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猫]走阴》左蓝先生

3、鬼界堡酆都城白玉堂遇展昭

　　常言道天上一日，地上千年。而地下一日，地上要轮一旬。白玉堂于酆都城逗留不足七日，阳间已过小半年。想来平日亲友眷恋，向供养阁登记户籍点数文书时，那顶屯满库的物什轰隆隆坍塌，险些将司库小鬼和白玉堂一并埋进去。幸亏守门鬼卒机灵，丢下钢叉手脚并用才抢救两人出来。这动静也惊了供养阁历巡的掌墨主笔。待他赴现场一瞧，实打实落个哭笑不得。也巧主笔好记性，问清名姓来历，琢磨半天一拍锃亮脑门，便差俩衙役叫来城中几户店家赶紧认白玉堂这新主子——却是陷空岛几位哥哥怕自己的五弟在底下受苦，早就化来白玉堂生时擅长的几类产业，又托道士招徕阴间的掌柜伙计先行打理。如今白玉堂入了酆都城，只需管过从前岛上一般的逍遥日子。这份细致到连宅子都备下了——三进三出，前树山水影壁后带池塘花园，宅子位置也是合白玉堂欢喜的静处，而且管家仆从都在宅子里候着，雕花床丝绸被铺着，桩桩件件仔细得很，不知省了多少事。若说还担忧什么不如意，大约就是独身一人会寂寞了。

　　可白玉堂与寂寞二字是万万沾不上边的。不过月余，酆都城诸家青楼楚馆便流传出白五爷的名声。前日才听红袖招清倌破例陪了白五爷整夜，昨日又闻万花楼的花魁主动为白五爷掀了面纱，今日更有言烟柳巷从不离阁的琴娘竟抱了琴同白五爷泛舟游湖——这情形，比在人间还潇洒几分。

　　“‘傲笑江湖风流天下我一人’，也真是对得起这句话。”
　　题扇的墨家捋了捋须，又摇了摇头。候在一侧的茶水丫鬟拧身向身后屏风偷偷一瞧，莫名红了脸。

　　“得空送到醉仙居。倘若他问起，只管说是供养阁送来的。”屏风后的人平淡叮嘱：“其余一律不可多言。”

　　“是。”丫鬟捧了扇退下去，只留下屏风前后两道影。墨家略倾身拾起地上一支玉钗，绕过屏风将玉钗半恼半闹地拍到了红衫人跟前。
　　城门赠马的老伯正是醉仙居的大掌柜
　　“你瞧瞧，连我这茶水丫鬟都见了你都五迷三道的。”
　　“……咳，福伯莫开我的玩笑了。”

　　却说这醉仙居，正是城门赠白玉堂马匹的老汉的酒楼。入城当日安顿了甜水巷的宅院后，白玉堂便放了缰绳随着这牲畜一路绕转到此处。老汉听伙计禀报马匹归栏便赶下楼来，见是白玉堂不由分说便邀他上楼小酌。推杯换盏一来二去白玉堂也就惯了于此无事挑临窗望街的位子自斟自饮，掌柜甚至专门安排了个小二候在二楼听白玉堂吩咐。

　　“你来这儿多久了？”

　　已连着临窗坐了两个月的白玉堂忽然问。

　　“哎，有七八年了。”小二恭敬答话，心思倒也伶俐：“酆都城大事小情，小的多少都听食客念叨过。爷您想问点什么？”

　　“这么大酆都城，每天千篇一律，就没人觉得无聊？”

　　“能进酆都城长住的，都是生前攒齐福运或有未了缘道，享够阴福了结旧事才能投胎。勾栏瓦肆不少，美人佳肴不缺，跟阳间没两样，甚至比阳间更安稳妥当，怎么会无聊。”

　　小二一松口便跟开闸的河水没什么两样。上至十殿君王八卦下至周边景色吃食，事无巨细滔滔不绝，竟连着讲了十几天。白玉堂听得认真，偶尔也挑日子逛逛小二口中几处地方，倒也别有趣味，连带着对酆都城也熟悉起来。

　　白玉堂喜欢新鲜有趣的事物。地府对于他来说确实新鲜，但很有些地方并不有趣。比如曾绕过去的金鸡山和恶狗岭，比如所有地狱的入口，比如空旷广袤的郊野。这些地方教人无意去第二次。而散落在酆都城四周的鬼界堡，住着无功无过不需要下十八层地狱的魂魄。鬼界堡们的繁华程度自然比不得酆都，白玉堂也并未停留太久。然而在鬼界堡小住的几日，白玉堂最感兴趣的则是魂魄们交口称赞的一位红衣“官爷”。

　　“官爷长得俊，冲谁一笑谁就得脸红。”
　　“官爷性子好，温温和和的，也不拿架子。”
　　“官爷厉害得很，自从官爷来，我们这儿就安稳了。”
　　“听说官爷以前是上面的护卫，有个‘御猫’的封号。”

　　白玉堂江湖诨号锦毛鼠，听着“猫”就要恼，可仔细过过脑子，一个封号而已，阳间没甚么好官，还不许阴间有了？
　　更重要的是，白玉堂连这位猫官爷的面都没见过。

　　“那是圣上封的名号，你和人家逞能有什么用？你那么有本事，把锦毛鼠改成锦毛虎啊？”
　　“……咳。”
　　似是奶娘在耳边嗔，后面跟着的忍笑声飘飘忽忽不清晰。
　　是谁……？

　　“客官不如多待两天。”客栈老板拨着算盘，见白玉堂面色阴晴不定便好言相劝：“听说官爷前些日子上去捕凶，掐时辰也就这两天过来巡街，往常官爷巡了街一定来小店喝口茶水，到时候客官有什么事再说不迟。”
　　“也好。”

　　老板半点没错，白玉堂留下来的第二天就见到了这位猫官爷。红袍加身，面皮白净，眉眼也教人舒坦，腰间剑鞘自成一股锋利剑意，想是一柄绝世好剑。与身后上枷冒着黑烟的凶魂不同，他身上竟浅浅拢着一层光亮。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给您先请个大夫？”客栈老板见了他脸色一变，急急迎了上去：“怎得又伤成这样。”
　　“有劳店家挂心。要半碟炸果子一壶米酒，再称二两红花骨粉兑来。”他牵了锁魂铁链落座，向老板吩咐：“一会儿先回去，大夫就不必了。若是误了大人的时辰也不好交代。”
　　“哎，唉。这就来。半碟炸果子——烫一壶红花骨粉米酒——”
　　老板转身招呼厨房的功夫，他抬手向天虚抓出一团光亮，往显着青紫的手腕上揉弄，眉间痛楚便舒缓了三分。这些老板自然是看不到，楼梯角立着的白玉堂却看得清清楚楚。

　　这红皮官猫看见就罢了，也无甚多稀奇。白玉堂上心的是他招来的光。阴间日夜尽是灰沉沉一片，全靠更夫报时算计，待得久便要怀念再不可得的阳间晨昏。猛可里撞见光亮，白玉堂的心仿佛就要跳出来，忍不住想追着这光亮贴上去。

　　甚么古怪念头——白玉堂兀自甩了甩脑袋。而凶魂趁着精神松散无人在意，猛挣锁链脱了管制向外逃，巧无不巧正冲着白玉堂的方向。

　　“休逃——”
　　那边座上人大喝一声纵身追来，这边白玉堂已捉了捆那凶魂的半截锁链。谁料那锁链灼手得很，白玉堂一提便立刻放开，掌心也黑了一片隐隐作痛。好在追来的人同时接过了手，几下缠绕又将凶魂捆了个结实。

　　“稍等。”
　　正当白玉堂恼着自己无端端受这罪，那人已起身将自己同凶魂用锁链连作一处。目光掠过白玉堂焦黑掌心，不由分说握住了伤手。倒也蹊跷，待那人放开手，半点伤痕就都不剩了。
　　“多谢……兄台相助。”

　　“不妨事不妨事。”白玉堂摆摆手，仍注意着自己沾染了光亮的手掌。

　　“此乃虚日鼠宿光，半个时辰内消散，兄台不必介怀。”那人温声道。

　　白玉堂只管点头，心思仍留在微暖的光亮上。待得回神，那人已提了凶魂下楼。

　　“等等。”白玉堂扶了栏杆高声：“你就是御猫？”

　　那人身形一顿，折回向白玉堂略略抱拳便又牵着凶魂远去。而抱拳时的自报家门却留在了白玉堂的耳中。

　　“在下展昭。”

　　展昭。

　　白玉堂返回酆都城留意着，便零碎又知晓些关于展昭的消息。比如他供职酆都府衙，忝为带刀护卫，每日申时城内巡街，隔七日又要去周边鬼界堡巡视；比如他生身走阴，阳间随开封府包拯包大人审阴案，连带缉捕逃入阳间的凶魂，阎罗特许可以送他中意的姑娘还魂成亲；比如他那柄巨阙是上古神兵，比如他住在府衙内，本家并未置办房产……

　　然而即便知晓得多了些，白玉堂最惦念的也是展昭身上的光亮。虚日鼠乃二十八宿之一，既然展昭能借来星光，这酆都应该也可以多些光亮罢？往日陷空岛入了秋，秋老虎还要坦荡荡在岛上流连几日，照得四处亮堂。

　　“城里几时能出些日头？”

　　又一日临窗饮酒，白玉堂问。

　　“唉，爷您说笑了。酆都城哪来的日头，整天价灰蒙蒙阴沉沉的。”小二一边朝瓷盏里沏着酒水一边向白玉堂解释：“您要是想见些日头，只能等着投胎。”

　　“嗯？”闻言白玉堂倒起了好奇心：“可那……”

　　“您想说那位每日巡街的官爷？人家是文曲星君特意请托，受地藏菩萨赦命来的，自然跟我们这些小鬼不一样。”小二哪里不知道白玉堂想问什么，可解释解释着又跑了题：“咱这儿生前没个好姻缘，难得留些福份能长住酆都城的小闺女大姑娘，如今个个都盼着能被官爷瞧上娶回去。要小的看，别扯呼旁的公差公粮，单凭那官爷的皮相，多俊的姑娘贴上去也值了……不过那些庸脂俗粉不能跟您比。”

　　小二口快，白玉堂也就没听清他后面那句，否则早皱了眉头。不待喘口气，小二就又道：“您就瞅着，凡临到官爷巡街的时辰，不缺胆大的上街卖弄。官爷性子又好，可招人待见了。”

　　正逢申时更声过。白玉堂探了头，远远便见着展昭扶着巨阙巡街。早先没怎么琢磨，如今听着小二一番言语就添了些念头。仔细观察果真发觉，打展昭露个影儿，街上配钗戴花的女子就三三两两的多起来。等展昭走过去，她们还专门侧身要望上好一会儿。而展昭自己却完全没注意，神态严肃步履平稳，偶尔停驻某处向摊主询问几句。走走停停，携一身黯淡星光渐远。

　　天上星君请托就带满身星光？这出门巡捕不给人当靶子才怪，该着伤重。白玉堂捏颗花生米不知不觉出了神，清醒过来桌上酒菜已凉得透透——小半个时辰都有了。

　　莫名的，白玉堂半点动筷的兴味也没有了。

　　“结账。”

　　“得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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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日后放了假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