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血》楚君梧桐

1、第 1 章

　　风呜咽地吹，像是终于忘记了微笑的病人。

　　歆真回家的路上有许多梧桐树，几步一棵排列着。叶黄了，乏力地飘落下来，伏在肩上似一句低喃安慰，却恍惚地听不清。
　　下班后她经常拐到菜场买两样菜，有时是白菜、莴苣，有时是黄瓜、蒜苔。她喜欢吃蒜苔炒肉，先用酱油腌一下生肉，热油下锅翻炒，然后下蒜苔。一个人，就算菜里放多了酱油也只有自己觉得苦，多喝两杯水，味道淡了，时间亦淡了。
　　晚上，她看电视，新闻娱乐广告，什么都看，又什么都没看。房子里有点声音会显得不那么空旷，坐在沙发里也感觉不那么冷。
　　一个人生活的夜晚，总是有一丝空落的慌，仿佛听到什么声音或是感觉余角有影子飘过，可静心凝神，却原来仍然只有自己。也说不好是害怕还是失望，禁不住有一点无奈的难过。

　　歆真住在三号楼十二层，这个小区原来是八栋楼，房地产商黑心，售房后在绿化地加盖了一栋。后来，散步的人们在狭窄小路上，面无表情地放松身心，愤怒的背后是漠然。
　　两居的房子是姥姥留下的。歆真跟姥姥不是很亲密，五岁的时候和姥姥一起生活过一年，记忆里那个阴着脸总是叹气的女人并不太喜欢她，那个女人时常看着她，看得她后颈飕飕的凉。
　　那个女人常说：“唉，日子过得再慢，也还是一天一天在过啊。”
　　歆真那时候很喜欢楼下的花圃，虽然很小的一块地只开几朵花，却是小区里唯一鲜亮的所在。每天她都让姥姥带她下楼去给花浇水，姥姥阴着脸牵她下楼，沉默地在旁边晒太阳。那一年的时间在歆真感觉很快过去，她浇水的那些不知名的花还没盛开，爸爸就来接她了。

　　好重，压得好重，谁压着我？不要压着我，不要压着我！是谁是谁？是谁！
　　歆真猛力睁开眼转身，没有人！月光白惨惨印进屋，门、窗、柜子，隐隐约约的暗影，没有人！她取身边的手机看时间：2：43。黑夜里被这样重压的恐惧惊醒，冰冷的汗会在一瞬间触须般爬满全身皮肤。醒来歆真总有一丝心悸的沮丧，就算是鬼魂压制，也连个影都没有看见，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二十二岁的她时常想起姥姥说过的话，日子过的再慢也还是一天一天在过啊。

　　这是个小两居，除去公摊，70多平米。客厅和餐厅在大门两边，小厨房照射进来的光亮可以延展到餐桌上，而客厅在白天也要开着灯才能看清。两个卧室都是南向，阳光充足，中午时分站在窗边，被暖暖地围抱，闭着眼可以想象自己在亲人怀中，有流泪的欲望。歆真不敢让自己沉迷，有时走到窗边阳光晃了眼，就转身出屋去。南向房间看不到东方冉冉升起的旭日，但那一猛然的光亮，象是孩子挣脱大人的手欢跑出来，通透的喜悦。她清晨醒得早了，躺在床上，看着灰迷的颜色一点一点融化在亮红光里，心会有一刹那崩溃，如此绚丽也还是自己一个人。于是晨醒时候，她静静闭着眼睛，等待阳光完全占领天空，再用已经习惯的姿态由黑暗中走出来。

　　在这套房已经独自生活了四年。姥姥过世的时候把房子留给她，却带了个让外人无法理解的条件：除了她，其他家庭人员谁都不能到这个房子居住。
　　也没有什么其他家庭人员，妈妈去世的早，她两岁时妈妈胃癌晚期，撑了半年疼死了。她对妈妈没什么印象，五岁那年姥姥逼着她想妈妈，后来被逼哭了，也只是记得妈妈身上的味道不好闻。至于爸爸，是个沉默的人，很多时候他看着窗外发呆。她和爸爸住在城市外郊，土地、小河、垃圾是她对自家周围环境的总结。她曾经好奇爸爸在看什么，看得如此痴迷，后来发现，除了被风吹起的尘土什么也没有。
　　有一次她忍不住问：“爸爸，你在看什么呀？”
　　爸爸说：“我在看时间。”
　　她听不懂，却感觉出爸爸说话的神情很冷淡，不象平时给她讲故事的样子，爸爸说完那句话拍拍她的头走开。那时她快五岁，没过多久就去姥姥家了。
　　后来爸爸接她回家，娶进新妈妈，就极少再看窗外。新妈妈对她很客气，给她吃给她喝，也不打她，有了小妹妹以后，在新妈妈眼里她几乎就是饭桌上多摆的一副碗筷。
　　在长大的过程中歆真渐渐习惯看窗外。她喜欢下雪天，看着雪花大片大片坠落，洁白无暇地静拂世间，心情会有一丝寂冷的欢喜。但转眼，孩子们喧闹跑过，踩碎了雪。
　　歆真离开家搬到城里时，新妈妈帮忙收拾东西，看见本来数量不多的衣服多半是几年前的旧衣，突然感慨地说：“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对你才是好啊，你大了，自己对自己好吧。”
　　她完成大学学业后找了工作，每月定时给爸爸汇500元，除了帐面上的联系，跟那个幸福的三口之家没有更多交集。偶尔也会想起年幼时，爸爸抱着自己接雪花的情景，而上个场景自己笑得天真，下个场景在爸爸怀里欢笑的孩子却变了另一幅模样，心好象无端地被一个耳光抽过来，“嗡”得一声就懵了。

　　周五下班，歆真会到西点屋买一块巧克力蛋糕，也说不清为什么有这个习惯，感觉是对自己的一种呵护，周末时光独自也可以浪漫甜蜜。想哄骗自己其实很简单。
　　电梯到12层停下，门打开，一个男人带着一个男孩，男人的表情很凶恶，脸庞黑红黑红，男孩大概十二、三岁，抬眼看歆真，似受伤的小兽，戒备怯弱。男人揪着男孩进电梯时撞到她，鼻子哼了一声门就关上。她有几秒钟的静怔，虽然邻居间基本不来往，但也认识他们是住在隔壁，夫妻俩带着两个男孩。
　　现代社会高楼大厦，钢筋水泥的森林，相隔咫尺的人家，却可以连面容都不能认实，仿如天上风筝一只遇到另一只，迅速地被风吹离。
　　快乐大本营开始前还来得及准备晚饭。歆真做了西红柿鸡蛋和菜花炒肉，米饭水放少了有点硬，再做个菠菜虾米汤。电视里热热闹闹，对着电视一个人吃饭喝汤，寂寞也许是一种刻意找回来的委屈，害怕没有人爱自己，用来心疼自己的方式。
　　十二层，因临着街，各种声音似风中飘浮的灰尘，不休不止。歆真的作息时间有规律，晚上一般十一点睡觉。临睡前会仔细检查客厅、餐厅的门窗，有时神经质反复检查，直到命令自己“很安全，可以了”方才罢休。
　　歆真卧室的墙后面是邻居的家，头探出窗外可以看到隔壁窗户，伸手过去如果有人互应几乎能碰到指尖。她睡觉时从不忘记关上窗和门，将自己安置在密闭空间里，呼吸的空气里是自己熟悉的味道，反而感觉安全。她会固执地冲着门方向睡觉，即使肩膀侧压的酸麻，她还是坚持这样的方法是睡眠的必须。

　　好重，压得好重，谁压着我？不要压着我，不要压着我！是谁是谁？是谁！
　　深夜惊醒几乎变成一个报时器，歆真闭着眼压制自己疯狂的心跳，没有什么可激动，只是又一个恶梦罢了。转过身摸索着手机想看时间，突然窗帘后面的阴影制止了她的动作，是个人，准确地说应该是个人的头！她不动，伸出去拿手机的手也僵直停着，一切都被施了定身咒一样静止。过了多久？可能也就是一两分钟或者更快，歆真牢牢盯着的地方突然什么阴影也没有了。手臂感觉到冰冷，她快速地将手臂收回被窝里，睁大眼睛看向那个地方，就这样注视着，天一点一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