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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B版结局(14-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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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很多时候Viggo忍不住想:上帝是如此残酷地对待他创造出来的生灵。他给你一些,就会拿走另一些。
十全十美的人生并非没有,但是它们少得就象是上帝的疏忽。
Orli从来也没有当成爸爸。
他和Kate的第一个孩子在2008年初不小心流掉,然后Kate就患上了习惯性流产。直到他们结婚三年以后,仍然没有孩子。好莱坞开始有了关于他们夫妻不和的流言。
Orli的赛车生涯这时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参加了几次地域性的业余车手赛事,成绩都还不错,他的教练说他很有潜力,经过强化训练便有可能会在全国业余车手大赛取得名次。
Viggo觉得赛车这种东西简直就是拿生命当儿戏,他很为Orli担心。他认识的另一名演员也是一个赛车手就曾经在2000年出过极其严重的事故,送到医院时心跳都已经停止了一分钟。幸运的是他竟然获救,在多次整容手术后又回到了摄影机前。但他从此不能快跑,站久了都会腿疼。他再也不碰赛车。
可是Viggo又有什么立场可以说话?那时他跟Orli早已久不联系。他甚至都没有Orli结婚后新居的地址和电话。
直到有一个晚上他接到了那个电话。
那天晚上下着雨,Viggo在家里听着音乐整理他新拍的照片。他几个月后会有一次摄影展。当然还不必着急,但他总喜欢提前动手,让每件事情都有条不紊。
电话铃响的时候他并没有看来电显示,他已经停止拍片三年,现在几乎没有陌生人会给他打电话。
他拿起电话来夹在脖子底下,很随便地喂了一声,双手仍然摆弄着照片。但是电话那头并没有人说话。
Viggo喂第二声的时候,觉得整个房间里忽然充满了雨夜的凉气,不知道为什么心提得老高,他的手一颤,照片掉下去。
仍然没有人回答。
但是线并没有断。
… …
他声音有点抖地又问了一遍:“喂,哪一位?我是Viggo。”
… …隐隐约约地,他听见了那边模糊的广播,仿佛是在机场。还有更模糊的,下雨的声音。
他觉得那些广播仿佛是从久得记不清的从前传来的回音。那个时候的机场,Orli站在入口处,亲吻自己手臂上的纹身,抬起眼睛看着他……
他又觉得那些雨好象在他身体里面刷刷地下,他的心象片叶子,被雨从枝头上轻轻摘掉,缓缓缓缓落回到地上,升起来一些烟一样的,潮湿而凄凉的尘土。
他不再问了,手有些抖地拿着电话。
这有点象梦,一个无论睡或者醒都不能够快乐的梦。
后来他说:“我在这儿,一直都在。”
他轻轻把嘴唇贴在话筒上,他的呼吸静静地传到那边去。
那天晚上他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别的话。
… …
第二天,Viggo在网上看到:
Orli的妈妈去世,他连夜回英国奔丧。而Kate因为健康原因,没有跟他一起回去。
Orli好几个月没有回洛杉矶,听说是在英国陪他悲伤过度的姐姐。小报上登出消息说Kate搬回了母亲家住,并且猜测这大概可以算是这对夫妻分居的开始。
然后就再没什么关于Orli的新消息,直到那一年的感恩节。
那一年的感恩家,Henry又乖乖地回了家。
事实上除了大一那一年,以后每年的感恩节这孩子都自觉地回家来过。Viggo假装不曾注意,照例烤一只皮糙肉厚的火鸡,父子二人埋头进攻。只不过有时候,他在吃鸡的空档里抬起头来,看看儿子剪得整整齐齐的金发,心里就忽然有点感动,又模模糊糊地觉着悲哀。
几天的假期,他们一起打打网球,吃吃中餐,在没什么人的沙滩上骑自行车,骑不动了就躺在沙滩上,枕着胳膊听海浪的声音。
Henry一过十六岁就奇迹般地瘦了下去,瘦得正是时候,女孩子们终於开始注意到他从妈妈那儿遗传来的清秀五官。Viggo隐约知道他交了一个女朋友,不过Henry不说,他也就不问,他知道那孩子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主动跟他说。
“你想见见Alisha吗,爸爸?”那天当他们又躺在沙滩上,Henry忽然有点扭怩地问。
Viggo慢慢坐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儿子:“Alisha?那是她的名字?”他把“她”字说得很重,脸上的笑容在Henry看来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对,Alisha Pennix,我们同班。”Henry不好意思地翻个身,从裤袋里扯出钱包来,丢给他, “照片在驾照底下。”
Viggo伸手去接,接到的时候心里就忽悠恍惚了一下。
他从来也没忘记过,有人也象这样扔过钱包给他,让他看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长得挺不错,非常大方聪明的相貌,而且看来善良可亲。她旁边,Henry 咧着大嘴,笑得象个傻瓜。
Viggo看了半天没说话,Henry就有点急:“ 爸爸?”他坐起来,一把把照片从Viggo手里抢回去。
Viggo笑着松手,故意逗他: “Henry,如果她们家里人也对你的长相感兴趣的话,我建议你一定要去重拍一张。”
“胡说。” Henry骂他。自己看看,又忍不住苦恼地问:“ 真的?”
Viggo这次大笑起来了:“把她带回家来,我给你们照,没人比我更清楚你哪个角度哪个表情最好。”
“那么你是喜欢她了?”Henry这下可来劲了 。
Viggo停住笑声 ,看着儿子,口气非常非常温和:“ 是的 ,Henry, 我喜欢她。”
“我早知道。”Henry得意地,又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忙着把钱包装回裤袋里去,头都不敢抬。
Viggo看着他想,都一样,所有的男孩儿给人看女朋友的照片时都会这样,得意甜蜜得都成了害羞和尴尬。他们知不知道那是多么幸福,当你可以把一个人的照片就这么放在钱包里面,就这么拿给人家看,又这么满心地欢喜地再收起来。
那天晚上,Viggo在洗澡的时候,听见Henry在外面拍着门叫他。
“爸爸,是Orli,Orli在德州赛车。还没开始,你快出来看。”
Viggo呆了一呆,关上水龙。他听见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解说员的声音隔着门瓮瓮的。
他从浴室里出来,躺在沙发上拿着啤酒罐的Henry动了动,给他挪出一个位置。
“他们正采访车手,马上就轮到Orli… …对了,这几年你跟他还有联系吗?”
Viggo没keng声。
电视上的Orli手里拎着头盔,挑着眉毛微笑,神采奕奕。
“ Orlando,这是你第一次参加全国业余车手大赛,你感到紧张么?”
“不,我觉得很兴奋。你知道,我一向喜欢速度和危险的刺激。”
Henry吹了一声兴奋的口哨: “他还是那么酷。”
“你是一个演员,你有没有想过赛车这种危险运动有可能影响你的事业?”
Henry发出嘘声,说:“Oh ,得了吧,老兄。”
屏幕上是Orli的脸部特写,嘴角翘起来,轻轻笑。他那种表情总让人觉得有点睥睨不群,英朗的骄傲:“要是真毁了容,那我可就是无可争议的演技派了。”
Henry 哈哈大笑,但Viggo没有,Orli说这种话,让他紧张得手脚发麻。
现场有大屏幕,Orli的话一传出去,看台上就一片笑声。
镜头摇过去,人们在向Orli挥手,不少人拉着横幅,写着“我们爱你,Orlando” 之类的话。
Orli向人们挥动胳膊,他的胳膊晒得精黑,脸也是。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纹比从前深了不少,但他的笑容仍然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开放与纯真。
没有人能够不爱那样的笑容。
主持人又罗嗦了半天,放了两段广告,镜头才切回去,车手都已经就位,比赛很快就要开始。
Henry坐起来,一手搭着Viggo的肩膀,有些紧张地盯着屏幕。然后他发觉了Viggo坐得僵硬的姿势,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忽然间所有的车就都冲出去了。
在一片混乱里,几乎看不清发生了什么。几十辆车都在抢位,险象环生地冲刺、扭摆、擦撞,有一辆红色的车很快被逼出了赛道,又有车撞在一起。整个过程中Henry一直在叫,最后他总算安静下来,松了口气说:
“好了,还算不坏。Orli挺行的。”
但是Viggo觉得事情离“好了”还远,比赛才不过刚刚开始。
他几乎不敢眨眼地盯着那辆桔黄色赛车。
他觉得它每转一圈都把一根丝勒在自己的心上。那车一拐弯,心就被那根丝吊到云端里去,勒得几乎要断成两截。等到见它安全地上了直路,又被砰地一下扔在尘埃里,震得渗出了血。
他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头里面仿佛有一个大沙锤,解说员和旁边的Henry时而兴奋时而惋惜的吵闹都一时清楚,一时模糊。他好象一直都不在呼吸,只在Orli进入加油站换轮胎的时候 (注释1) ,才换过唯一的一口气。
他就这么熬到了最后一圈,Orli那时是第四位。
Henry早就兴奋地站起来,大喊着:“ 加油!加油!超过他!超啊!”
就在Henry的喊声里,他看着Orli的车越来越快,他竟然在逼近弯道的时候继续加速,他看见Orli一点点追上了前面的那辆不肯让步的蓝色赛车,差不多和它并着排到达最后一个拐弯,Orli的车几乎紧紧贴着那辆蓝车。
然后他觉得眼前一花,那辆蓝车忽然失去了控制,侧翻出去,他听见耳边的惊叫,一时间他眼前全是雪花,他想电视大概是坏了。
那根丝也断了,所以他的心也不知道扔在了哪里。
他被死死地钉在沙发上。
忽然有人拽他起来,在他耳边叫嚷着什么。他拼命地眨眼,把那些雪花清除掉,他看见Henry的嘴一张一合,很久以后他才听出来:
“第三名!!Orli得了第三!!”
“真够悬的,Orli差点成了垫背的!”
Viggo转脸去看电视,看见有人从蓝车里拉出了车手,抬在担架上离开。没有看见血,那个人的手也在动,也许不太要紧。
镜头转向了终点,车手纷纷从车里钻出来。Orli被一群人围住,他掀下头盔来,满脸是汗。回过头,他看着最后一个拐弯处。
Viggo觉得他的眼睛里仿佛跳着两个小小太阳,那么明亮那么耀眼。却不知为何令他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恐惧,仿佛那就是氦闪前夕的太阳,下一个瞬间就是毁灭。
Henry放开手的时候,Viggo觉得腿软得不行,他后退了一步,坐回沙发里。
Henry 觉着异样,叫他:“爸爸?”
Viggo 半天出不了声,然后他望着儿子说:“Henry, 我决不许你去玩赛车。”
Henry 愣了愣,才笑起来:“ 你以为那是谁都能玩的?我可没有Orli的天分。”
注释1:关于赛车我是一窍不通,跟着某人看过几回一级方程式,所以借来用用。如果没有业余组的类似赛车,或者细节不够真实,请大家不要骂我荒谬。
15
Orli离婚的消息并不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好莱坞的狗仔队在预测情侣或者夫妻的感情前景时,总是异乎寻常地可靠。
从流言散布到既成事实,整个过程都和其它最终分手的夫妇没什么两样。先是当事人不肯承认,甚至会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神情亲密,以行动来粉碎流言。但是仍会有邻居出来揭发他们争吵,仍会被人偷拍到争吵后一方深夜离家的照片,仍会有知情人声称他们两个都已经分别和其他人约会。
前后拖了两年,他们终於离了婚。除了共有财产财产平分以外,他们的住处,还有几处地段很好的房产,也都归了Kate。Orli的大方让人们有点惊讶,有人估算了一下,说这下Kate几乎进入了好莱坞最有钱的单身女子前五十名。
离婚后的两个人都闭口不谈他们的婚姻,Kate躲去了国外,而Orli仍在好莱坞拍他的新片,免不了就常被人骚扰。
在一次talk show节目中,一个倚老卖老的主持人不断追问打趣Orli的感情生活,反正干他们这行的一贯就是拿别人的糟心事儿当笑料。
Orli起初还好,后来大概是火了,就开始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无论他怎样插科打诨都一丝笑容也不见。那双极有穿透力的眼睛令这个经验颇丰的金牌主持人冒了一头的虚汗,几乎都结巴起来,当着几百万的电视观众狼狈不堪。直到最后Orli才极其放肆夸张地大笑起来:“夥计,你这个样子倒是我看你这个节目以来觉得最搞笑的一回。”
观众们哄笑起来,乐队赶紧奏乐,摄影师反应过来,连忙转过去拍乐队,整个节目现场一片混乱… …
Viggo关掉了电视。
他站了一会儿,拉开门到后廊上坐下。
他想Orli仿佛是永远学不会虚与委迤这种事,讨厌谁就再不肯掩饰,从不把他演戏的天才用一点在处世上。
他曾听人说过,几年前Orli就为这个脾气吃过亏。那时候他还不够红,他的经纪人想方设法帮他拿到一部大制作的男一号主角,而他就因为看不惯那个名导利用职权把剧组里几乎每个女演员都睡了,戏排了一半就和导演大吵一架,扬长而去。陪了一大笔违约金不说,还白白丢了那个好角色。
Viggo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很有点儿为今天的事担心,他听说过那个主持人的为人,他担心他不会就这么善罢干休。
屋里的电话在响,Viggo回去接起来,是Henry。他毕业以后和Alisa一起去了纽约工作。父子两人一个西岸一个东岸,一年见不上几次,电话倒是经常通的。
这会儿Henry冷不防地说:
“爸爸,过一个月我们去丹麦度假好不好?”
Viggo吃了一惊。
“我今年的年假再不休就没有了,Alisha 太忙,所以只剩下你我了,怎么样?”
Viggo觉得好笑,犹豫着没答应,并不是每个美国人都会接到自己二十多岁儿子的邀请一起去度假,这听起来可真有点怪。
“得了,爸爸,你犹豫什么呢?”
“… …”
“好了,我承认是我觉得对不起你行不行?把你扔下跑到这么老远来工作。你给我个机会行不行?我挺想念丹麦的,而且,我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你了。”
“… …”
“爸爸----”最后Henry用腻得发麻的声调叫着Viggo,这一招他从三岁起就懂了,学会以后就再没失过手。
这一次也不例外。
旅程并不算顺利,因为丹麦的天气原因,他们的飞机延误了六个小时。飞机落地的时候几乎是半夜,雨还在下。他们不可能连夜去取事先租好的车,只好先在哥本哈根找家旅馆住下来。
Viggo已经不象年轻人一样那么快就能适应时差,尽管头脑都累得发僵,他还是没办法睡着。一大早他就起来,帮仍然在呼呼大睡的Henry盖好被子,自己去了楼下吃早餐。
早起的人并不太多,餐厅里通风很好,空气透明、清冷、干净,扑面而来时让人觉得仿佛是在用脸去贴一只新鲜发亮的青色苹果。
咖啡的暖香被这样的空气撕成一缕缕的,依依悠悠地来招惹人。
Viggo立刻觉得精神好了不少,他拿了两个面包卷,一碟水果,回身去取咖啡的时候,觉得有人在凝视他。
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做为一个曾经在大银幕上露过脸的演员,人们觉得他眼熟是很自然的事,他通常都装做没有发觉,对方看几眼也就算了。但是这一次不同,他可以感到那两道目光一直都在盯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不得不抬头看看那究竟是谁。
角落里坐着一个姑娘,不大明朗的光线里,闪亮的是她的金发。
Viggo朝她礼貌地笑笑,笑到一半的时候笑容忽然僵在他脸上,因为他已经想起了那姑娘的名字。
Kate并没有走过来和他说话。
Viggo下意识地冲她点头时,她挑了挑嘴角,算是个笑容,眼睛仍然盯住他不放。
她目光里有一些什么让Viggo觉得不能明白,又似乎在一瞬间什么都可以明白了。
他狼狈地避开去,头脑里有个引擎轰轰地响起来了。他机械地咬一口面包卷,却觉得自己哆嗦的牙床根本嚼不下去,他觉得脑袋里有无数锯齿轮轴在那里冒烟冒火地空转,什么都带不动,却要把全身的能量都用光了。整个人都虚松得象一块发过了头的面团,满布着孔洞,见了空气就要萎靡地塌进去。
当Kate从另一个方向走出餐厅的时候,他感到全身的汗都变得冰凉。他放下面包,对自己嘲讽而疲惫地笑了起来。
在那天开往北部森林的路上, Viggo 异常沉默。
Henry一个人不知疲倦地撑着场面,到最后他也终於发作了:“爸爸,你是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
“对不起,” Viggo说,“ 你知道你有个古怪的爸爸。”
Henry咕哝着 : “一路上都还好好的,怎么一到丹麦就这样。”
抱怨了两句,也只好放了一张唱片来听 。
Viggo默默对着车窗外,那时他们正经过丹麦中部的大片草场 。
是秋天,草场上的干草都被收割下来,卷成一个个巨大的金黄滚子,象童话里某种神秘的道具一样静静地待在地上。
阳光温和可喜,许多毛色花花的奶牛散布在太阳底下。
她们吃草,闲逛,或者什么也不干,就只是趴在那儿懒懒地晒晒。远远看去,每一头牛,都象是儿童画里那种带点子的巨大蘑菇。
再远处就是牧场人家的房子,尖尖的烟囱。干净的白线一般通过去的路。
一切是这样的和谐,简单,和美。
他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就一点一点地安静荒茫下去 。
仿佛是所有的燃料终於用完了一样,脑子里的引擎慢慢停下来,慢慢地没了声音,许久,又冒了最后一缕烟。
吹散了以后,一切都恢复成一种他久已习惯的安静淡漠的辛凉。
他们在丹麦的森林里度过了两个星期世外桃源的生活。
那片森林是Viggo在很多年前买下的,在森林边缘的草场上,他还养了几匹马。Henry上中学时,每年假期,父子两人都来这里骑马。
养马人把房子收拾得很好,又生了壁炉,虽然就在森林边上一点也不觉得潮湿阴冷。他们还送来了不少食物,包括当地特产的风味独特的腌肉和香肠,甚至还有野浆果酿出来的酒。
Henry虽然已经瘦下来,但对肉食还是有一种本能的偏爱。行李刚刚放下,他就自发自觉地跑去打开冰箱,又是煎香肠,又是切熏肉。
Viggo好笑地看着他忙,想着这孩子若是为了吃一口他爱吃的东西,总能勤快地吓死人。
那片森林是常绿的针叶林,他们有时候会骑着马进去,有时候只是步行。这几年来Viggo开始对植物学感兴趣,他拍了不少不知名的植物照片,预备回头仔细研究。而Henry则是忙着采各种蘑菇,总是梦想着能碰巧找到无比名贵的松露菌。
森林边缘有一条河蜿蜒地流过去,里面住着一种个头很小的亚寒带鱼。他们试着钓了钓,因为从没人在这儿钓过鱼,它们都很容易上钩,连从来没有耐性的Henry 都终於体会到了钓鱼的无上乐趣,抱着鱼篓笑得合不上嘴。更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种鱼用松枝串着烤竟是无上的美味。
有一天傍晚,当他们在草场上骑马狂奔了一气以后,Viggo眯着眼睛,看Henry从西边策马冲过来。仿佛是从那个巨大的溶化的夕阳里冲出来一样,他浑身都象在往地上掉着阳光。他大声地冲Viggo喊着什么,喊出来的音节都毫无意义,仿佛那不过是一种宣泄心里无比快乐的方式。
Viggo呆呆地立马看了他一阵,他觉得阳光一定伤害了自己的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下来。这时候他才想起,他曾经也有机会看着另一个人在这里放肆无邪地快乐… …
他猛地把马带开来,向着西方飞驰而去,他听见风声呼呼过耳,他看见神奇美丽的红色天空在他面前怀抱一般展开,一切就象很久很久以前,他坐在Orli开着的车里,要和他一起奔进那夕阳里去。
回去的时候Henry很有些恋恋不舍。到了哥本哈根机场,他才想起来竟然忘了给Alisha买份礼物。他拉着Viggo进了机场一家礼品店,左挑右捡地买了只木刻胸针,转头看见卖流行杂志的架子,忍不住笑了:“看看,Orli可真红,连这儿的杂志也拿他当封面。”
Viggo瞟了一眼,忽然神色大变,手有点抖地抓起了一份就走。
看不懂丹麦文的Henry吓了一跳:“怎么了?”
Viggo象是没有听见一样自顾自走出商店,Henry却被店员拦住了付款。他探着头去看,看见Viggo在出门后的第一个空位上坐下来,翻开那本杂志,他觉得他那样子简直就好象再也走不动一步路。
Viggo回到洛杉矶的时候,关于Orli的绝对隐私大揭密已经炒到如火如荼。
就和当年Michael Jackson的独家采访录像带刚出来一样,几乎每本娱乐杂志上都充斥了这个消息。
他们用大号字体写着:双性恋,同性恋,还是异性恋?Orlando Bloom的同性恋夥伴亲口证实他们的性关系。
酗酒和吸毒?英国地方一个戒酒戒毒中心承认Orlando Bloom曾在那里接受过三个月的治疗。
连他入院的登记卡也被神通广大的人士拷贝了出来,上面记载他中度酒精中毒和轻微的毒瘾。
Kate成为社会舆论广泛同情的对象,人们觉得Orli的婚姻仿佛只是掩盖他性取向的一个挡箭牌,而一个酗酒吸毒的丈夫简直就是任何一个妻子的恶梦。
Orli在两人离婚时的慷慨现在也完全可以理解了,原来他是问心有愧,要用金钱来补偿,甚至说不定是来封对方的口。
在来势汹汹的舆论风潮中,Orli保持着缄默。他换了一处住址,躲开每日纠缠的记者,却仍然照常前去拍戏。
直到他新片的制片公司大力要求他出面澄清,以免拥挤在摄影棚外的记者影响其他工作人员的情绪,他才通过他的经纪人宣布,一星期之内他会提交一份录像带给三大电视网。这些热点问题他会一一答复,但其它的记者采访他一律不予接受。
Orli的录像带预定播出的那天,Viggo从下午五点就开始坐在沙发上抽烟。
在一屋子幽秘的蓝烟里,他觉得心里乱得象是随时有可能砰地一下炸开来,那种状态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而最让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
他在七点五十九分捏扁最后一个烟盒,按下了遥控器的红色按钮。从按下按钮到电视机有了反应,那个短暂的时间差几乎让他以为电视出了问题。
一个神情严肃的主持人出来说话,他说的话Viggo基本没有听进去。他觉得眼睛干涩得很,不得不用手揉一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看见Orli已经出现在镜头里面。
Orli靠着沙发坐在地上,旁边趴着他的卷毛大狗,他把一只手插在它的毛里。
录像带是用家用摄像机录的,灯光打得不够,但足够人们看清他脸上的表情,甚至他抬高眉毛时额头上的纹路。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但偶然一笑的时候,那种平静就象被刀子削掉了一层,露出一种淡淡的嘲讽来,那是近些年来常常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
他完全不加躲闪地看着镜头,明亮的栗色眼睛看来象是深黑的。Viggo觉得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荧光屏和屋子里厚厚的弥漫的蓝烟,正看着电视机前的自己,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晚上好,”Orli开口了,“虽然我录这个的时候是下午,不过我猜他们多半会在晚上的所谓 ‘黄金时间’ 播出,所以… …晚上好。”
“我不会浪费大家很多时间,因为事实上我觉得出来说这些事儿实在无聊得要命。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对我的性向有兴趣,还想知道我是不是喝酒吸毒。我还以为这年头不酗酒不吸毒不搞同性恋才是怪事,我不知道我自己的形像原来一直还挺健康的。
“有兴趣看这个节目的大概都看过了那些新闻,或者至少听说了点什么。你们猜不透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听听我怎么说。不过十个人里大概有九个已经信了,现在就等着看我怎么否认,然后再来笑话我:‘嘿,这个笨蛋骗子,撒谎都撒得这么蠢。’ … …那么我可能会让这些人失望了,因为我根本不打算说谎。”
他很痛快地大笑了两声,那种放肆的得意同过去一样光芒耀眼。他动了动,让自己坐得更舒服点儿,接着说下去:
“我这辈子的事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可能犯过不少错,有时候错得很厉害,但是没什么不可告人的,除非那些事牵涉到别人的利益。所以,我可以老实告诉你们,喝酒和吸毒我全干过。别问我为什么,夥计,每个人都有不想规规矩矩地过他的生活的时候,你知道,fucking his own life,那就是我那时候想干的,没别的。玩赛车也是差不多的原因,玩儿命的感觉有时候非常棒----趴下,莫德。”
他用手把要站起来的卷毛大狗按下去,带着笑音地命令它。
“好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现在该说说我是个直的,还是个gay。”他又在狗头上拍拍,才抬起眼睛来望着镜头:
“应该说,女人和男人我都喜欢。当然,我也跟男的睡过觉,包括Atti。对,Andre Shneider没说谎,我们是有过一回性关系。不过,他其实也不算是我的情人,我该说他一直都是我朋友,我最好的朋友… …有人说他站出来揭发我是背叛,这种说法我不能同意。他知道我不在乎被别人知道,而他觉得应该让人家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他没做错什么,他还是我最好的朋友。只不过,跟好朋友睡觉这种事,干一回也就够了。”
他轻轻笑了笑,把手放在脑袋后面,向后靠在沙发上。那条大狗趁机站起来走开,他盯着它看了一回儿,这回没把它叫回来。
“我跟Kate结婚是因为我爱她,她一直都有这个圈子里难得的真诚,她活泼漂亮,聪明,而且她从来都对我非常好。
真的非常好。
跟她结婚以后,我没有别的情人,不管男的还是女的。
我这么说不是要撇清什么,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这一点那些杂志上说得没错。
虽然我老是说要让她幸福,而且也一直这么想的,可我干的却不是那么回事。
我有时候想这辈子我对不起的人除了我妈,就是她。”
不管怎么说,我希望她能遇见个比我好得多的人。虽然这听起来实在是俗得很,但是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她很想把我们那段生活忘了,所以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再拿些讨厌的问题去问她。想问什么就来找我,当然,我不保证一定会回答。”
这时候那条走出镜头的狗在什么地方叫了两声,他侧过脸去看了看,又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去给莫德弄点吃的-----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听我这些废话,但我想,我也用不着为了你们所花的时间感谢你们。说到底,我不过是个无聊的家伙,干过不少破事,但是对我那点破事儿兴趣挺大的你们也没有有聊到哪里去。”
“就是这样吧。这就是所有我要说的。”
“晚安。”
Orli对人们眨了眨左眼,从屏幕上消失了。
… …
很久以后Viggo仍然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电视机还开着。
现在连那个罗嗦的主持人也都不见了,正在放的是一部沉词滥调的动作片。
房间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是电视屏幕上杂乱的光影。那些光影轮流闪过Viggo的脸,让他的两颊看来瘦削得可怕。
这时候从音箱里传出连续的枪声和激烈紧张的音乐,男人们的吼叫,汽车刺耳的煞车声,尖利的警笛,直升飞机达达达达的螺旋桨,警察用喇叭狂喊,接下来是大规模的爆炸,砰----砰----砰----
在这一片荒谬混乱的声浪里,Viggo却忽然笑了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的笑。那个笑来得如此突兀怪异,似乎是一个神经受到创伤的人忽然无法自控脸上肌肉的痉挛,又象是一颗很小的石子以极高的速度崩在挡风玻璃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那么多纹路。而他的眼睛却在那些纹路里沉下去沉下去,直到在那虚无的深渊里再也透不出一丝光芒----电视上爆炸的火光现在变成了滚滚的黑烟,仿佛是他这样的笑把所有的光亮都吞掉了一样,现在整个空间里,只剩下一片灼热绝望的黑暗了。
16
Viggo最后一次见到Orli,是在为Ian Mclean举行的纪念演出上。
Ian去世得并不突然,从检查出他得了癌症,他又活了三年,Viggo和Orli都分别去探望过他,他面对死亡的平静令人惊讶。
葬礼非常简单,只邀请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 ,但那场纪念演出却盛大非凡。
演出在英国皇家剧院举行,邀请了戏剧界的二十多位名人参与。他们都曾经与Ian合作过,此刻以重演Ian经典剧目的方式来纪念他。
台下的观众里也有五十多人是曾经与他在电影里合作过的导演或演员,为表达对他的怀念和尊重来看这场演出。Viggo和Peter Jackson也在其中。
那天晚上,就在演出开始前两分钟,Orli才从外面进来。
他来的时候在安静的观众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些人认出了他,窃窃私语,Viggo 隐约听到了他的名字,便回头去看。
他看着他走到自己这排,坐在外面的人们站起来给他让路。他一路说着抱歉,和认识的人点头招呼,解释说本来是来不了,碰巧导演取消了当天的拍摄才能赶过来。
看见Viggo的时候,他象对待老朋友一样,向他做个手势笑了一下。然后他坐下来,他的座位和Viggo的只隔了三个人。
这时候灯暗下来 ,演出开始了 。
当晚的演出中,在所有剧目里扮演Ian演过的角色的,都是与他生活了最后十二年的男友,比他年轻三十岁的Victor Smith 。
Victor本来也是英国皇家剧院的一个知名演员,以擅长演绎莎士比亚人物著称,他的表演从来都带有强烈的个人风格,使人过目难忘。但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次他的表演里竟完全没有他自己的一丝影子。
他竟能如此分毫不差地把握Ian的风格,把Ian塑造过的人物从内在到外在,连举手投足都模仿得淋漓尽致,激动的观众几乎就要相信Ian真的在舞台上重新复活了。
长达四小时的演出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
Victor和其他的演员出来谢幕,观众全体起立给予他们长时间的热烈掌声。人们期待Victor能够说些什么纪念或者缅怀Ian的话,但让他们稍稍失望的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坐在前排,Viggo可以清楚看见Victor脸上的表情,那张古典式英俊的脸上只笼罩着一种微微麻木的疲倦。
Viggo想,那个人所要说的话早已被那样的表演说尽了。
那天晚上,观众们散去以后,Viggo和Peter, 还有Orli一起走出了剧院。
他们在台阶上聊了一小会儿,然后Peter不得不回酒店去,他还要赶第二天一早飞机。
Viggo和Orli目送他胖胖的身影挤上了出租车,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那时候在排队的出租车流以外,是夜里安静下来的伦敦街道,街边许多复古风格的灯柱伸出造型华丽的铁枝,托着一蓬蓬水晶珠子般的街灯。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牌永不熄灭。
灿烂流丽的街景和夜晚的安静形成的对照,让人觉得仿佛是在看一部被人剪掉声音的紫醉金迷的电影。
Orli把手插在裤袋里,默默凝视着街道,然后,他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抽出手来,看一眼腕上的表。
“跟我来。”他回头对Viggo说。
Viggo站在原地看着他迈开步子走向街边。Orli还是象从前一样,总是习惯把手插在裤袋里,虽然微微低着头,受过伤的背有一点不很明显的驼,他的步子里还是有一种独特的活泼的弹性。
Viggo慢慢地跟上去。
夜班街车就在他们走到站牌下的时候,缓缓地开过来。
他们两个是车上仅有的乘客。
Orli叮叮投着币,笑着跟司机说:“我简直都不敢相信,班车时间表十年没变,而且到站时间还是准得一分钟不差。”
司机吹着胡子笑起来:“ 夥计,这里是伦敦,你知道,这里是伦敦。”
那个自豪的伦敦人带着他们走过了半个伦敦城。
Viggo从来没有如此贴近过这座深夜里的都市。
夜的巨幕深邃而柔软,人类的灯火如同珠宝的饰品,隐藏在幕布的长绒里,偶然折射出一丝晶光。那块巨大的幕布遮掩起白日里华丽张扬的钟楼和尖顶,连镂饰繁复的大理石柱也只剩下依稀的庄严的轮廓… …那些出没在街头的塑像与喷泉,门廊下精致绝伦的浮雕图案--石刻的常青藤似乎随时可以绽出花朵,天使们下一刻就要呼吸,他们雪白的翅膀上仿佛总有一根羽毛在轻轻震颤,大教堂的彩色玻璃如同深海中的波旋一般幽深迷丽……
所有这些仿佛都在暗夜里找回了自己几百年的沉重而安静的灵魂,在车窗外默默凝视着车中的Viggo。那种凝视仿佛可以轻而易举地穿透他的眼睛,沿着他体内一个神秘的通道一路流进他的心里,於是后来,他感到整个胸膛都充满了一种黑色的冰冷的液体。
最后,他们在特拉法加广场下了车 。 (Trafalgar Square)
广场周围一片黑暗,但一些隐藏的柔和灯光仍然勾划出广场中心那几处著名的喷泉。他们在北边一座建筑物的台阶上坐下。Orli掏出一包烟,让Viggo先拿了一只,自己也随后点上。
吸了一口烟,他说:“Viggo,这地方是我觉得伦敦最好的地方。那边----”
他叼着的红色烟头动了动,是他拿下巴指了指方向:
“我是说东边儿,以前常常会有晚会。你知道,那些在这儿给人画像或是拉琴的,那些流浪艺术家,他们会凑在一起。你真该听听他们的音乐,看看他们跳的舞。”
“听Henry说过,”Viggo说,“ 他来伦敦的时候就为那个兴奋得不得了。”
“Henry?” Orli笑了,“那胖小子都长大了,自己来的?”
“跟他女朋友一起来的,好象还不只一次。不过他现在不算胖了,自己觉得自己还算是个帅哥。”
Orli笑出了声 :“是吗?帅哥Henry我可得见见。不过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我。”
“当然。” Viggo回答,“他一直迷你。去年他还看了你在德州的车赛。”
“我得第三名那次?”,虽然看不见,Viggo仍然可以想象他脸上那有点得意的笑容,“帮我告诉他,我今年十月还有车赛。这回我说不定能拿个冠军。”
“好的。”Viggo应了一声。
他一直在望着离他们最近的那个喷泉,喷泉中心的雕像是破波而起的天使与海豚,沉重的青铜材质却有一种奇异的飞升而轻盈的感觉。
从他们的嘴里吐着闪亮的水光。
在淡淡的灯光下,水池周围氤氲着一层雾一般的水汽,那象是一个无比纯洁而神秘的世界,笼罩着天国的光环,凡人永不可及。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他好象听见一些依稀的琴声,可凝神细听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一阵风吹过去,广场上新落的叶子沙沙地沙沙地走了起来,有一些碰到了他的脚,就停下来。
他到底还是把那句话问出来了。
“Orli,” 他说,“你仍然觉得赛车就是玩儿命吗?”
Orli沉默了短短一刻,然后他平静地说:
“不,我不再那么以为… …
他把烟头在地上揿灭,稍稍清了下声音: “ 虽然我仍然会为赛车玩儿命,但去我赛车却不是为了玩儿命……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 Viggo说,“那当然是不一样的。”
“对,夥计,你总是知道我… …”Orli轻轻笑了一下,“ 所以你放心好了,我已经不再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他在扔在地上的烟盒里悉悉簌簌摸了根烟,打火机啪地响了一声。火苗跳起来的一瞬,Viggo看清了他舒展的眉毛和闪光的眼睛,他的神色间有一种异样的平静和温和。似乎是感觉到Viggo的注视,他抬头对Viggo笑了一下。
然后打火机忽然便灭了,只剩下一星点红,在半空里,没有声息地,忽地亮了一下。
就在那么个瞬间,Viggo觉得那点红忽然虚化成一颗复杂而晶莹的结晶,象一片冻成冰花的火。他忽然回到了那许多年来不曾想起过的家乡小镇,那半条河水的烟花,深蓝色的天空里坠落的雨点一样的焰火的碎屑。
那些五颜六色的漂亮火花一粒粒从他的眼前经过,它们落在他的身上,它们钻透了他的衣服,烫伤了他的皮肤。他伸出手来去抓那些火点,它们一次次烫他的手,他疼得眼泪充满了眼眶,在他模糊的眼睛里,每一个火点都变成了一朵带着颜色的火的冰花。
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学乖,还是要伸手去够… …
他觉得手指头疼得厉害,但是忽然他感到有人从他手指中把什么东西抽走。
他微微吃了一惊,看着Orli把那个烧到他手的烟头扔在地上,拿脚碾灭。
他象忽然间从一个梦里醒来一样,因为还未真正清醒,才敢用一种迷茫的声音来问:
“那么,Orli,你找到你想要的了?”
Orli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他说: “不,我只是,不再需要什么了… …” 似乎是觉得并没有把那层意思说清一样,他缓缓地,仿佛是在努力寻找着恰当的词句来表达一种微妙的顿悟一样:
“我是说,我真正想要的,它也许从来不曾存在过。而不存在的东西,你让我如何去要? ”
这时候黑暗的空气里起了一阵风,那风不知道是打哪里吹来,带着一种温酸腐朽的枯枝败叶的气息。那种并不属於他梦境的味道使Viggo彻底地清醒过来,他忽然间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梦。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Orli会怎么告诉他这回事,他以为自己听见那答案的时候一定会受不了,他也许会崩溃地痛哭,或者拉住Orli死不放手。但是生活永远没那么戏剧,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的平静得多。
“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低声地问。
Orli吐了一口烟 : “可能是我在戒酒所爬墙出去的那次吧。那天我不小心从墙上摔下去了,我躺在那儿,背疼得厉害,太阳白花花地晒着我的脸,忽然间我就全都明白了… …” 他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忽然换了轻松的口气,“ 你呢?”
“什么?”
“你什么时候明白的?别告诉我你一早就知道。”
“Oh不,我是在那天晚上,就是你在电视上公开回答的那天。你知道,你把我所有的借口都粉碎了… …但是… …” Viggo有点说不下去,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即将坐上电椅的死囚,在对神父做他一生中最后的忏悔,他所有的诚实和勇气全都用得一丝不剩了,然而他依然不能把那句话说完。
“但是,你还是不敢来找我。”
他听到Orli温和地,不带一丝嘲讽地接下去,忽然间他竟感到一阵虚脱的松散,甚至都不再有悲哀的气力。
他感到Orli正转头看着自己,在那样的暗夜里他依然可以感到他宝石光芒一般的凝视。他感到Orli的胳膊伸过来,把他紧紧地搂了一搂:
“别难过,老家伙。”他听见Orli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就象从前要同他开玩笑的时候,随时有可能把悄悄话变成一声足以把他耳朵震聋的嚷嚷。
他不再象从前那样戒备着,随时准备从Orli的身边躲开。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地听他说的每一个字,感受他蹭到自己脸上的有点扎扎的卷发,还有他热乎乎的呼吸。
“别难过,老家伙。”他听见Orli轻柔地,带着笑意地说,“我仍然爱着你。”
他感到Orli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那么亲切的,安慰的,温暖的味道。
忽然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仍然爱着他,只不过,他已经不再需要爱。
他想这是多么可怕,在这个最后的吻里我竟然不能够有眼泪。
青色的薄雾如同被漂淡的夜色,笼罩着清晨的特拉法加广场。
Paul打着哈欠从自己的睡袋里钻出来。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琴袋,还好,他吃饭的家伙还在。
他拖着他的东西到喷泉的边上,左右看看,便把脚伸进有点温的水里,趟着水走到雕塑的下面。没有警察的时候,那个神圣的天使的嘴,在他的眼里,不过是个方便他早晚洗漱的水龙头。
五分钟以后,他甩着脸上的水珠回到池边。抬头,看见一个人不动声色地站在那儿,他第一个想法是,如今这里也开始有便衣了。
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对方,但是那个人却只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声“早上好。”
惊魂未定的Paul在让自己脱口而出“警察先生”之前,意识到那个人的美国口音。
原来那只是个早起的游客,也许只是出於好奇看了看这个在喷泉中洗漱的流浪者,并不打算多管闲事,已经准备走开。
“等一等,先生。” Paul叫住他,决定不要浪费这个机会,他有一种天生的本能知道判断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他的顾客 。 “如果你不赶时间的话,听我唱首歌怎么样?”
他观察着那个人的神色,又加上一句:“说实话,我今天的早饭还没有着落。当然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随时都可以走人。”
那人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在不远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Paul光着脚坐在水池边缘,从一只琴袋里拿出吉它。他没打算给他拉小提琴,他觉得那个没什么历史的国家根本不懂得欣赏真正的古典乐。他们更喜欢听英国人唱美国乐队的歌曲,这种时候才会很痛快地给出钱来。哼哼,Paul讽刺地想,美国人,他们那无处不在的盲目的虚荣心。
他随手拨了一个和弦,几乎不用想,他所熟悉的那个旋律已经跳进他的脑子。
那是他少年时热爱过的一首歌,是他开始在伦敦的旅游点卖艺以后经常会唱的一个保留曲目。他得承认即使是美国的乐队也偶尔有几个不算垃圾,写过一些真正优秀的歌曲,尤其是这首。这么多年他都没有唱烦过这首歌,甚至有时候,在他们深夜里举行的艺人派对上,这首歌还会让一些多愁善感的家伙痛哭流涕。
Paul清了一下嗓子,这两天嗓子有点哑,不过不要紧,带点沙质的声音更适合唱这个。手指底下跳出一个很简单的前奏,他开始唱了:
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
So many words for the broken heart
It's hard to see in a crimson love
So hard to breathe
Walk with me, and maybe
Nights of light so soon become
Wild and free I could feel the sun
Your every wish will be done
They tell me...
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
Is this the feeling I need to walk with
Tell me why I can't be there where you are
There's something missing in my heart
Life goes on as it never ends
Eyes of stone observe the trends
They never say, forever gaze upon me
Guilty roads to an endless love
There's no control
Are you with me now
Your every wish will be done
They tell me
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
Is this the feeling I need to walk with
Tell me why I can't be there where you are
There's something missing in my heart
There's nowhere to run
I have no place to go
Surrender my heart, body and soul
How can it be you're asking me to feel
The things you never show
You’re missing in my heart
Tell me why I cannot be there where you are
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
Is this the feeling I need to walk with
Tell me why I can't be there where you are
There's something missing in my heart
Show me the meaning of being lonely
Is this the feeling I need to walk with
Tell me why I can't be there where you are
There's something missing in my heart
唱完了最后一句,Paul把视线从薄雾里调回来,看见那个人的表情时他就知道自己这笔生意做成了。
他并不催促他,耐心地等着,直到那个人掏出一张五十英镑的钞票来给他。他有点吃惊地接过来,这时候他才发现那首歌的效果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仔细地看看那个人,那人不再年轻了,浅色的眉毛和瘦削的脸颊让他更加显老。唯一吸引人的只有那双烟蓝色的眼睛,但是只要仔细看看就会发现,那双眼睛注视着任何东西时都象在在凝视着一片灰色 。
Paul忍不住叫了声 :“先生?”
那个人朝他笑了一下,即使在他笑的时候眼睛里也没有填进什么别的色彩 。
“ 谢谢你。” 他说,“那首歌,我很喜欢,它本来是无价的 ,但是我只有这么多现金。”
现在太阳升起来了,广场上的薄雾在慢慢地消散。那个人的身后拖起了一个很淡很瘦的影子,Paul 看着他带着他的影子慢慢地走出广场,觉得这一幕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然后他皱着眉看了看手里的钞票,轻轻吹了声口哨。
… …
薄雾现在都散了,阳光很好。
Paul看着自己晒干的脚,慢慢地愉快起来。
管他呢,他想,无论如何,今天早上对我来说还是不错的开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