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诺》茉七

2、轮回

　　一年又一年，她寻到他时，他已有六岁。

　　“你是谁？”

　　萝蒿微愣，随即微微笑说：“我是为了你，才出现的。”

　　“只要你，再出现！”

　　那年，奈何桥边，他看着萝蒿，这样说。

　　清风山的竹林中，萝蒿搭了一间竹屋，一卷竹帘放下，他睡在里间，她睡在外间。

　　每日，她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衫，傍晚，斜阳西陲，他回来时，总是鼻青脸肿，衣衫尽烂，她望着他，微微含笑，丝帕浸水，仔细地未他擦干净那些伤口，涂上伤药，翌日清晨，他又是一身干净衣衫下山。

　　如是十年而过，他已是玉树临风的少年，她依旧是那副清秀脱俗的模样。

　　“萝蒿，快来看，这是我今日做的。”

　　萝蒿停下纺纱，看着他手里握着的一簇绿色，问：“这是什么？”

　　“这是我做的抱娘蒿。”

　　萝蒿仔细一瞧，竟真是用竹叶编做，不禁笑道，“师傅吩咐的事情都做完了？还有心思做这些没用的东西。”

　　他脸上漾着温和的笑，寻一个方瓶把这簇“抱娘蒿”放了进去，“师傅夸我的手艺日益精湛，怕是再有几年，就能独立门户了。”

　　“休要自满！”萝蒿笑容微垮，认真说道。

　　他微微笑着坐在萝蒿脚边的小凳上，双手托着腮帮子，看着萝蒿，“记下了。”

　　夜风微凉，竹帘在风中微微晃动，惊动了竹帘之下挂着的铃铛。

　　“萝蒿，睡了么？”他睡在外间，翻身枕着自己的臂膀望着里间。

　　“嗯！”她轻轻应声。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今日，我拿着萝蒿纺的纱下山，成衣铺的老板娘见了，直夸萝蒿的手艺好……”

　　“嗯？”萝蒿见他久久没有下话，便也翻了身，隔着竹帘，她看不清他的容貌。

　　“她说她想给萝蒿寻一个良人……”

　　铃铛叮铃铃地一阵响动，萝蒿震惊地看着挑着竹帘一角坐起身的他，听他说：“我训斥了那老板娘一顿，说萝蒿是我的意中人，我要……我要娶萝蒿为妻……萝蒿可愿意？”

　　他说罢微微低了头，风儿吹过，铃铛又一阵阵响，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竹帘，另一只手垂在身侧，紧紧地拧着被角，许久，他松了手，闷声说道：“夜深了，萝蒿早些睡吧！”

　　他的手猛然被握住，隔着竹帘，她此时也坐了起来，竹帘下，她两只手紧紧地握着他的，铃铛垂在她白昔如玉的手背上。

　　“自我遇见你的那刻，便是要做你妻子的。”

　　那夜，竹帘之下，他和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从未松开。

　　又是四年，他弱冠之年，在竹屋之中，他行了加冠礼，年迈的篾匠为他加冠三次，那天，老篾匠让他从此以后不必再到他的铺子。

　　夜间，他揽着她坐在屋檐下，望着天上圆月，“一年又一年，我还记得我初见你时，你说的那句话，你说‘我是为了你，才出现的’。”

　　他侧头看着萝蒿，情不自禁地吻上萝蒿的眼帘，看着怔住的萝蒿，他的唇角上扬，温润含笑，“我自小丧失双亲，那六年我不知是怎样活下来的，每每我觉着坚持不下去时，梦中总有一个声音说，为了一个人，再苦也要活下去，遇见你，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上苍。”

　　那天，是他弱冠之年，那夜，是他洞房花烛之夜。

　　那夜，雷声轰鸣，闪电劈空，照亮了九州大地，一场瓢泼大雨整整下了一夜。

　　清晨醒来，她光着脚丫坐在桌案上，身上裹着锦被，瞧着挽着裤腿在房中打捞那些泡在水中的被褥的他。

　　“好好的，怎么会下这么一场大雨，也不知山下如何？”他轻声嘟囔。

　　她却心口发紧，脸色苍白，手上一松，锦被滑下肩头，他扭头惊见，顾不得手上刚捞起的被褥，直接扔掉淌着水跑了过来，用被子盖住她白昔光滑的身躯，“万一受凉怎么办？”

　　她呐呐看他一眼，挣开他的双手，她跳下桌案，锦被落地，他定睛瞧时，她的身上已有一袭嫩黄罗衫。

　　山巅，满山的翠竹覆盖，山下一片狼藉，村中的妇人孩童坐在屋顶，男人们都浮游在水中打捞着能用的东西。

　　他呼哧呼哧地爬上山巅赶上她，还来不及开口，在看到山下情景时，一下子懵在了原地。

　　“这……”他指着山下狼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不能成句。

　　她望着他，嘴角微笑，那个故事里，那个女妖告诉那个男子说她是妖……

　　“我是妖，人妖不能相恋……”她转身，移开视线，手指指着山下，又看向他，“这便是结果。”

　　他跌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身后，望着她的黑眸中，有惧怕。

　　她轻笑出声，不再看他，他们都一样，她们是妖，他们是人，他们都怕她们。

　　伸出手心，她缓缓闭眼，凝水珠从手心溢出，幽蓝的光泽闪动，天地之间的水珠凝聚，犹如一条河流，流向悬浮在她手心之中的凝水珠。

　　她回了竹屋，衣袖挥过，狼藉不再，犹如初建时的洁净。幽蓝浮动，他站在竹屋外，缓缓伸手触上那层荧光，却被弹了回来。

　　他在竹屋外坐了三日，第四日的时候，山下的村民跑来寻他，开口就说，“徐大官人，快和我们走……”

　　他垂头看着那村民扯着他衣袖的手，很是不解，他的妻子还在里面，他要去往何处？

　　“你家娘子是妖精……”那村民眸中尽是惧怕，“今早，镇子上来了个和尚，他说我们这里有妖孽，问我们这里可有什么离奇之事，我们想了想，只觉你家娘子最可疑，都十四年了，她还是那副样子，怎么不会是妖精！”

　　他眉心一拧，甩开那说话的村民，有些发怒，“胡说！”

　　“我们没有胡说，那和尚一会儿就会来了，届时，你便知道了，还不快走，万一那妖精把你吃了可怎么好！”

　　村民又扯了他几下，俱被他甩开，他撩起衣摆，盘腿坐在竹屋前，望着那幽蓝之下紧闭的房门，“不管她是不是妖，我只知，她是我的妻。”

　　那村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愤愤骂了几句，便甩着衣袖走了。

　　他扭身看着那消失的人影，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到那层幽蓝光外，高声叫道：“萝蒿……萝蒿……萝蒿，你快走，他们请了和尚来……萝蒿……”

　　那扇门依旧紧闭，他喊得声音沙哑，身子下滑，他坐在地上，身子靠着那层莹蓝光芒，口中依旧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

　　眼角瞥见一抹异色，他警惕地站起挡在那人的身前，“萝蒿不是妖……”

　　和尚瞧他一眼，闭上双眸，一声叹息，“阿弥陀佛！”

　　蓝光崩碎，他震惊转身，房门打开，萝蒿站在门口，一袭嫩黄罗衫，长发尽散。

　　“图一时欢愉，值么？”和尚望着萝蒿，缓缓开口。

　　萝蒿想起冥王的话，“为了一个凡人冒险，值么？”

　　十四年，她与他朝夕相伴，日落日出，她很快乐，只要快乐，爱就没有错，又有什么值不值得。

　　“萝蒿……”他跑过来，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沁水，他松手看着自己的手心，尽是水珠，垂头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收手，指尖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萝蒿……”他不敢说话，他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要问什么，萝蒿为什么会这样。

　　“你这样会死的！”和尚叹息一声，说道。

　　萝蒿微微笑，“那些村民可还有事？”

　　“已无碍！”

　　“这就好！”萝蒿轻舒了口气，她看向他，他的眸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她伸手抚上他的双颊，双眼朦胧，“十四年犹如一瞬间，那年，一瞬，我心中装了你，生生世世忘记不得……”

　　“等我！”

　　她的身形消失之前，他听她说，“等我！你的心，不能变！”

　　“萝蒿……”他的声音响彻在清风山的竹林之间，撼动天地。

　　“我的心，不会变！”

　　他临终之前，徒子徒孙齐齐跪在他的塌下，他的双眼迷蒙，越过他们的头顶，看向屋外，那里竹枝晃动，竹叶簌簌落下，他仿佛看见了一个和尚，那和尚手持禅杖，另一只手里端着一个钵盂，正在屋外也看着他。

　　他嘴唇微动，咿咿呀呀地叫了一声，一口气散尽，他躺在榻上，望着屋顶，萝蒿啊，我许下生生世世地承诺，我的心，不会变。

　　“请在来生等我！”

　　一片黑暗之中，他突觉自己的脚步变的轻盈起来，看向自己的双手，也不再是瘦骨干枯，耳际突然传来一道声响，他震惊地茫然四顾，“萝蒿……是你么？萝蒿……萝蒿……”

　　他茫然的唤着她的名字，可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宝塔之下的幽暗之中，一团翠光盘旋在小小的钵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