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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开局〗
      五年前,是故事的开端。
      那个中秋之夜,月光明亮,照得一切都似一尘不染。微风中,有各种花木的芬芳,以及名贵的酒香。丝竹袅袅,宫女的婉转歌喉唱浓了秋色,唱远了寂寞。
      皇家的中秋之宴,繁华盛极,当然,不会有寂寞。
      一双双仿佛半醉的眼睛,都格外清醒。
      一张张薄带酒晕的笑脸,都恰到好处。
      台上的戏子唱着千回百转的戏文。台下的我们演绎着另一场戏。
      我微笑着,彬彬有礼地应对每个向我寒暄和敬酒的人。
      “卢小公子好。”
      每个人都对我这样说,言笑晏晏,亲切熟稔。但他们一定不记得我的名字,就像我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朝中有太多的官职、品秩,繁复到让我觉得头疼。从小,我就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我对诗书的兴趣比对政事的兴趣要浓厚得多。所有人都对我不抱希望,我也乐得逍遥——虽然父亲早亡,但大哥和二哥都甚有才华,足以维持家业。如今,我是“无官一身轻”,每日进宫的理由是陪皇子李智念书。
      我很明白,我所赖以存身的,不过是我的家世。
      那时,连市井中的幼孩也会唱这样的童谣:“天之大,云与霞。地之大,江与崖。齐之大,卢与夏。”
      大齐王朝已历近百年。二十年前,亲王起兵叛乱,皇帝驾崩,天下无主。卢家与夏家结盟,拥立九皇子,最终诛尽乱臣贼子。九皇子登基,是为今上。然而皇权式微,卢家与夏家共为外戚,权倾天下。
      所以,他们很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但一定记得我的姓氏。
      我闲执酒杯,正欲饮,却被人按住了手。我抬头,见是二哥。
      “酒伤身。”他知道我酒量浅,宿醉之后会头疼很久。
      我饮尽杯中酒,侧头一笑:“此种御酿美酒,只有宫中才喝得到。”
      他笑得无奈,我笑得无辜。在他和大哥眼中,我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年满十七岁却仍被当成小孩的我,看着他腰间佩着的宝剑,笑问:“明锦宫那边,二哥不用去么?”
      能在禁中佩剑的,只有负责护卫皇室的御林军。而御林军的统领,即是我的二哥,卢均。
      他淡淡笑道:“那边的护卫,自然是无需御林军插手的。”
      也对,我理解地点点头。明锦宫的人,当然信不过二哥统领的御林军。只怕此时,夏家的心腹手下早已把明锦宫守卫得密不透风。毕竟,身为明锦宫之主的夏妃怀有龙胎。而在此之前,今上唯有一名皇子李智——仿佛老天有意捉弄,这个被赐名为“智”的皇子,九岁时失足落水,虽然侥幸挽回性命,却从此智力停滞不前。
      呵,别问我:无论到哪里都有人亦步亦趋地伺候的皇子,为何会突然落水?
      大家心照不宣,将要继承大统之人,只能在卢妃或夏妃所出的皇子中产生。而李智的母亲苏妃出身低微。因此,若夏妃顺利诞下麟儿,十有八九便是太子了。
      我的目光向四周淡淡扫去,发觉了树丛间、假山旁微闪的人影。暗中保护这场宴会的大内侍卫,定然不下百人。
      “护卫如此严密,‘夜未央’真能进宫?”我轻笑。
      不愧是二哥,他答得十分平静,仿佛事不关己:“有关‘夜未央’的事,谁能猜到呢?”
      “‘夜未央’是什么啊?”一个欢快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让人想起午后最明亮的阳光。
      在人人“三思而后言”的宫中,除了李智,不会再有这样的声音。他永远年幼,永远没有忧愁。
      我羡慕他。
      虽然我比他还小一岁,但也要笑着哄他:“‘夜未央’是诗经里的一句,太傅教过的,殿下忘了?”
      他想了想,摇头道:“不记得了。”
      身为他的“伴读”的我,念出诗句出处:“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君子至止,鸾声将将。”
      此时,正是长夜未央。但有可能即将不请而至的人,不是“鸾声将将”的君子,而是最令人防不胜防的杀手。没有人知道“夜未央”的庐山真面目,甚至不知道它代表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些人。但众人皆知,“夜未央”是最顶尖的杀手,黄金千两杀一人,三年来从无失手。丧命于其手的,不乏名门之士、庙堂之官。因此,“夜未央”一直被官府高额悬赏通缉,也是令大理寺最头疼的要犯。
      更轰动的是,三天前,一纸“夜帖”出现在金銮殿上——夜未央每次杀人之前,都要公开发出一封信函,写明杀人的时间。这种带来死亡阴影的信函,被称为“夜帖”。而这次,不幸成为其目标的,是已怀孕六个月的夏妃。而预告的杀人时间,就是这个中秋之夜。
      消息没能被封锁住,一时满朝哗然,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交头接耳的议论。
      即使是在此时的宴会上,大概也有不少人暗中期待着这出好戏。
      可怜的夏妃,没有人关心她。所有人关心的,只是她腹中有着夏氏血脉的孩子。
      我微笑。
      “阿悦,陪我去数星星好不好?”李智拉着我的袖子央求道。
      “这里也可以看星星啊。”
      他摇头:“这里的灯太亮了,星星都看不清楚了。”
      月明星稀。今夜秋月明亮,并不适合看星星。但我也不喜欢这喧嚣的宴会,向二哥含笑示意后,便随李智离开了筵席。
      御花园很大,除去纸醉金迷的宴会所在,还有很多清静之地。我们来到月台上。四周很静,唯有桂花无声馥郁。我和他并肩坐在栏杆上,他数着星星,我等着他。台上一地月光,白得像霜。夜风幽渺,我渐渐觉得头有点沉。御酒果然是佳酿,后劲绵长。
      李智似乎发觉了我的异样,拉过我的手,惊道:“阿悦,你的手好凉,不要冷着了。”
      我摇头说没事,但他执意去为我取披风。他有孩子气的倔强,我拦不住他,只得由他去了。空荡荡的月台上,只留下我静静苦笑,这么大的人了,竟还要被他照顾。不过,大约他也是觉得这里无聊,想回宴会上看看。待他到了那边,就会忘了我还在这里吧。
      如此恍惚地想着,一时没有坐稳,差点从栏杆上摔下去,幸而被人从身后一把扶住。
      “殿下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有些诧异。
      “公子认错人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很年轻。
      我转身。
      月光下的隽秀少年,素色的广袖深衣,犀冠束发,只在腰间系了一枚墨玉。明明素未谋面,却又仿佛似曾相识。看来,我真的有些醉了。
      他淡淡一笑:“你是卢悦?”
      他知道我的名字,并且,没有叫我“卢小公子”。
      这个人,有趣。
      我突然站起来,靠近他,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因我异样的举止微微一惊,随即,脸上浮起淡淡的绯色。
      这个人,非常有趣。
      我微笑着后退了一步,摊开手掌。手心处的一片桂花花瓣,方才沾在他的肩上。
      靠近他时,我闻到了淡淡的香气。于是,我得以知道他是谁——能被今上赐予这种极其名贵的香料的人,并不多。更何况他还如此年轻。
      “你是吴疑。”我没有用询问的语气。
      他默认了。
      吴疑,这两个字名满京城,连我这种从不关心庙堂之事的人也听说过。人们都说,吴疑出身寒微,通过科考入仕,未加入卢、夏两家中的任何一派,却能在大理寺一路青云直上,可谓异数。他晋升得如此之快,主要是凭借从无差错的断案能力。一些他破案的经历,已成了家喻户晓的传奇。据说,甚至民间称他为“包龙图再世”。也许,他唯一不能破的案子,就是“夜未央”。
      而眼前之人如此文弱腼腆,与传说中那个明察秋毫、为民除害的“包龙图再世”很难联系在一起。
      但能在这宫中立足的人,谁都不会只有一张面具。
      我笑着拂了拂衣袂,与他擦肩而过,独自离去。

      宴会的高潮,是今上驾临。随今上一道前来的,是卢妃。往常的宴会,卢妃与夏妃总是一左一右坐在今上两旁的席位上,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但今夜,为了确保安全,夏妃没有出席宴会,任由卢妃艳冠群芳。
      人们都称她“卢妃”,但她也是我的姊姊。
      家母去世得早,所谓“长姊如母”,姊姊还未入宫时,与我最是亲近。她手把手地教我写字,一句句地教我背古诗,轻声细语,笑意温柔。那时,我以为,能娶到姊姊的人一定很幸福。但在我十岁时,她入宫了。从此,我再未见过她真正快乐的笑容。
      此时,盛装华服的她,端坐于远处最醒目的席位上,三分笑意,两分庄重,一分矜持。一切都无懈可击,让所有怀着恶意窥探的目光无功而返。
      但她并不快乐。
      禁宫之中,不缺乏珍奇异宝,却永远缺少快乐。更何况,后位悬空至今,若夏妃弄璋,极有可能入主中宫。
      姊姊入宫前,大哥曾说:“这不是她一人的宠辱,而是整个卢家的命运。”
      远远望着雍容高贵的卢妃,我很难想像,那个曾经温柔得连蝴蝶也不忍伤害的少女,是如何独自承担起整个家族的沉重责任。
      不能再想下去,酒喝得太多了,头隐隐作痛。身旁,李智仍无忧无虑地笑着,指给我看台上的戏目。我将目光转向戏台,却没有留心台上的悲欢离合,只隐约听得袅袅歌声随风传来:
      “一年老一年,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花一凋零。一人一场戏,一生一梦里。莫负此时光阴,饮一杯,唱一回……”
      是谁点了这样不合时宜的曲子?
      我向四周看去,只见一片觥筹交错、言酣酒暖。人们忙着推杯换盏、客套寒暄。
      这样的清寂的歌声,无人听。
      也许,只有我是格格不入之人。
      我自嘲一笑,斟了一杯酒,举杯欲饮。这时,有内臣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声音尖细刺耳,令满座喧哗陡然寂静下来——
      “夏妃娘娘薨了!”

      嘉元七年,八月十五日,戌时一刻,夏妃薨于明锦宫。
      我记得,那夜月光明亮。

      当晚,我回到卢府时,大哥已在偏厅。
      他身居要职,公务繁忙,夙兴夜寐,下人们也不敢先睡。因此,府内此时依然灯火通明,仆俾来来往往,各司其职,忙碌之景不逊于白日。我步入偏厅,只觉清幽之意扑面而来,心境蓦然沉静。厅内弥漫着淡淡茶香,一盏琉璃灯悬于灯架,在入户清风中微微摇曳,晖光略暗。大哥已换去官服,身着燕居宽袍,对着一枰棋局,倚榻而坐,执了卷棋谱静静地看,而神思分明不在书中。
      作为本朝最年轻的丞相,大哥处世沉稳、进退有度。常有人赞他生性淡泊,无所偏嗜,却少有人知晓,他于棋道甚是痴迷。但因棋力太高,他绝不轻易与人对弈,故反而鲜为人知。更何况,身为左丞相的他,与右丞相夏大人共掌权柄,为百官之范,不可存有一丝偏好私心。这些年来,大哥都在“戒棋”,而今夜他竟对棋而坐,甚不寻常——只有在心绪芜乱难静时,他才会借此镇定心神。
      他抬头见是我,放下棋谱,唇边浮起一丝温和笑意:“悦儿,过来陪大哥下一局棋。”
      我走过去,于枰前落座,笑着抓起一把黑子:“大哥棋力高绝,容我先行一步。”
      厅内极静。我和他轮流落子的声音,轻微却清晰。
      棋可观心。他虽稳居上风,但棋路微乱,不复往日的从容严密。他沉吟着如何落子,我抬头看他。灯光下,他微微蹙眉,指间转动着一枚白子。数日不曾近看,他似乎愈显清减了,但一双眸子依然幽深而清亮,无人能够看透。
      宫中,夏丞相时常有意无意地揶揄他。记得有一次,他打趣说,大哥与英武的二哥正相反,“羸弱如不胜罗衣”。当时听了,我唯感夸张,此刻竟觉得真切。
      轻微一声清响,一枚白子落于枰上,又堵了黑子的一条生路。他并未抬头,却似能察觉我的目光,静静问我:“在想什么?”
      我拈起一枚棋子,微笑道:“今天在宫里,我遇到一个人。”
      他执棋的手微微一顿:“谁?”
      “大理寺的吴疑。大哥觉得,其人如何?”
      他这才从棋枰上移开了目光,抬头看我。不知是不是黯淡光线中的错觉,我觉得他有刹那的失神。
      他淡淡道:“终非池中物。”
      饶是我已知其人不可小觑,也不由为此微惊。大哥识人从无差错,更从未给人如此高的评价。
      这样的人,若不能成为盟友,便是最危险的敌人。
      我正欲言语,却听吱嘎一声,二哥推门而入。
      他还穿着御林军的统一军服,腰佩长剑,颇显英武。走在府中,怕是又要引得侍女频频瞩目。念及于此,我不由微笑。二哥走过来揉揉我的头发:“悦儿在笑什么?”
      “二哥不也在微笑?”
      他朗然一笑:“今晚,只怕夏家之人笑不出来了。”
      前段时间,由于夏妃有孕,夏家党人在朝中趾高气昂,颇显跋扈。
      可惜一夜之间,触手可及的荣华烟消云散。
      我倒了杯茶,递给二哥:“听说,明锦宫那边被大内侍卫包围得针插不进、水泻不出,不知‘夜未央’是如何潜入的?”
      没想到,二哥摇头道:“‘夜未央’的行迹还完全没有线索,只怕这次,大理寺的人又要头疼了。”饮尽茶水后,他续道:“据明锦宫的宫女讲,夏妃一直在内室绣花。因她素来喜静,只让一名宫女陪着。内室并无窗牖,只有一扇门与外室相连,而众多侍卫都把守于外室,理应万无一失。夏妃口渴,让侍女去外室泡茶,但当侍女端着茶重返内室时,夏妃已……”
      “不要妄谈禁中之事。”大哥打断道。
      二哥素来敬重大哥,闻言立刻噤声。
      如此说来,夏妃之死当真蹊跷。难道“夜未央”真有飞天遁地之术?
      “时辰不早了。阿悦,你明日一早还要入宫陪伴殿下,先回去睡了吧。”大哥如此道。
      我当然知道,他有话要与二哥说,便转身离开,顺带掩上房门。
      掩门时,我隐约听得房内二哥道:“陛下龙颜大怒,特命大理寺的吴疑受理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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