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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却怕灵均独醒 ...

  •   那夜的衣香鬓影,火辣热舞为我的大学生涯划上闪亮句点,甚至可说是轰动。学弟学妹将会记得我的一袭红衣,如同铭记为学校做牛做马四年的姚镜。不过那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自此我成为朱玉阁银色跑车的副座。
      我永远会记得那一天,是我参加完所有各奔前程的聚会,回校收拾杂物。我的朋友不多,统共花去四天。是个清朗的周末,校园里不见多少学生。当我抱着大纸箱踏上走了四年的草坪,落霞已经曳在天际,东方的天空却蓝得纯明,初夏的暖凤拂着我削短的发。
      在这片微微伤感又纯粹的天地间,一切仿佛静止。我深呼吸,张开眼,转身,就见画面的凝结不再——香樟树下的那人,汇集了天地间所有流动的光彩。
      那正是,稼轩蓦然回首的灯火阑珊。
      他有如星火摇曳的笑,他缓缓欺近,他与我同式样的白衬衫,卡其裤,在在令我有轻似梦的错觉。回过神来,他已经接过我手中纸箱。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直在等你的空档,还好你没有参加狂欢party醉生梦死至季末。”
      他凝视的眼神,避重就轻的语调,令我如此明晰的知道,这四天来,我都活在他的关注里。喜悦像精制的蜂蜜滴入温水,丝丝溶解漫延,终至身心泛滥。雀跃是如此自然的事,只为他的特意。
      可是我忘了,百年香樟未必成就一段百年爱情。
      烟花在烂漫过之后,只有灰飞的下场。因为曾经如斯辉煌,所以不该再有怨怼了吧,即便灰飞,也要飞得从容。

      那日之后,我们成了彼此的理所当然。
      我常常会想,那一出相遇,是不是也是安排好的呢?我们在梦中排练过,于是真实上演的时候,总有一种怕碰碎了的喜悦和珍贵。他会抽时间陪我做许多事,无论挑选称新衣的项链,搜集形态古怪的石头,流连老旧街市的古玩店,亦或远赴南方小镇只为一块纹理精致的花布……他满足了我骨子里一切异类的情结,那一种无微不至,的确宠坏了我,让我在此后的四年间心里只余一句“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太息。
      我们从没有提什么开始,也没有人先说同爱有关的话,自然得好像出世之前就已经在彼此心里默许了这一世——那个时候的我,的的确确是这样相信呵,多么傻,有时候说出口的爱是谎言,然而连出口都不肯的爱,还谈什么爱呢?
      他的陪伴,当然令我忽略了旁人,也忽略了姚镜每一次的欲言又止。
      还有心情开水榭与姚镜的玩笑,说:“你们那天跳舞真登对,为何要白白浪费四年?”
      他看着我,“真的?”
      我愉快地点头,浑然不觉自己的蠢笨会酿成祸患。
      “那么,”他转向水榭,“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轮到我诧异,因为一早认定他们已走在一起,万没想到他在此刻这样轻率地说出来。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以我对他的了解。
      可是看着水榭低下的酌红脸蛋,羞涩应允的小女儿娇态,我也说不出什么扫兴的话。毕竟她是朱的妹妹,我爱屋及乌,会为她得偿所愿高兴。
      看来她盼这刻已不是一两天。

      过几日公寓到期,我干脆搬到朱玉阁那儿。
      他反对,“不好吧,你才22岁,让你父母知道了怎么说?不如另外找间房子,我们一样可以天天见面,你看,我前几日差人查了,华宁街这间是独立单元,地方宽敞,北原路上的离我最近,还有一栋面湖的,你喜不喜欢……”
      真想不到他是这样保守的男人,这样出色的外在条件,实在是玩弄感情的有利砝码。而他不。
      由衷地赞赏,所以更不舍放弃。将下巴搁他肩上,手臂绕过他脖颈,些微的撒娇意味:“我要一张开眼看见便是你。”
      明显感到他身体震动一下,“真的?”
      “骗你做什么。我可是在帮你省钱呢。”为何他们都置疑我的话?
      他便抱住我笑,胸腔震得我耳廓发麻。
      当然我搬进了他在市区的楼中楼式小洋房,却拗不过他一定要赠面湖的房子给我,“那里适合你。在这边住得闷了,就过去散散心。”
      由得他去。拿了钥匙,却一直没机会去。直到我搬来新西兰,在那次奔跑中遗失了它。
      我想我是再不会回去住了吧,但从没动过卖它的念头。
      搬进朱的房子第一天,难免有一点紧张——纵使是火一般爽辣的女子,想到将自己交给心爱的人,也总会溢泻一些水一般的婉转。
      但我没机会继续酝酿紧张,那晚他并未回来。隔天他要出差,因为纽约分公司出现严重财务危机。我才想起他从来不是什么闲人,这些日子他该是多辛苦挤时间在我身边。也明白为何那天毕业礼水榭要特意提他的到来,那之前,她已经半年不见哥哥。
      心中忽然浮现前日下午在他家中接到的电话。当时我刚把糕点放进微波炉,在准备下午茶,铃声响了起来。
      “你好。请问找谁?”
      “你。沈天姿。有几句良言要奉送给你。”对方毫不客气,声音却仍然娇媚酥软。
      “哦?关于朱玉阁?”纯粹是出于直觉我如是答,“洗耳恭听。”
      “不要以为他现在对你好,什么都依你,你要弄清楚,你不过是他的千分之一。‘唯一’从来不在像他这样完美的男人的字典里。”
      “是这样啊……你也是吗,千分之一?”
      “我们都是。顺便提一句,整天黏在一个出色的男人身边,将是厌倦的开始,因为他面临更多选择。”
      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挂掉电话的那时,我还好笑地想,就是要这样,几个欲求不满的情敌上门声讨,才有些被疼宠的成就感,才有戏可看。但当我意识到的确占用他太多时间,当时的漫不经心也消弭无踪。
      我不想失去他。
      所以当他问我要不要陪他出差,我毫不犹豫:“不用了,我在这里等你就很好。”又怕他担心,“你不用怕我闷,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呀,看电影,听音乐,购物,还有去孤儿院……”
      他忽然铁青了脸色。
      我未明所以。难道我体贴,也不对吗?
      他很快走了,甚至没让我送他,也未透露归期。
      我茫然坐在沙发上,这么快,便厌了么?我阻止自己往下想,成为一个卑琐善妒的女人,打定主意为他织一套桌布与抱枕,可以分分心神,又可给他惊喜。我想他从来不知我也有女子的本领。在家乡的时候,我很跟外婆学了几年苏绣,但在科技如此发达的今日,未见得有何用武之地。
      才买齐布料与花线,便接到高中甫毕业的妹妹电话:“姐,你在哪里,快到车站接我。”
      匆匆去把她带回家来,她在屋中穿梭,眼里是惊艳的意味。
      她问我什么时候搬进如此奢华的大房子,她对每一样精致物器爱不释手,我只是愉悦笑应是呀是呀姐姐中了大奖,便继续丈量布匹。
      无兴趣与她细诉。妹妹可以疼宠,但不是谈话的好对象。毕竟我们相差好几岁,18岁少女的心智,多少还有些童话情结。她又更像我那双事事较真的父母,她怎会明白我。
      白天陪着她四处游玩,今日我有闲晃的资本。毕业后只试过两家公司的面试,便颓然宣告这个世界不符合我的想象,朱失笑:“何必一定要苛待自己去小公司受气,不如去做喜欢的事。”
      于是我放弃正职在家画插图。那一家没有什么名气的孤儿院,辅导、护理人员都不够,小孩子的娱乐自然有限。他们总是无聊赖地坐在生锈的秋千或破败的草地上,所以当我带着大叠图文书出现,他们都不吝笑颜。非常的有成就感。
      不见得十分喜欢孩子,尤其当他们围在身边一言一语。可是我想我需要这种成就感。
      他们喜欢我,亦感激我带去新奇。而事实我也不过是慨别人之慷——没有朱的体贴大方,我还不是困守方寸,五斗米折腰。
      他是怎么做到的,叫我心甘情愿接受他给予,却不觉委屈天性。
      啊,是,以爱为名,虽然他从未亲口说出,但我有我的爱。
      想着便满足地笑,天意撞我一下,“想什么笑得那么甜?”
      不理她。好不容易一天下来,脑中构思的图腾已转过千百回,终于有机会实行。打开大壁炉旁的立式宫廷灯,我跪坐地毯上绘图。
      静夜,微风,灯火,女红,指尖。在再也想不出更安逸的美景。古典女子有好处吧,为家人缝补的那刻,是最沉静的幸福。
      可惜我的短发,无法挽起云鬓衬出如此良辰美景。
      记得朱说过:“真希望看长发的你。”
      “怎么,我短发不好么?”
      “不。因为那样我才可以亲手替你挽起它。”
      因他这一句话,我丢弃了好些年来为图方便保持的发型,蓄长它,还不怕麻烦精心做发膜。抬手掠一掠,已经落肩了。
      却没想到分开前为他蓄,分开后也并未剪掉,任它痴痴缠缠纠结至腰际。
      多年之后的今日,束发的手法已十分娴熟,同绣工一样,练了出来。
      而他无机会看我长发,而我终没有绣成那幅吉祥和暖。
      虽然神伤,我并不后悔拨那个电话。

      他走后的第三天上午,一大早便有人按门铃,我先被吵醒,开门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带着三岁大的孩子,“我找朱玉阁。”
      “他不在,你是哪位?”她得庆幸搬出朱的名字,我的起床气才没有发作,取而代之是警惕地眯眼。
      “麻烦你告诉他,囡囡要报名幼儿园了,学费……”
      “姐,是什么人啊,一大早的,扰人清梦!”天意顶着一头乱发,穿着一件旧旧的睡袍。
      “你们谁是沈天姿?”
      “我。你是?”
      “我是囡囡的妈妈。还用问吗?”她张扬地笑,“迟早,朱家大少奶奶的位子是我的。”
      “那没关系,你要的是那个位子,我要的是这个人,我们一点也不冲突——合作愉快!”我伸出手,被她打掉。
      她还很有骨气的不肯收我给的钱。
      “姐,你到底同什么人在一起?”妹妹满是兴味地瞧着我,“人家好像连囡囡都有了哦!”
      我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转身,上了旋转楼梯,穿过走廊,走进朱的房间,从他的衣柜里拿出一件他的衣服穿上,然后,把自己紧紧埋进有他的味道的大床里。
      到了晚上,朱还是没有打电话回来,我不知道他在呕什么气,但终于忍不住拨过去——那些怀疑像小虫一样,快要把我折磨疯了!
      “Hello?”是那个娇媚女声。
      我心如堕冰窖。她在他房中听电话,她言语间与他极之熟稔……
      我终于还是介怀了。我怎能不在意?原来一次体贴,换来是这种结果。还是他心中,我实在太难取悦,所以转投其他的千分之九百九十九。
      烦躁地踱步。天意已随新交的友人出去,不会在耳边询问。好一阵子,只有拖鞋曳过地毯的轻微悉索。
      电话响起。心有一秒怔忪,并盼望,是他么?他会给我合理解释么?
      是姚镜。憔悴的声音透过电线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我惊觉太久未与他沟通。此刻我需要他。
      “好,去那家咖啡厅。这么晚,水榭不会介意吧?”
      “她不在我身边。我们见面再聊。”

      正式衣装的姚镜,显然是刚打完一场官司,这张熟悉的脸,一时间竟让我恍如隔世。我极力控制泪腺,他亦有他苦恼,不愿叫他再担心。
      他说:“我跟水榭彻底完了。”
      我以询问的眼神看他。不是才在一起不多久么?
      “合不来。”
      “啊,这是最佳及最常分手理由。”我故作幽默。
      “她敏感,我粗枝大叶;她沉静,我惯于打闹的相处模式。”
      他若有所指看我,我却无心体会,思绪因对面的宾馆而飘走——他现在,在异国的宾馆与另一名女子做什么呢?
      我忽然起身,丢一张钞票,拖起姚镜向外走。
      “干什么?”
      “我们去开房间。”
      他因惊疑而顿住,而我们也在宾馆大堂站定。
      “先生,小姐,几间房?”
      他要开口,我狠狠瞪他一眼,办好手续,一刻也不多留地上电梯。
      一进去,我便顺手锁门,再拉他坐到床上。动作的一气呵成,简直不像我。
      吓坏了他。
      “你是认真的?”
      我点头。静默地哀婉地诚挚地看他。
      他眼中闪过喜悦,也只是一闪,便暗淡下去。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他终于过来抱住我,将柔软的唇轻轻贴上我微颤的眼睑。
      我忍住即将夺框的泪水,他的吻却毫不放松如湖面上的春雨,次第落下。来到唇边时,我的泪也落下,溶进他的唇齿。
      他立即放开我,目中只有一片悲悯。
      “何必呢?”他叹息。
      我不说话。
      “既然你的心不在这里,将身体给我又能代表什么?补偿吗?”他痛苦地道。
      不,不是。他弄错了。在此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我有这样的感情。
      我静静淌着泪,连姚镜爱我这个消息都已不能撼动我。悲哀充满我心。
      好一阵子,他才突然溢出一声,“是他。”似愤恨,似钦羡。
      见我不答,他愤然:“朱玉阁做了什么?”
      “他对不起你所以你要这样报复?”他烦躁地扒头发,“瞧瞧你在干什么,拉另一个男人到宾馆上床?你不爱惜自己。”
      他太了解我了。不用开口,就什么都明白。
      “为什么偏偏是我?”他顿一顿,又似无奈一笑,“也幸好是我。”
      我惭愧。我知道我已伤害到他——如果我们永远只是纯然的密友,没有谁生出爱的需索,便不会有伤害。可悲我太迟钝,我看到他那一笑里的压抑与忍耐。
      而我有什么办法呢?关于朱,我无法理智。
      花木兰在知道李亮寻欢青楼时,愤然上妆,轻纱覆面,到那烟花之地,于众人目中曼妙起舞,引得夫婿自惊怒至了解,再至真心悔过,终究一段良缘佳话。
      众人听罢,一笑只叹那烈性女子激烈的手法,却不知那坚定容颜曾暗涌多少委屈与悲痛。
      或许我根骨里是有些巾帼情结的女子,所以在护卫自己的认定时,亦如是。
      姚镜还在数落我。忽然觉得他是我需要的人,像哥哥一样,可以令我喊出心中的委屈。于是我开口,喑哑着嗓子:“他可以,我便可以。”
      “你说什么?”听到这句话,他吼了出来。大约没想到,我是如此不清醒。
      “你还是处子吧?”他直直看我,语气里没有疑问。我们实在,相识太久。
      “有什么大不了。”
      “小姿,”他环住我肩,“你在斗气。但不可以不爱惜自己。”
      每每他这样叫我,便已伴起父兄角色,显得太包容太宽宥,是以多年来我从无它想。
      他说:“你已不像你。还是宁愿看那时的沈天姿,雍倦无比,却自有悠闲从容的快乐。即便永远漫不经心,总也不会苦闷至此。”
      他终于也不懂我。不明白这一生一世成就的悲喜全系在注定的人身上,一旦遇上,从前的云淡风轻便如纯白自斑斓中褪去,无声无息,亦无寻处。

      在劫难逃。不说曾经。

      我们静静相拥。

      他还是坚持送我回去,即便我俩都疲惫不堪。
      “你知道吗,毕业舞会那晚我做好准备向你告白,但一切都乱了……”
      “我跟水榭,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谁知道那晚她穿得是与我送你一样的礼服?伸手邀舞,发现认错,已经来不及。”
      “却无法太后悔等了这许多年。一直以为你未懂感情,后来才发现彻底错了。你只是没有遇见对的人。”
      “不后悔,是因为太清楚你怕复杂的个性——你不会接受一个身份暧昧的朋友。若从此划清界限,我便不能享有四年守护你的快乐时光。”
      坐在夜行的车中,我听着这个相识了一辈子的男人心底的声音。我注定要负了他,却不想失去他。
      而我太知道,给他希望,又令他得不到,是多残忍。
      只有渐行渐远。
      站在大门口,他熟悉的笑脸,他说:“我知道要失去你了,但说出来也是解脱吧。”他像是真的舒出一口气,“不,我早已失去,在舞会上你回头看他的那一瞬间。但不用担心,这段日子我不是过得挺好。谁离了谁活不了呢。”
      他在安慰我。有谁见失恋的人还要安慰令他失恋的人。
      末了,他说:“回去好好睡一觉,醒来会发现,一切如常,他不曾背弃你。”
      我点点头,不知说什么,便转身,“晚安。”
      “天姿,”他叫住我,“能让我再吻你一次吗?”
      我虔诚地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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