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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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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德步入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大雪覆盖了大地,严寒冰封了生命,雪白的世界没有任何焦点,她跌跌撞撞地走着,每走一步都是刺骨的寒冷,每动一下都是钻心的疼痛,但不能停啊,停下来就永远也见不到丈夫,见不到女儿啦,可是寒风肆虐,举目皆白,哪儿才是尽头啊。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似乎过了千百个世纪,脚下一个趔趄,浑身无力地摔倒在一个雪柱下,雪纷纷而落覆盖了她一身,她绝望了,埋了吧,不走了,都埋了吧。她的意识渐渐模糊,身子也越来越轻,几乎就要乘风而上,一个稚嫩而又熟悉的呼喊响起:“娘,娘!”声音很轻,听在耳边却恍若惊雷。几乎立即地,她的神志就清醒过来了,是啊,她不能就这样地走了,女儿,可怜的女儿,柔弱的女儿,善良的女儿,娘怎么可以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流在世上。她用力呼喊:“采嫣!”可是她惊恐地发现声音凝聚在喉咙里,这雪白的世界静得没有任何声音。她恐惧已极,拼尽全身的力气往前爬,冷汗涔涔而下,她用力爬着,一定要爬出去——看到亮光了,她再爬,亮光越来越大,看到了——那是易远程含泪而又惊慌的脸。
“吟德!”他叫。
吟德欣喜万分,终于见到他了。
“我在做梦吗?”她低声呢呐,神志并未完全恢复。
“不是,吟德,是我,我是远程,你看看我,我在你身边。”易远程紧紧地握住床榻上妻子细瘦的手,声音有些哽咽,“不,是我,我们终于团聚了。”
吟德雪白的脸上散发出了亮丽的光彩,虽在病榻,她美得还是近乎神奇,然而,那剜心的一幕在脑海中回现,于是马上寒冰扑灭了眼中的火焰,她用力地抽回来手,闭上眼,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地滚落下来,越来越多,迅速地濡湿了枕头。
易远程的五脏六腑迅速地纠结在了一起——那一段历史怎么向深爱的妻子诉说?
主房里,两枝大红喜烛热烈地燃烧着,烛油不住地流下来,流到秀公主心底都是眼泪 。怔怔地看着它,仿佛看到了自己。为了一份美好,拼尽血泪也要燃烧。可燃尽烧尽还剩什么呢?
今夜,他会来吗?不会吧。她想起今日的情景,那他的发妻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疯狂,那激动,就像是久久跋涉于沙漠濒临干死的人看到了水源;当他见到他的爱妻吐血倒地,那惊慌,那无措,哪怕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候都不曾有过表露。明白了,她才是他的生命,她才是他的挚爱,她才是他唯一。不,自己心底其实早就明白了,可是没亲眼见到,就一直自欺欺人。
她,朱盈秀,嘉靖皇帝自己也弄不清楚有多少女儿的其中之一,母亲瑾妃出生寒微,又不得宠,她们母女在大明皇宫中算是冰冷级人物。因此俺答人进犯,为换取暂时的和平,当群臣提议和亲,好事者马上想到了她,并向皇帝提议。
嘉靖皇帝是在送女出塞的殿会上,正式照面了这个女儿,一瞧如此乖巧可爱,美丽秀雅,心生怜惜,也有点舍不得,但诏书已下,无可奈何。
她被宝马香车非常隆重地送到了边塞。然后她见到了易远程——一个她生命里最重要的男人,他们一起经历了战争经历了死亡经历了绝望最后却奇迹似的获得了重生,明明知道他有妻室,明明知道他们夫妻患难与共生死相随,可是她还是如飞蛾扑火般地奔向了他。那绝望中盛开的爱情花朵那么娇艳那么美丽。美得让她以为是永恒,美得让她不顾一切。可是今天的事情宛如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只有被烈焰烧伤的飞蛾才会知道自己的幼稚,一切都太晚,她已经伤痕累累了。
她想起今日的情形,当韩吟德口吐鲜血不支倒地,易远程那无措那慌乱即便是在那次在他们生死攸关的时刻也未曾表露得如此直接与明显。他在最信任属下谢问剑的提醒下,才哆嗦着抱起昏迷的吟德,腿却犹如压着千斤重担迈不开了,谢问剑一见他脸色惨白恐惧无措的样子当即接过了吟德,易远程跟进门的时候脚步一个趔趄似乎要摔倒在门口。
接下来,是一段慢长紧张而又慌乱的抢救。
与此同时,皇帝的大驾光临前来主婚和朝野百官恭贺观礼使得他不得不抛下昏迷的吟德前来拜堂,可这拜堂,她心中一片雪亮,要不是谢问剑在旁边督导和提醒,他早就拂袖而去,他人虽在拜堂他人虽在宴客,但他的一颗心早已飞走,牢牢地徘徊在内室昏迷的吟德身边。拜完了堂,她就成了他明正言顺的妻子了,那么在内室的吟德算什么了?自己又将怎么办?后悔吗?不,不后悔,不要后悔,她在心头呐喊,她爱过,痛过,挣扎过,也被爱过,而这些丰满了她的人生完整了她的生命,她不后悔,永不后悔。不管承受什么样的指责和罪名,不管以后的路多么难走,她都不后悔。
她和他不约而同地回想起了那段历史。
雁门关前。
那一日虽艳阳高照却风沙蔽日。
她被送到最前线,从此西出阳关无故人,从此春风不渡,从此故国难望,从此只身飘零。
宫女初月忠心耿耿地陪在她身边,她文武双全,是个奇女子,是皇帝万中选一,特为远嫁的女儿准备的,这是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尽他的父爱。
雁门关的卫士前来迎接,领头的便是易远程,那时的他还是个偏裨小将,可是他的智慧和他的才干却是军队中公认的杰出。
初月扶出了她,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在烈日下那么鲜艳那么夺日,一出场就夺去了众人的呼吸。
她漠然地站着,眼神一片茫然,置天地于身外。
忽然,视线被吸引——易远程率众飞马而来,阳光下,旌旗猎猎,战袍飞扬,人如钢铁——一颗柔嫩的心一颗无着处的心就这样被一个充满刚性血性的男子吸引了,征服了。
易远程也大吃一惊,这公主这么秀气,这么纤细,这么娇嫩,这么美好,这么年轻,她的命运却何其悲惨,去陪一个野蛮凶残而且妻妾无数的番邦糟老头,此去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葬送在大漠漫天的风沙中了。
俺答王的使者见到了公主非常高兴,定下日子来迎接公主便去了。
雁门关的卫士为在即将远行的公主举行了一个欢送宴,席上秀公主毫无喜怒,宛若木偶。易远程心痛而又自责,是男人无能,是他无能,却要一个女人来牺牲身体尊严来换取边塞的和平。皇帝无能,要牺牲亲身女儿;朝臣无能,要牺牲公主;将士无能,要牺牲女人。他们羞愧啊,眼争争地看着一个如花的女子去送死。
“我送你去。”易远程冲口而出,对这个命运乖蹇的少女表示着敬意和歉意。
秀公主的冰冷的眼神恢复了一丝温暖,微微一笑,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般轻声说;“不用了,你不要为我难过。身为皇家的女儿,我从小就明白自己的处境和责任,外人看我锦衣玉食,好生羡慕,我却羡慕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冰冷的皇宫,压榨的人性,没有人权,没有友爱,到处是争权夺势,到处是阴谋诡计,到处是暗箭陷阱,我早就麻木了,我也从来没指望出皇宫过好日子,我,一个到如今见过父亲面次数屈指可数的一个毫不起眼的公主能去哪?还不是从一个笼子跳到另一个笼子?早就明白了,早就习惯了。”她惨笑,“此去大漠也只不过是个归宿。”
易远程怔住了,这是一个多么纤细敏感的少女啊,小小年纪却有着如此深的悲哀。“不,你才十八岁,你的生命才开始,是最美好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这么漠视它,践踏它。”
“对,我才十八岁,可是为什么我的心会苍老如八旬老人?不是我想漠视生命,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我的生命骄傲在哪?美好在哪?我只是大漠中一朵孤花,风一吹,什么都没了。”她的眼泪流下来,不是她愿意冷漠,她的内心也有火山,但她不想触动,因为一切无济于事。
易远程无话可答,懊恼地一拳打在石头上,鲜血直流。
盈秀透过泪帘瞧着,倍添感动,心底最温柔的一块正被轻轻触动着。
翌日,易远程还是护送公主到俺答去了。
他对她说:“不管前途多么险恶,你都不可以放弃你自己,如果连你都放弃了自己,谁都救不了你。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还可以守得云开见日出。”那声音坚定而温暖。
“我还有希望?”她迟疑的问。
“有,上天制造每条生命,都给他安排了希望,你的希望虽然到来得很艰苦但他还是会来的,你才那么年轻,你一定要珍惜自己,要努力,要坚持,等着他来的,不要放弃,就像我一样,我每天都在坚持都在努力都在等待,等待我的希望早日露出曙光。来,我陪你去,俺答王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敌人是自己,我愿意陪你到最后一刻,但以后的路你可要自己走了。”对这个柔弱的少女他自己也分不清是何种感情。他说的话说到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但又不能不说。
他扮做了一个使臣,隐藏在送嫁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