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儿》歪歪歪

1、第 1 章

　　之二 丑奴儿
　　扬州最有名的客栈醉香居总是生意兴隆，往来行人络绎不绝。原因其一，是那客栈的掌柜。只要是扬州本地人就知道那掌柜是个只可望不可及的主儿。说也奇怪，明明是个男的，他怎么就花容月貌、我见犹怜的呢！不过，当你沉醉于他肤若凝脂的侧脸，正想伸出手去触碰时，他会猛然抬头，用极为锐利的眼神扫你一眼，之后继续算账。这时候，你会感到扬州三月里如腊月飞雪、冬寒霜重，从丹田而起的凉气直逼心房，让人不自觉地倒退三步，绕开走……然而尽管如此，仍是由相当一部分顾客常常光临，只为一睹佳人风采。
　　原因其二，是有位说书的先生常在醉香居评上那么一段。他爱讲宫廷密事，正对上了大家的口味，于是大家也愿意来捧个场。这天，他又一手执拂尺，一手捋着胡须，开说了。
　　“话说，那京城皇宫里，有两个经历最为奇特的皇子。其中一个，大家自然清楚，谁不知道名动天下的八王爷晋珂？幼时便擅长诗词，少年一曲竹箫惊艳四座，弱冠后武艺超群，曾率军北伐，大胜而归。他文质彬彬、精通音律又俊逸潇洒、政绩累累，多少倾城佳丽芳心暗许，只求他抬头一顾？真正是云中龙马，海上鸾鹤，翩翩佳公子。
　　“而另一位，在座的却不一定知晓了。传言先皇浩荡南巡之时，恋上一位江南女子，带回宫去封了常在。不久，诞一子，其母血崩而卒。这孩子命苦，一生下来脸上便有一大块胎记，又失去母亲，众人都不喜欢这个破了相的皇子。他年幼时被百般欺辱，当作奴仆看待，因此性子极为冷漠。在他十岁时，无意间与八王爷相遇，王爷甚为喜爱，收回自己的院落，兄弟俩同起同居六年之久。六年后，长大的少年出宫巡游时走失，宫中竟无人问津，只有八王爷骑马寻找三天三夜，虽徒劳无功，亦可见其兄弟情深……”
　　“啪！”算盘响。众人小心翼翼地回头望望掌柜。掌柜抬眼，众人又慌忙转头继续听先生说书了。晋琰恨恨地再次拨起了算盘，手劲一下比一下大，只没把那算珠从竹竿上拆下来。嘴里一边念着：“兄弟情深……好你个兄弟情深……谁要当他弟弟啊？！…可恶…”
　　“掌柜…那个小皇子好可怜啊…走失了都没人问起哎……”旁边一个小伙计说。
　　“可怜个屁！”晋琰脾气非常不好地吼，“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自己跑出来的啊？！”
　　“啊？可、可是……先生不是说他跟王爷兄弟情深？那怎么自己……”
　　“深、深你个头啊！江湖骗子的话你也信！说不定他们兄弟俩还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小伙计被骂得可怜巴巴地退下了，决定这一段时间都不去惹掌柜的。事实证明，掌柜的心情似乎相当差，而这种差心情自从传出八王爷要南巡的消息后就开始了。

　　八王爷晋珂为人一向低调，下扬州来时也没浩浩荡荡一干人进城门，只随意带了几个侍卫便驾临江南了。到江南，本应下榻在行宫，而他却直接到了醉香居门口。
　　人们欢天喜地地争着一睹皇子豪俊风采，只有掌柜的，还是板着个脸，谁欠了他的一样。但细心的人就会发现，今天掌柜的似乎用心修饰过，长发柔顺，衣袂飘飘。
　　晋珂身穿青黑长袍，挺拔英武，一登厅堂，便增颜色。他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扫了一圈，最后定在晋琰身上。他的笑容颤动了一下，向他走去。
　　“掌柜，领我们去上房吧。”
　　晋琰抬眼，他却不以为杵，展颜笑着。
　　旁边的伙计感到一阵寒气，只觉暗潮汹涌，忙站出来：“王爷，还是小的带您去吧…”
　　“不必了，就让掌柜带小王去吧。”晋珂仍倾倒众生地笑着，平淡的预期却隐隐透出不可抗拒的坚决。
　　晋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上楼。晋珂笑得更为灿烂，抬腿跟上。

　　晋珂支开侍卫，独自跟在晋琰后面。突然，他伸手用力推开一间空房的门，拉过晋琰冲进去，转身把他抵在墙上，用力抱住他。
　　“丑丑……”他轻喃，完全不似刚才沉稳。
　　晋琰恍惚地靠在他胸前，猛地反应过来，使劲推开晋珂。“你干吗？！放开！”
　　晋珂哪里肯放，只越搂越紧，生怕一放松他就会突然消失。
　　晋琰红霞满面，不知是羞是气，他的表情，从未如此生动。他拼命挣脱，手无意中捶打到了晋珂的右肩。
　　只听到晋珂闷哼一声，就松了手。
　　晋琰一惊：“怎、怎么啦？”
　　晋珂面色有些惨白，勉强笑着：“没事，出征时受的小伤罢了。”
　　小伤？！晋琰皱眉。两个月前晋珂就从边关回来了，这么久都没痊愈的伤……是小伤？！
　　“丑丑……越来越漂亮了呢。”
　　“哼。”晋琰一撇头，“我从来就丑，又不过是个奴才罢了，你少假惺惺。”说到最后，竟带了几分委屈。
　　晋珂听了心疼不已，想上前安慰，哪知晋琰旋身冲出房间，一眨眼就不见了。晋珂独自在房里，长叹一声。

　　晋琰一下午算账都没算清，算盘声却格外大，似乎在发气一般。实际上，他也确实是在发气。自从四年前从宫里跑出来，虽然不曾再见晋珂，却比天天见他时还要痛心。小时候一个人被扔在冷宫，那个和善的少年俯身抱起他的那一霎那，他的心防早已被打破。就算不见他，心心念念的还是他。听说他创政绩便可持续许多天的好心情；听说他出征北伐便担心得几天几夜吃不好、睡不香；听说他被催着娶亲，便五味杂陈，什么事都做不好，碎碎念地骂着叛徒！那些女人还不及我千分之一漂亮！
　　出宫后结识武林盟主，请有名的药师去了脸上的痕迹，露出本来清秀的容貌。现在，他再也不丑了，但心里却还是蒙着阴影。当年，他拒绝自己，是不是因为相貌呢？四年来，一直都被这个问题烦扰着，不敢再去面对一份感情，不敢再认真去想。
　　我们，不过是兄弟而已么？

　　晋琰这晚辗转难眠。
　　白天打他肩膀，痛得很吧？那么深的伤，裂开怎么办？宫里什么破烂御医，治个伤都治不好！哼……要让我知道是谁砍了那一刀子，我挑他的筋，断他的骨……话说回来，要不要去看看他？……我看什么看？！我怎么知道他受了伤？谁叫他……
　　想到这里，晋琰脸一红。
　　思想斗争了大半夜，终于还是忍不住穿上鞋，蹑手蹑脚地朝晋珂的房间走去。月光如练，倾泻入房中，镀在晋珂安静的睡颜上。晋琰坐在床边，俯身凝视他。许久不见的一张越来越成熟的面容，他不禁握住他的大手。好温暖，正如以前一样。他拉着他的手，放在脸颊边。
　　“啊！”晋琰惊讶一声，感到腰间一紧，发现晋珂睁开眼睛，用手臂搂着他。
　　晋琰刚想挣扎，又怕牵动他伤口，只好任他搂。
　　“丑丑，想不想我？”晋珂的声音带着嘶哑。
　　晋琰一听，四年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一瞬间竟泪眼朦胧。
　　晋珂惊得马上做起来，把晋琰拉入怀里，抚着他的头发，轻轻安慰。他从小疼到大的弟弟，伤一点就心痛得要死，怎么舍得他哭？
　　在晋珂怀里，晋琰哭得更加放肆，鼻涕眼泪都报复性地往他身上擦。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哪会这样子！
　　晋珂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低沉地笑，用被子把他包起来，轻轻地拍着他因抽泣而颤抖的背。
　　“好了，我这次下江南就是专程来陪你。”
　　“哼。”陪完就走，我才不稀罕。
　　“不走了。”晋珂低头吻他带泪的睫毛。
　　“什么？！”晋琰抬头，正对上晋珂的唇。晋珂二话不说先享用送上门来的机会再讲。
　　晋琰被亲得晕晕乎乎的，不知怎的就躺上了床，心里只要一个念头：晋珂不走了。做梦都要笑出来。晋珂宠溺地看着他，搂着他纤瘦的腰，沉沉睡去。

　　失。策。了。
　　当伙计用一种看见天上下红雨的神情望着他从王爷房里出来时，晋琰脑中只有这三个字。
　　“看！看什么看！”他没好气地吼。
　　伙计吓得要命，赶紧跑了。
　　“丑丑…这么凶干什么？”晋珂慵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晋琰感到背脊一麻。一只手揽上他的腰。
　　“哼。”晋琰轻哼一声，旋身离去。
　　晋珂望着他的背影。还是没有原谅么？一向锐利的眸中透出无奈。

　　醉香居的伙计们都发现，掌柜正向一个非常不正常的方向发展。他明显是跟王爷对着干。倒茶的时候故意倒出杯子，还一脸得意，可一旦真的烫到了王爷又不知所措，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王爷也不恼，拉着掌柜安慰他，这时，气氛会突然温馨一会儿。掌柜乖乖地窝在王爷怀里，任他上下其手。猛地，掌柜回魂，一跳起来就逃开了，王爷则是笑意盈盈地目送他仓皇的背影。
　　于是，扬州城里便传开了。英俊潇洒的八王爷和冷面桃花的掌柜一见钟情了。（作者插花：敢情这城里都是些同人男女…嗯，民风开放民风开放啊，远目……）

　　这天早上，八王爷正悠哉游哉地坐在大堂品茶，掌柜旋风一样冲进来，又旋风一样把八王爷拉走了。速度之快令众人目瞪口呆。
　　“慢点，丑丑……别跑那么急……”
　　晋琰充耳不闻，把晋珂拉到一条没人的走廊。
　　“你！”他柳眉倒竖，“你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我们？”
　　晋珂扬了扬眉，“一见钟情？”
　　“没错！”晋琰脸红彤彤的，“反正…你还是赶紧回京城里去吧。”
　　晋珂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晋琰。“丑丑，你这是……在赶我走？”
　　晋琰颤了一下，随即又冷静下来。“这有什么？你当初不一样是逼我走的？”
　　“丑丑！我从未逼你走！”晋珂展臂抱住他，晋琰开始挣扎。晋珂轻声说：“我还伤着呢……”晋琰一听，停手了。“你卑鄙！”
　　晋珂沉沉地笑起来，晋琰感到他的胸膛轻轻颤动。
　　“小时候的事……是我对不起。”
　　晋琰不答话。
　　“你没去掉脸上的痕迹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很漂亮。一直以来，我都在找药师，希望能去掉胎记。但另一方面……我又并不想抹掉它。”晋珂顿了一下。“如果你永远都是那样，就不会再有人知道你多么漂亮，不会再有人像我一样，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你是我最漂亮的弟弟。”
　　“弟弟？”晋琰又开始挣扎。
　　“心爱的弟弟。”晋珂答道。“我知道你在被我拒绝之后逃走了，我也知道你逃到了你母亲的家乡。但是我没有追，其中的原因，和拒绝你的原因，其实是一样的。”
　　“什么……原因？”
　　“你那么小，又怎么会知道爱是什么？你的世界只有我，所以才会喜欢我。如果还有其他人呢？还有别的人对你一样好呢？你会不会也喜欢呢？我不仅是爱你的人，更是你的兄长，更希望你幸福。”
　　“没有人……”晋琰在他胸前闷闷地说，“没有人对我像你一样好。”
　　晋珂笑得很开怀。“当然。所以我后来决定不把你给别人了。于是我到扬州，想要守住你……尤其，是在你变得更漂亮之后。”他抬起晋琰的脸，凝望他曾经有过疤痕的地方。“让我留下来吧。”
　　晋琰突然伸开双手抱住眼前人，有力地点点头。随即，又犹豫地问：“皇上……让你留吗？”
　　“是，我跟他说了。”
　　“啊？他会准？”
　　“他当然准了。”
　　“这么简单？”
　　“是，是。别管这个了，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唔……”
　　被吻住了。这才是重点。晋珂推开一间房的门，抱着七晕八素的晋琰进去了。
　　开玩笑，要皇上准还不容易？对宰相开口就好了。不过，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扬州城里多了一幢华丽的永安王府——八王爷的府邸。醉香居的掌柜不再夜宿在客栈里了。那有名的说书先生仍是大受欢迎。
　　“你们说，那失散在民间的王爷会是谁？”老先生眉飞色舞地问。
　　众人叽叽喳喳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老先生一笑，朝抬起头来的晋琰挤了挤眼睛，向他行了个礼。晋琰张嘴愣了愣，转头望了望身边凝望自己的晋珂，突然红了脸，往楼上跑去了。
　　身后，传来晋珂特有的低沉笑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