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第十六记:下套连环·再生变故 ...
-
七月初一,正是日光明媚,万里无云的大好天气,萧宸带着阿寒,与穆清在客栈前别过,他依旧覆着当日的假面,着一身锦衣,将怀中的长青掌门令牌颇为傲慢地递给了穆清,道:
“本座已派人查了,他们碍于我长青威名,已尽数散了,想必娘子亦可安心上路,若再有人扰了,尽可拿出这令牌来,可保平安。”
的确,他调来的人已于昨日尽数散了,这事儿也该有个了结了。
穆清着一席雪青色的襦裙,发丝上部倒是稳稳盘了螺髻,不过下部却又有发髻垂肩,饰以素色的篦子玉簪,大方朴实,颇像农家女儿,可她面上有苍白之色,唇色也偏紫,时不时以手按住胸口,显然是内伤颇重,心脉具损,听萧宸如此言语,她连忙拱手行了个江湖礼,恭恭敬敬地道:
“多谢萧掌门出手,救我们姊妹,还将那玉佩替我二人夺回,如今我身上还带着伤,妹妹也……唉,不好承诺什么,只说若有机会,必当涌泉相报!”
“娘子这什么话,本座也不过是路见不平,施以援手罢了,本就不是这救人图报的人,莫客套说些虚话了,快进去吧。”
两人只话别稍许,穆清便转身进了客栈,萧宸也上了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与阿寒一道向西行去。
一路扶着围栏回自己阁子去,穆清显出的是一副标准的虚弱样子。做戏做足,自昨日萧宸将自己在这方圆几里布置的人手尽数撤去后,来这客栈里头的……可就不一定都是些什么人了。
的确,方才送走的那位是阿寒陪着的假萧宸,而自她进了门,便也有阁子里的住客,新招的杂役,树下瘫睡的乞丐,都各自递出了消息。
不过此刻,穆清正靠在桌旁,手里摩挲着个青瓷茶杯,时不时抿上两口,神色复杂地盯着悠然自得,闭目盘腿坐于她榻上的萧宸,说不清楚心中的感觉。
“演完了?”萧宸依旧闭着眼,只淡淡开口问她。
“完了,就等日落了。”
“嗯……”
两人的对话可算得上是十分简洁明了,萧宸这一声应了,也竟再未言语,而穆清咬牙忍了许久,终还是开口问他:
“你有至少一百种方法隐藏行迹,为何偏偏要待在我的阁子里,我的榻上?”
萧宸依旧闭眼,十分随意地答道:“本座若不在这儿,那待到你不在时,哪里来的宁雅淳给他们看?”
穆清思考了片刻,嗯……她确实无法保证一刻都不离这地儿,不过,她也不会信他这说辞,他本可于外头坐揽全局,却偏要以身涉险,来这儿陪自己这个诱饵,真是不知让她说些什么好。
想到这儿,她又勾唇一笑,向前探去,凑到萧宸那儿轻轻笑道:
“嗯……对,我不在时,确要有人装作淳儿在这儿,那么,萧大掌门,来叫声阿姊听听?”
萧宸本在闭眼调息,正引内力绕经脉一周,听了她的话却将要岔了气,不用睁眼他也晓得,穆清的脸近在咫尺,一个女子,倒也不知哪儿来的肆意劲儿,都无甚男女大防。
“离本座远些。”
斟酌了许久,无奈之下,他也只默默挤出了这一句,心里却想得不同,他在这儿坐着,虽是为了驱那党项,不过,多半还是为了护着她。两人虽没什么深厚情分,可他与陆大哥兄弟相称,穆清多少还是算他半个师侄。
见他一脸冷漠,穆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勾唇笑了笑,复又去把玩那只茶杯,心里却也感慨,他必也得了师父的嘱咐,对自己照拂一二吧。
唉,师父对自己这半个女儿,总是放心不下来,用头发丝儿想也晓得,当初如沐见到自己时毫无意外,那就想必是在自己下山的第一日,师父就早已给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通报了消息,说些对小徒弟照拂一二的话,可惜了,自己确不是男儿身,师父宠着自己,不敢把她像莫风那样放出去历练,倒也正常。
俩人在这小小阁子里,大眼小眼这么对着,可每次有人查探时,看到的却尽是穆清隔着幔帐哄榻上的孩子睡觉的景色。其中不乏有高手,也确实听见了两个人的呼吸心跳,便彻底放下疑心来。
待到夜幕降临,穆清跳上了榻,面朝外头睡在了身侧用枕头堆成的小小人影旁,一手放于颊前,另一手却缩在薄衾中,稳稳握着一把泠然长剑,一脸睡意安然。萧宸坐于她身前的桌旁,于月色中只留给穆清一个模糊的轮廓。
思虑了良久,穆清终究还是开了口:
“萧宸,为何偏偏是夜里?”
“夜色浓时,他们最易得手。”
“我记得我似乎与你聊过,我夜里是个瞎子。”
“嗯,本座晓得。”
“所以……”穆清打心眼里第一次觉得与他交谈是件极费劲的事儿,简直惜字如金。
“本座护你周全。”
穆清一时无语,他声音坚定低哑,脱口而出,无任何犹豫之色,仿佛于他而言,护住她不过是太容易的一件事。
两人就此沉默下去,就如同外头墨蓝的夜,一寸寸暗下去,只等着那浓厚被倏然打破。
不过,这于萧宸来说太容易的一件事,在第二日清晨,他却清楚晓得,自己怕是食言了——
这一夜,变故突生。
夜色浓重,正是七月初的天儿,天公幻化颇多,顷刻间便变了脸子,本来还有皎皎月轮,如今却仅剩低云幕天,隐隐有些轰然之声传来,惹得镇上仅剩的几个小摊儿也纷纷没了,各自回了屋子,唯余空旷的街巷,青石板上反射着檐下柔和的灯笼黄光,颇有些萧条之气。
漓渚镇镇子口,林子背幕前,却隐隐透出几个人影,他们皆身着黑衣短褐,以黑巾覆面,袖口紧窄,臂上绣银丝七重塔,一身利落干脆,手拿短刀,脚步轻而无声,显然皆是高手。
为首的那位身形高大,着了黑色斗篷,未见手上拿着兵刃,但气息冷冽,正听着手下说些什么,末了,淡淡说了一句:
“哦?那就去插一脚。”
这声音无喜无怒,也无一点儿波澜,连前头那“哦”字也无一点儿因不确定而扬起声调,交待完这句,他转头,只带着手下那些人,往镇子西北而去。
镇子西北,漓渚客栈背靠雌山,而雌山上,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色。
穆清与萧宸,正极速向山顶上而去,俩人后头跟着一路举着火把的汉子,身上皆有血迹,狼狈至极,而穆清视来重伤尤甚,令人心惊。她一手捂着胸口,似已然牵动了内伤,身上还隐隐插着两只羽剑,另一手却握着那红丝绦白玉佩,正被萧宸拉着手腕,半拖半拽,慌不择路地往山上奔逃。
萧宸拉着她的腕子,听她一路喘息,便无奈地放慢了脚步。
甫一放慢,穆清便憋不住笑了起来。
回想起方才,那冲进房里,把被子砍出大片血迹的汉子;以及突然从门后冲出来,自称是掌门派来保护穆娘子,却武功不济的“陈大哥”;还有“意外”从被子里掉下的白玉佩;自己身上刚刚插在胳肢窝下的羽剑,她一面将自己的跌跌撞撞发挥到极致,一面忍得辛苦。
这出戏,真是有意思。
萧宸拉着她,倒有些哭笑不得,本来这出“妹妹被杀,阴阳相隔,身负重宝,逃至山顶”的苦情大戏当是由她一个人来演,也真是自己多事,还特地来护着她,听见又有羽剑射来,他信手帮她挡了,抓住一支的尾端,也把它插在了自己的胳肢窝下。
后头人又追了过来,眼见已不过五、六丈远,穆清一面向上爬,一面抬头,对着面前模糊着应是萧宸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颤颤叫了一声:
“陈大哥,我怕是不行了,你走吧,带……带着这玉佩……交给萧掌门,不要管我了!”
她声音气若游丝,面上却还是笑着,萧宸看她眯眼对着自己笑,面上无奈,扶住她肩膀提携着她向上爬,压低声音,陪她演着:
“不!主子派在下来护着娘子,在下怎可丢下娘子,在下不才……武功低薄,愧对主子!”
后头追着的些汉子听见这话,心里更是雀跃,虽看得不甚清楚,可也晓得他二人身中数箭,皆已是强弩之末,眼见便要得到那鼎鼎大名的凤吟九式了!如此便尽可在皇子面前升官进爵,有大把荣华可享。
两人一面如此拉扯,一面往上跑着,直至山顶林子的尽头,眼见了山顶空地的那块大石,将要进阵,却有一声尖锐哨音传来,听此哨声,萧宸蓦然凝了脸色,停住脚步。
传令哨——事有突变!
穆清虽因着身上的猪血腥味太重,有些不明所以,然她耳力不差,那哨声过后,她恍惚辨认着山另一侧隐隐传来的打斗声,也明白了大概。
萧宸手下的那些,怕是出了些差错。
与此同时,萧宸的指尖于穆清臂上点了两点,缓缓放开她的腕子,顺手扯下了她手中本就是作假的白玉佩,掸了掸衣袍,颇有些悠然地信步向前走去,道:
“萧某人自认从未得罪江湖上的各位友人,如今阁下现于此,可否先容在下处理私事儿,你我再切磋一二?”
穆清于他身后模模糊糊瞥见了那大石上站着的黑衣男人,也未曾言语,只单手执剑,转身面对刚刚逃上来的林子,眯眼看下面汉子手里模糊的点点火光,闭了双眸。
待到第一位汉子冲至她面前,她身后也传来了萧宸的一声哨音,以及直吹得树叶飒飒的强大内息。
与此同时,穆清猛得睁眼,杀气乍现,发丝飞扬,右手剑花挽出,人已掠去直插一人咽喉。
“哼,区区西夏小国,自身尚且难保,竟还不自量力,妄入吾大宋疆土,乱吾大宋江湖,祸吾大宋社稷,屠吾大宋百姓,昔年交战之时,想汝等先辈直逼得吾民骨肉飘零,孤寡废残比比皆是,百万兵将马革裹尸,此番当与吾之痛仇一并回还,势以汝辈之血,祭吾大宋英魂!”
她身形缥缈,语音亦迅疾,每句音绝之时,皆手起剑落,必倒下一人,点点血花四处飞溅,染了她衣裳用得是近乎残忍的割喉手法,显然是年少气盛,又连番狼狈,心里颇有怒气。
呵,今时已不同往日,如今她身在高处,占尽地势之优,又一举突破第八重,功力更精一层,若非眼盲之症或有些麻烦,这些汉子倒真不是问题。
“你这婆娘,竟敢诓骗我们!”下头汉子本以为成功在即,未曾想穆清一切皆是作戏,顿时也怒上心头,他们人数众多,齐齐而来,穆清竟无法抵挡,只能退居林子尽头,信手挥就一手的绿叶,直向那些汉子而去。
“娘子!在下来助你!”
一声吼声远远传来,穆清所见不甚清楚,却也模糊间听见似有人自远方掠来,口中高声怒吼谩骂着,手里九环砍刀叮当作响,脚踩那些人头顶,所到之处皆有党项人倒下,顷刻间便已掠近。
“在下高悬风!特受主子差遣,助娘子一臂之力!”
“好!”
穆清清叱一声,脚尖向上,踢了面前汉子的火把,那大团火光正正打了个璇儿,再落下时,他已倒了地,明艳烈火自穆清面前滑下,也使得她的脸一时亮起又隐没,如天际一闪即逝的星子,见了这惊鸿一瞬,高悬风面上不动,手里不停,心中却蓦然一顿:
真是惊煞我也,本以为主子以哨唤我,想这娘子定是不济,却未曾想她竟从头至尾闭着双眼,应对自如,想必也是个中好手!
“冲!杀了这婆娘!……”
那群汉子中显是有主张,尽以京话与番语高声喊着些壮志豪言,引得那汉子个个血脉喷张,愈发奋勇,呐吼着不断冲上来。
轰然之声缓缓而来,一道金钩闪猛得扯在众人面前,照亮了天际,夏日夜里多雷电,又是一场暴雨将至。
穆清已将拈叶飞花,潇湘剑法,暮云秋影,凌波踏烟皆使了个遍,正用着那套颇为凌厉的寒声碎,将来人兵刃皆碎成寸来长短,如此车轮战来来回回,她心中早已不耐,只觉敌人涌如浪潮,杀之不尽,便忍不住高声询问:
“高大哥!你可见来人多少?”
“剩下不多,约摸二三十人,皆有溃败之势,已有不少人跑了。”高悬风高声应答着,手下亦未曾停过,将一把九环大刀舞得风声呼呼作响,刀势猛如虎,快如风,横劈竖砍,遇人竟如削泥一般,生生杀出一条路来。
穆清思虑稍许,也未曾回话,今日本是要歼灭不少蛮人于此地的,可未曾想蛮人竟没来多少,如今将被杀得差不多了,想必碍于萧宸的身份,他们已不成问题。
“金羽卫。”可就在她将将放下心的当口,身后与萧宸缠斗的那黑衣男子口中却猛得发出这一声低唤,声音传去十里,冷冽含霜,引得穆清与高悬风皆心底一沉。
穆清倒是未有动作,高悬风却急急回头,便见萧宸负手站于那块大石上,俯视底下那黑衣男子,神色不定,看不出喜怒。
一上一下,高低立现。
轰然又是一声,闪电瞬时照亮了四周林间,只见天空下闪出了黑影,共约摸十七八人,皆手拿短弯刀,几个跃起,停身站于那黑衣男子身后。
“不愧是千羽楼座下少主,无妄子,可惜了,你的寒气于本座无用!”萧宸声音中气十足,显然方才的对战并未伤他分毫。
“能杀你便可。“无妄子声音依旧寒而无甚起伏,整张脸隐没在面具与斗篷下,连头也未抬,只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众人上前。
千羽楼金羽九卫,以九人一组,几乎未曾齐齐出现过,成名多年,从未失手,如今十八人来杀他萧宸,也算是给他面子了。
“呵……十八人,真是高看我萧某!”萧宸见为首那位径直将弯刀向他划去,只向后躺倒避过,再起时已伸手去缴那人刀械,手甫一碰那人腕子,却又有羽形暗器直射而来,上头寒光幽蓝,显然淬了毒。
与此同时,阿寒,松萝与几个手下已从林子里跑出,他们身上皆有伤口,手下甚至有一人断臂,跌跌撞撞而来,其中以阿寒武功最高,伤势最轻,显然一行人是早被那金羽九卫给堵过,颇为狼狈。
“呀!”松萝性子最急,手持一条长鞭,清叱一声,就挥着那鞭尾毒刺去勾九卫中一人脖子,却被轻易闪开,阿寒也快刀上前,有了他们,金羽卫一分而散,萧宸那头顿时压力大减。
而这头,穆清那边的蛮人却迅速后退,颇为蹊跷,待二人堪堪杀完,一支烟火却冲上了天际,正是从半山腰发出的。穆清一时不明所以,看不透这烟火之意,也不多想,忙与高悬风转身加入那圈子,同对金羽九卫。
一滴,两滴,暴雨倾盆而至,不过多时众人便已被淋湿透彻,眼前雨水糊了眼睛,直下得白茫一片,混着雷声电鸣,只衬得众人心中都悬而无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