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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桃花篇/无心谈笑 ...

  •   你们谁的名中含木?

      我常常想,如果自己早入宫一年,或是晚入宫一年,亦或被爹爹卖去给朱大员外家做小妾,还是被村口的王寡妇买下来当童养媳,都永远不会有机会听见这句话。如果娘亲死时窗外没有开着那树桃花,如果爹爹没有在埋葬娘亲的坟头插那一枝粉桃,我也不会拥有回答这句话的权力。

      毕竟爹爹,只是在随眼可及的地方,胡乱寻了个事物为我起名。

      我不知道爹爹为什么不喜爱我,或许是因为娘亲的故去,又或许是因为将我送进宫的确可以拿到一笔于家中来说解燃眉之急的钱财。我开始想知道为什么,后来慢慢的,也就不想了。总之,这辈子怕也就是如那萍水蜉蝣一样,无人注视我是否朝生,无人在意我是否夕死,注定了一生倥偬,连一摆细小的水纹涟漪都掀不起来。

      但偏偏,我伴在了一个能够翻云覆雨的人身侧。

      你当初就嘴贱吧,桃花。她问,你怎么就真的跳出来答了呢?

      正这么想着,头顶蓦地传来一阵刺骨冰凉,随即一片湿淋淋的水渍顺着额角淌下来,我急忙闭上左眼,从台阶上爬起来,一边擦脸上的水一边偷偷透过指缝看那个拿着水桶的人。

      “怎么,仗着陛下让你跟随身侧,连地都不擦了是吧?等着我们给你擦?”她挑着眉,不屑地啐了一口,“你也不擦亮眼睛看看,陛下是真的宠你么?要不是需要你这个废物更改命格,陛下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我捂着脸弯下腰去,拿那块用来擦地的脏帕子,轻声嗫嚅:“我知道……”

      我年纪虽小,却不是什么偏爱妄想之人。虽然那日,她说要我留在她身边伺候时,心中抑不住地涌起过一星半点的希冀,希望自己终究对旁人有点用处。可,到底也只是做个拿来利用的东西,毫无感情的东西。

      才将将把帕子拿起来,就有人从我手中倏的抢走了它,刚刚盛气凌人的宫女慌忙跪了下来:“叩见清漓大人。”

      清漓把脏帕子摔在她面前,颇恨铁不成钢地看了我一眼。她什么也没说,我以为她会说点什么,让那个宫女收敛一些也好,安抚安抚我也好,但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示意我跟她走,低声道:“陛下要从御书房回来了,准备接驾。”

      “嗯。”我顺从地点点头,又抹了抹下巴上的冷水。

      “旁人欺凌你的事,我会和陛下说。你就不要兀自多话了,陛下的耳根子,不是你嚼得起的。”清漓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忽然顿下,侧过脸来道,“君王如何,婢奴如何,你心中当明白。若想活着,就少管皇家事,别惹皇家人,懂么?”

      其实我不懂,她话中的意思,我想了又想,真的不懂。

      我从来没想过去惹皇家人。

      到寝宫中后,等了有两刻时辰,她才匆匆赶回。她换了朝服,把繁复古雅的发髻放下,不甚柔顺地披在肩后,然后走去书桌旁,一言不发地批阅奏折。她一眼都没看我,或者说,她根本没注意到我。

      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桌案边的清漓给我递了个眼色,我即刻走过去,俯下身轻声说:“陛下,您该歇息了。”

      她刚刚好似在出神,被我的问话惊扰回来,抬眼看了看我,动作略显迟钝地站起身来,让我为她褪去外衫。我将衫子放好,又去替她收拾就寝的被褥,将那柔软被面上的褶子一道一道认真抚平,拉好,铺齐。她坐在床榻边,离我很近,在盯着我看,但我不敢看她。

      “桃花。”

      我忙停手,面向她垂头:“陛下,奴婢在。”

      “不需要这么怕朕。”

      我悄悄从发丝边隙中看她,她的唇角挂着僵硬的笑,似在掩饰什么。我知道,她以为我怕她,是怕她杀我。我从其他宫人口中得知,她的皇位是亲手杀了她的夫君得来的。但我不是怕这个,我知道她不会杀我。

      “陛下,您……不就寝么?”我谨慎问道。

      她好像看出我故意扯开话题,眉眼间蕴了几分薄怒,但不像是能教血流成河的天子之怒,倒有几分稚子较真赌气的别扭。她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块玉佩,强硬地塞进我手里。

      我拿着尚带着体温的玉佩,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陛下,您这是做什么……”

      她冷着嗓子道:“今后若是再有人为难你,你就把这个给她看,说是朕给你的。”

      “这……”我本想婉拒,但甫一抬头,就看见她脸上那颇为好笑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看啊,朕对你这么好,才不会杀你,你快看啊,你不要怕朕好不好。

      原来,她这么怕别人怕她么?

      君王的位子,坐起来竟也这般硌人。

      我低下头,低声道:“谢陛下,奴婢遵命。”

      她见我收下,面色才缓和许多,眉眼间染着浅浅淡淡的满足。不知是因为有一个人缓和了她的恐惧,还是因为桃花这个人此后不再倍受欺凌。应该,不会是第二种。

      她是君王,我不过是能改她命格的桃花,如果不是我,是另一个能改她命格的名叫桃花的人,她应也会这般相护吧。就如同,今晚是东边湖上的蜉蝣死,还是西边湖上的蜉蝣死,有区别么?

      我轻薄的生活没有因为这一块玉佩改变什么,该卑微还是卑微,该糟践还是糟践。若真说有什么东西变了,也是在太子见到玉佩的那一天开始。

      那日我本在她寝宫前端银耳羹,太子来请安,我行礼时没留意,揣在怀里的玉佩叮叮当当地顺着地砖掉出来。太子停下来,侧目看我,又看了看地上的玉佩,“你叫桃花,对么?”

      “回殿下,奴婢是叫桃花。”

      “原来就是你能改母皇的命格?”太子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可那笑中却没带几分好意,“说实话,我从来不信命,更不信那些牛鼻子道士。我只亲眼看见,因为留了你这么个婢女在身边,朝堂之上对母皇的议论越来越难听。”

      “殿下,此事不由桃花做主。”

      “你说得对,确实由不得你做主,于是我才来找母皇商榷此事。但你,也要弄清楚自己的地位才好。”

      说罢,太子便拂袖而去。我把玉佩捡起来放好,端着银耳羹守在门口,等她传唤再进去。

      不多时,便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争吵之声,只言片语细碎地传入我耳中,大约也猜得出他们在争论什么。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气冲冲地从里面出来,我向他颔首行礼,他路过我身边时,轻飘飘地丢了一句:“我就不信,母皇能护你一世。”

      本也没指望谁能护我一世。

      我目送太子的背影消失在宫门拐角处,然后小心地端着已经有点凉的银耳羹跨进寝宫,看见她负手站在窗前,肩膀因为气急而上下起伏。我把羹汤放在桌上,道:“陛下,别为了奴婢烦忧,奴婢不值得。”

      她看向我,紧皱的眉头还没松开,问话中带着不着痕迹的担心:“你都听到了?……太子来之前,是不是与你说了什么?”

      我以为我不会有什么触动,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一个人用担忧的语气和我这么说话,心中霎时酸涩难耐,俯首跪了下去:“陛下,奴婢卑贱,不值得陛下如此相护,朝堂之上……”

      “朝堂之上,与你无关,”她打断我,像是极怕我拒绝她,“你要做的就是伺候好朕,旁人说什么,与你无关,太子的话……太子的话不必挂心,有朕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好像不再把我当一个拿来更改命格的东西看了。

      她怕我怕她,怕我在意太子的话,怕我不再伺候好她,怕别人伤害我。

      一个君王,居然如此担忧我一个下人么。

      我感到眼角莫名有点湿,抬手抹了抹,眼光垂下时,瞥到了桌子上的一幅画。青玉镇纸还未撤掉,未干的狼毫小楷随意地摆在笔搁上。被染料透得微皱的月白宣纸上,新画了一簇熙攘殷红的桃花,喧闹地挤在纤细桃枝上。

      “这是……”

      “你若喜欢,那便拿去吧。”

      我没有讨要的意思,她话里语气倒像是答应了我一个无理请求一般。不等我再开口,她便不耐烦地拿起笔搁上的狼毫小楷,拽过一本奏折,一副不想听到杂音的模样。

      我没有想拒绝这幅画,只是想提醒她,笔尖上沾的还是粉色染料呐。

      可她眼都不眨地把笔落在了奏折上,一边煞有介事地批,一边冷声赶我离开。

      我看见她的耳根,仿佛被那狼毫小楷描过似的,透着片娇艳欲滴的红润。

      一晃几年已过。太子早几年娶过太子妃,如今又纳侧室,虽比不得当初迎娶太子妃那般隆重,但到底也是未来的嫔妃之一。宫中四处张灯结彩,而我留恋的,仅是那一室灯火。

      已经临近寒冬了。

      我拎着一件大氅,悄悄走到那个站在窗口看风景的人后面,刚欲抬手把氅子给她披上,就听见她压着嗓子一阵细咳。我的手顿在半空,胸腔里透着股难以言说的沉郁,我知她一直都身体不好,但眼看着病一天一天恶化,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不是说我可以改她的命格么?难道不可以把我的寿命分给她一半么?

      我咬了咬唇,还是将手中的大氅轻柔地覆在她的肩上,小声说:“陛下,您身子不好,怎的站在窗口吹起风来了?”

      她转过头来对着我笑:“今日是太子的好日子,朕给宫人们赏了好些吃食,你为何不去?”

      我把氅子窝起的角一点点抚平,把领子上的袍扣一颗一颗扣好,一边扣一边说:“奴婢还要照顾您,怎能随处去?”

      她屈起手指赏了我一个脑崩儿,道:“朕这里,可不只有你一个宫人。”

      我偷偷瞥她的表情,她虽然嘴上那么说,但脸上分明写着几个大字:不准走。

      我只得迁就着她,乖乖顺着她期待的那样说:“可是除了奴婢之外,谁能知道陛下喜甜还是喜酸?又有谁能知道陛下喝不惯太过冰凉或太过滚烫的茶水?还有……”

      她作势要捂我的嘴,一脸的假正经。其实我知道她是想听我如何在乎她,如何离不开她,因为她也很在乎我,也很离不开我,所以总会盼望着相同的回应。

      “放肆。”

      我看着她那故意板起来的脸,笑着拉下她冰凉的手,低头吹了几口热气:“陛下的手太凉了,还是早些歇息吧,今夜似乎比起昨夜还要冷些……”

      她看我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异样,我没在意,只是径自把她搀到床榻上去休息。扶着她躺下后,我边拉被子边低声嘱咐:“陛下,奴婢就在外面,您若是渴了饿了,唤奴婢一声便好。”

      拽起的被子要盖过她肩头时,她忽然抬起胳膊,一把揽住我的腰,我站也没站稳,直接跌进她的怀中。我下意识推搡她的怀抱,想要挣扎出去,但她抱得越来越紧,凌乱的呼吸喷在我的脖颈间,带着一股不正常的灼热。

      她平日里精锐锋利的目光软了下来,带着几分乞求地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亦变得模糊不清:“桃花,别拒绝我……”

      我看着她的目光,一时愣住。她往日就算再宠我,也从未改过那个象征着身份与地位的自称——朕。我一直觉得,为主为仆,之间一定有一道门槛永不可逾越,但……

      我慢慢不再试图挣脱,由着她抱,由着她做所有的事。

      所以说,你当初就嘴贱吧,桃花。

      如果你那年没有跳出来跟她走,也就不会有今天。

      有今天陷得这么深。

      老人们都说,人快要死的时候,是可以预感到的。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预感到,但我预感到了。她的病积蓄已久,不是没有预兆的,但偏偏就是这种由来已久的长远的预兆,磨得人心绪难平,一天比一天煎熬。明知尽头是死亡,那么迈出的每一步,都会令人踏入更深的绝望。

      她身体越来越差,已经将政务全权交给了太子。她每日每夜待在自己的寝宫中,固执地拉着我陪她作画,一遍又一遍地画桃花,各种各样的桃花。

      含苞未放的,半开半拢的,暗香疏影的,花涛香海的。

      就是不画枯败荼蘼的。

      每次看见她画画,我都有一种错觉,她画得太过认真投入,仿佛真的要把那些桃花画入她的骨肉,烙在她的命盘。

      终于,在一个傍晚,她画着画,像问闲话家常那样问我好不好看,我想让她去休息,可连话都没说完,她就倒了下来,软在了我的怀中。

      “陛下……”我把脸埋在她的发间,浑身都在紧绷着颤抖。

      “桃花……”她拉过我的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明明在看我,但我又觉得她的目光好似穿过了我,落在未知的某段过往,“我给你的玉佩,还在么?”

      我忙从怀里摸出那块从未离身的玉佩,“在,奴婢一直都贴身带着。”

      “桃花,今后……若是有人为难你……”她另一只手覆上我的手背,目光逐渐朦胧分散,声音亦愈来愈轻,“就把这个……拿出来,说……是朕给你的……”

      几年前,她讲这句话时,脸上表情说,朕对你这么好,你别怕朕呀。

      现如今,她讲这句话时,面上已无表情。

      但我晓得,她想说,桃花,朕对你这么好,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死人自会长眠,痛苦的,熬不过的,生不如死的,是被丢下的活生生的那个人。

      她的尸骨自有皇家人处置,而我,连个拿来念想的牌位都不配拥有。我混混沌沌地过了很久的日子,一个人待在她生前的寝宫中,把她画过的画一张一张整理好,每一个折角都压平,每一个褶子都抚整。又把她批过的旧奏折一本一本码好,码好后看着突觉不顺,拆开来再按折子颜色重新归置。

      就好像只要一直这么收拾下去,她总会像以往那样,在我身后轻轻抱住我的腰,说,桃花,朕好累啊,别收拾了,咱们去御膳房吃东西吧。

      整理,打乱,再整理,再打乱。

      直到一个人来阻止了我。

      他已经是新登基的君王,只是心性较太子时并无长进。当年的一句气话,他倒是记得很清楚,于是带了杯鸩酒,亲自来看看这个招惹了他的婢女的下场。

      “朕心仁慈,念你过往侍候先皇有功,准你个全尸。”他抬了抬下巴,旁边的宫女便将鸩酒端到了我面前。

      不知为何,此时我一点也不恨,不恨当年的太子,也不恨如今这个帝王,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醍醐灌顶。我没有犹豫,接过鸩酒,连谢恩都懒得言语,直接饮了下去。

      一声嗤笑:“朕说过,朕就不信,她能护你一世。”

      我只是看着那些整理好的旧折子,呆呆出神,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我开始感到脏腑有些异样,强撑着爬到她的书桌旁,哆嗦着摸到那些整理好的画,只是手已不听使唤,一个不留意,便将画纸扫得遍地都是。

      满地的画纸,满地的桃花。

      我看见自己的血一滴一滴落在泛黄的画卷上,和那些殷红的桃花一起,在枯败的宣纸上浅浅晕开。这些桃花,或许说是她的命也不为过。

      但无人能知,这些她亲手画下的桃花,亦是我的命。

      或许从那一年,我没有早入宫一年,没有晚入宫一年,没有被爹爹卖去给朱大员外家做小妾,没有被村口的王寡妇买下来当童养媳开始,就已然是我的命了。

      若有来世,只愿我名中再可含木,名姓再可唤作桃花。

      再能……与她相遇。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桃花篇/无心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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