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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定局〗
      我促成了吴疑与大哥的密谈,但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百丈风波,起于青萍之末。
      翌日,风云突变——今上于文英殿密诏夏丞相。夏丞相独自前来,被潜伏在文英殿内的御林军当场拿下。今上颁下圣旨,主要倚靠卢家之力,群龙无首的夏家一举被诛。真相随即昭告天下:夏妃与侍卫通奸,珠胎暗结。为了隐瞒奸情,夏家雇“夜未央”杀了夏妃,并伙同明锦宫内的众多夏家心腹掩盖真相,并意图嫁祸卢家。
      严刑逼问后,那名侍卫很快承认了与夏妃的奸情,并供出了夏家的杀人计划。大理寺的人也从夏府内搜出了“夜未央”的联络信物。那信物无法仿制,因此完全可以断定夏家与“夜未央”的勾结。
      夏家的主家倒台,党人群龙无首,分崩离析。
      显然,此非朝夕之功。
      我知道,大哥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一直有谣传,说父亲的早逝与夏家有关。在家中,父亲的死因一直是个禁忌的话题。但我记得,在我六岁那年,父亲去世,大哥在灵前发誓,今后卢家定不容夏家的存身之地。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大哥落泪。
      民间纷纷传说,皇帝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在此之前,今上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卢夏两家在朝中的势力平衡。但由于夏妃的不忠与惨死,他一怒之下诛尽朝中夏氏,血流十里。而他付出的代价是,卢家势力从此权倾天下。
      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得令我隐隐觉得不安。
      大白于天下的真相,似乎仍掩着一层迷雾。我虽身在雾中,却不辨东西。

      一个月后,夏家势力基本肃清。
      吴疑登坛拜相,甚为今上倚重。如此破格拔擢,本朝未有先例。当然,其首要条件是得到了卢家的支持。作为交易的证明,吴疑入赘卢家,娶了我的某个远房堂妹。
      他的婚宴上,我远远望见他身着艳红的吉服,比起平日里的清冷白衣,添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暖意。夜宴上,他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人寒暄周旋,驾熟就轻。
      我毫不怀疑,他会是一个成功的政客,但他已不是那夜初见时的腼腆少年。
      也许,他从来就不是。
      堂上宾客满堂,堂下月光如霜。
      我站在角落里,微笑。
      他还是看到了我,穿过人群向我走来。我斟了一杯酒,连同祝福递与他:“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他接过,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众人都围过来向他敬酒。一杯又一杯,他毫不推辞。终于,他醉了。
      也许,那是他最后一次纵容自己喝醉。
      众人在一旁起哄,将他扶入洞房。我没有闹洞房的兴致,立于原地,没有跟进去。但他被人扶起时,我听到他低声喃喃:“本应…属于我的……我要全部…夺回来……”
      他并不快乐,就像姊姊,就像大哥,就像宫中的所有人。原来,他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我是应该欣慰,还是失望?
      我走出酒气弥漫的大堂。堂外,明月清圆,好风如水,桂花却已谢尽了。
      堂中歌女,依稀在唱:“一年老一年,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花一凋零。一人一场戏,一生一梦里。莫负此时光阴,饮一杯,唱一回……”
      恍若隔世。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我的生活依然悠闲而平静。每日入宫陪伴皇子,教他背一首诗。日复一日,从“大漠孤烟直”到“小桥流水人家”,从“春江水暖鸭先知”到“霜叶红于二月花”。
      其实,他不出一日便会忘记,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我却乐此不疲。
      我也时常去染霞宫向卢妃请安。姊姊依然美丽,仪态柔雅。但在后宫,再温柔的美丽也要经历冷硬现实的砥砺。即使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我与她也不再是无话不谈的姐弟。
      终于,一个繁花烂漫的春日,染霞宫内,卢妃忽然告诉我,太医诊出,她有孕了。
      窗外桃花灼灼,春深似海。沉默刹那后,我微笑:“恭喜姊姊。”
      但她眼中并无笑意。她亦知,这是福是祸,尚难预料。
      在这之前,今上似乎已有压制卢家势力之意,频频密诏吴疑。今上似乎自欺欺人地不愿相信,吴疑早已成为卢家一党。连我都猜到的事,大哥不会不知。
      对于卢家而言,今上不过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傀儡。而恰在此时,卢妃怀孕……
      “阿悦,你的手怎么这样凉?”李智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
      我竟在教他背诗时走神了。
      明明春光正暖,怎么会冷呢?
      我笑笑,并不言语。
      他亦笑起来:“阿悦开心吗?”
      父亲为我取名为“悦”,便是希望我一生无忧。而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唯一没有的,是不开心的理由。所以,我很开心。

      但该来的,总会到来。避无可避。
      那个初夏之夜,大哥带我进入祠堂时,二哥已在堂内。
      古老的祠堂中,陈列着卢家历代先祖的牌位,长明灯日夜不灭,沉寂得庄严。这是卢府内的禁地,只有卢家的嫡系男丁可以入内。此时,空寂的祠堂内,光线幽晦,我们三人轮流给上百个牌位逐一上香。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我惊讶地发现了一面牌位,刻着“卢悦”二字。按照其上所刻文字,这个牌位的主人应是我的兄长,大我一岁,才出生便不幸夭折了。原来,本该名为卢悦的人不是我,我只是继承了兄长的名字。
      但关于这位兄长,为何从未有人提过?是已经淡忘了,还是不愿回忆伤心之事?
      不暇细思,大哥已招我过去。他跪在卢家始祖的牌位前,我与二哥也跪下。
      香炉内溢出不知名的浓香,幽幽的,如一尾滑鳞的鱼。地板冰凉,冷意丝丝渗入肌肤。但我竟又不觉得冷了。也许,已经麻木。
      我已猜到大哥要说什么。
      他的声音那样沉静,我恍惚回到幼时,夜里,他在床边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眠。但此刻,他话语的内容那样沉重:“不肖子孙卢仪,在此起誓,先祖为证——我必尽我所能守护卢家。家族之名,重于微身。若卢家罹难不存,我必不苟且偷生……”
      我想要说什么,头脑却越来越昏沉,发不出任何声音。在我完全陷入黑暗的前一刻,我似乎听到二哥的声音:“若为卢家而死,卢均虽死无憾……”

      我醒来时,是在微微颠簸的马车中。
      头脑中片刻的空白混沌后,记忆如潮水纷涌而来。我应是中了迷香。那种在祠堂内弥漫的幽香,可使人昏迷。看来,大哥终是要孤注一掷了,才急着将我送走。
      我扶着微微疼痛的头坐起来。这时,马车停下了。
      我连忙拉开车厢前的门帘,出现在我眼前的,是意料之外的景象——
      一群士兵将马车团团围住,来意不善,刀戟在阳光下闪着冰冷的光芒。四周空气里胶滞着一触即发的紧张。而大哥派来护送马车的人马,显然寡不敌众。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真正令我惊讶的,是骑在马上、作为这些士兵的指挥者的人。
      一身白衣,了无尘埃。
      果然,他从来不是卢家一党的人。
      终非池中物的他,怎肯永远屈居于大哥之下?
      耀眼的阳光下,他微微一笑,笑意里却只有冰冷:“卢悦,我们又见面了。”
      “要杀我么?”我淡淡问。
      “杀你?”他嘴角的笑意加深,“不,还不能杀你,你还有用。”
      但我没有想到,我的用处是作为人质。
      他把我带入宫中,亲眼见证了最残忍的一幕。
      文英殿上,二哥统领的御林军与吴疑的人马对峙。二哥挟持了今上,而吴疑挟持了我。
      吴疑手中的匕首抵着我的皮肤,冰凉如霜,仿佛那夜的月光。
      我忽然发现,原来世间最痛苦的不是死,而是欲死不得。一切如此荒谬。我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时光流逝得那么慢,仿佛过了千年,但那不过是一弹指的时间。
      剑从二哥手中脱落的一瞬,我知道,卢家输了。
      二哥死了,死在我面前。一地的血,红得刺眼。
      大哥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二哥也不可能软弱到因为我而放弃整个家族。这一定不是真的。
      一定,不是真的……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铺天盖地的殷红,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悦儿,阿均,阿均怎么了?”
      我蓦然抬头,是姊姊,她向二哥伏倒的地方飞奔过来。
      “不要!”我竭力喊出声。
      但,已经迟了。我眼看着剑光一闪,她犹如一朵落花,缓缓委地凋残。我终于挣脱了吴疑,跑上去抱住她,感觉到她体内的生命一点点流逝,如指间细砂,越想挽留,越留不住。
      “娘娘腹中有陛下的孩子!”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今上哀求。
      今上淡淡道:“从来就没有孩子。”
      我一愣,终于明白了——吴疑早已和今上结盟,他们联手逼卢家谋反。连姊姊有孕的说法,都只是他们布下的陷阱。
      我笑了,因为已无泪可落。
      吴疑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明日一早,卢家妄图谋逆弑君之事便会昭告天下。卢妃伪装有孕,也是其中一条罪名。”
      是啊,成王败寇,胜者对于败者,什么罪名都可以任意添加。但他声音里毫不掩饰的恨意,更令我心寒。我仰头看他,一字一顿:“你如此恨我们卢家,为什么?”
      他扬眉一笑:“我不但恨卢家,也恨夏家。但我最恨的,是你,陛下。”
      今上并不惊讶,静静注视着他:“我知道。”
      他微微诧异,蹙眉道:“你知道?”
      今上笑了,仿佛终于获得了解脱:“我知道,你是代她来向我报仇的。也许其他人看不出,但我怎会不知,你是灵儿和我的骨肉。你很像她,连说话时的语气都那么像。如今,卢夏两家都毁了,我的仇也报了,你若要杀我,便杀吧。我的遗诏就在御书房内,你将名正言顺地继承这个国家。”
      电光火石之间,真相浮出水面。吴疑才是苏妃的孩子,而苏妃是卢夏两家逼迫今上赐死的。苏妃一定早已料到,自己若诞下男婴便难逃死亡的结局。于是,她将自己的孩子偷龙转凤送出了宫。
      原来,这不仅是一场充满野心的赌博,还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复仇。到底是复仇成全了吴疑的野心,还是野心助成了他的复仇?
      我看着吴疑一剑杀死了他的生父。这个深情却又无情、软弱却又偏执的帝王,他生时,我从未见他笑过,而死时,他竟笑着。
      一切,都结束了吧?我静静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吴疑看出了我的绝望,他冷笑着的面容那样陌生:“你不会死得这么轻易。我要留下你,作为卢家最后的血脉,亲眼看着我位登九五、君临天下。”
      “君临天下?”一个声音含笑轻嗤。
      这个声音,竟如此熟悉。我猛然抬头,只见一人缓缓步入殿内。阳光很亮,那人逆着光一步步走来,踏着满地鲜血,笑容比阳光更明亮。
      除了李智,我再未在宫中见过其他人有这样的笑容。
      “你还不知道么,你所掌握的京畿近卫军,已被三军包围了?”他微笑道。
      吴疑一愣,不以为意:“怎么可能?集合各地军队,不可能怎么快。而且,没有皇帝的圣旨,三军绝不会擅自调动。”
      “那你看看,这是什么。”
      李智拿出一方纯白无瑕的玉印。繁复的雕龙图案,巧夺天工。而古老的质地,更是无法仿制的。
      “国玺!”吴疑惊呼出声。
      “不错,由于有了国玺,伪造圣旨并不难,当然,遗诏也是。”随着李智的话音,整齐的脚步声在殿外响起。透窗望去,只见无数三军士卒纷涌而来,将文英殿围住,完全控制了局势。
      吴疑,大势已去。
      他脸色苍白,惨然而笑:“但是,国玺的存放地点极为隐蔽,只有历代帝王才能知晓……”
      “这要感谢你的母亲,苏妃娘娘。”李智有条不紊地为他解惑,“你的母亲出身低微,无权无势,你以为,她是怎样把你顺利送出宫的?是当年的卢家家主帮助了她。作为交换,她告诉了卢家家主国玺的存放地点——皇帝太宠爱她了,宠爱到喝醉时把这样重要的秘密也告诉了她。可惜,就是因为这份宠爱,她不得不死。”
      当年的卢家家主,就是我的父亲。原来,从那时开始,一切已经注定。
      我想起幼时看过的一幅画——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树下还有一名童子挟着弹弓。
      “原来,是这样……你一直都只是装傻,但只有你一人,不可能完成全部的布局。”吴疑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失败。
      “当然不是殿下一人,还有我。”大哥大步奔入殿内,目光扫过二哥与姊姊,有至深的哀恸。但他的目光落到吴疑身上时,便只剩下锐利如刃的恨意。这样的目光,我只在父亲过世时,在他眼中见过。
      “抱歉,阿均,阿妍,我来晚了。”他低声说着,声音平静,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
      李智道:“你已尽力了。调动三军很耗时间,你能此刻赶回,已是没有辜负他们的牺牲。”
      大哥恍若不闻,一步步向吴疑走去。
      一把剑,没入了吴疑的胸膛。他没有反抗。
      他望着李智,说了最后一句话:“我最大的错误,是小觑了你……我虽输了,但你也没有赢……你不会快乐……因为…这个宫中……没有快乐……”
      这是最寻常的事实,还是最怨毒的诅咒?
      李智淡淡看着已了无生机的吴疑,漠然道:“那又如何?”
      是啊,那又如何?生在这个权力的漩涡中的人,本就不该奢求快乐。
      我曾以为的、宫中唯一拥有快乐的人,原来,根本不相信“快乐”。
      他微微叹惋:“其实,你已做得很好了。至少,没有其他人知道,你就是‘夜未央’,并且,是你诱导了夏妃自杀。但你操之过急,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一切星零的线索碎片,终于串成了线——夏妃由于害怕与侍卫的私情败露,又担心贸然自杀会连累夏家,于是选择在“夜未央”的“夜帖”出现后自杀。如此一来,由于先入为主的观念,所有人都会以为她是“夜未央”所杀。甚至,那个侍卫也可能是吴疑的安排。要故意引诱一个寂寞深宫中的女子,并不困难。今上即使发觉,也会为了报仇,对此佯装不知。
      再推想之前“夜未央”的暗杀对象,其中许多在朝中颇有权势的死者,都是吴疑的政敌或晋升障碍。吴疑除掉他们后,可以利用在大理寺任职的便利条件,很好地掩盖自己留下的蛛丝马迹。没有人会想到,断案如神的“包龙图在世”,亦是一个最高明的杀手。
      的确,吴疑做得很好,他一步步引众人入彀。只可惜,他没有瞒过李智。于是,他输了,我也输了。我所失去的,再也无法挽回。
      李智走到我的面前,握住我的手,微微蹙眉:“你的手怎么总是这样凉?”
      仿佛是平日里,我教他背诗,他忽然握住我的手,给我温暖。
      但他已不是他了。
      我凝视着他:“你,到底是谁?”
      他笑了,笑容依然明亮。如冬日的阳光,冷冽的明亮。
      “我,是你的三哥。或者说,我本应是你。”
      原来,是他。祠堂里的那个牌位浮现在我眼前。由于他的出生时间恰与吴疑相仿,又或者还有其他的原因,总之,父亲将他送入宫中,偷龙转凤。他本应名叫卢悦,他本应拥有我所拥有的一切。
      他低下头,在我耳畔轻声道:“你知道吗,我一直嫉妒你。只有你,在这所有的谎言与利用之中,一无所知。”
      我想告诉他,他错了。我拥有的一切,其实都不是我的。父亲之所以从小纵容我的懒散,之所以去世前对大哥千叮万嘱要保我一世平安,其实,全都是因为他——父亲一直把我当作他,希望能给他补偿。
      我不过是他的影子。
      但我已不能成声,眼前一阵晕眩。恍惚中,似听到有歌女隔水清唱:“一年老一年,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花一凋零。一人一场戏,一生一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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