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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琴剑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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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琴剑合一(上)
天边泛起鱼肚白,芦苇地被薄薄的霜雾完全覆盖,远远望去,白茫茫、晶亮亮泛著寒意。被前日下的雪覆盖的空地上数窜脚印一直延伸至远处山脚。偶尔几声寒鸦嘶哑,震得枝头雪末颤落。
“龙马。”
雪地中的少年正仰望著树上的桠枝,听这一声温柔的低唤,旋过头来,投给来人淡淡一笑。
幸村习惯了早起,也很清楚越前嗜睡的习性。一大早起来,却寻不见心念的少年,一路找到这里,竟见他怀抱弦琴在此发怔,不由得心生疑惑。
“今天起得很早。”
越前点头,好半晌又动了动口唇,“睡不著。”
“嗯?”他甚是惊讶地低头注视著少年泛著薄雾的眼睛,“不习惯?”
少年垂首不语,轻轻拨开覆在琴上的软纱,“有一阵没抚曲了。”
“你想抚上一曲吗?”
少年仔细地凝望著他专注的紫眸,然後摇了摇头,他此刻忧乱的心绪不适合抚曲。幸村太了解他了,倘若现在在这里弹奏,势必泄露了茫然烦乱的心思。他不愿如此。第一次,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情,自己的无措。
幸村英眉微颦,将少年的身子扶正,“龙马,是我让你困扰了吗?”
淡金色的眼睛被掩住,良久,还是转身将後背留给对方。
望著越前纤瘦的背,心中不由苦涩。他自认天下之大,少有他没法掌控的事。但少年那飘忽不定的心,却令他束手无策。明知他对自己异於他人,却每每在欣喜若狂之後又重置冰窟,情之一事,果然如此磨人!
叹了一气,走上前将他身子扶转过来,“晨时寒冻,还是回吧。”思忖半分,又道,“我正好有一事与你说。”
越前任他护在身後遮去寒风,眼中浮起困惑。
“这是我前阵子在北国寻到的一本稀世琴谱。想你一定欢喜,不过这琴谱我试过抚弹,其间琴音之高,实属罕见。声调尖锐极响,就连琴弦也曾断了数根。
越前接过琴谱仔细研看,不自觉步至琴案前坐下,手抚琴弦,音律应指而出,轻清婉转,温润缠连。甫入高潮,音色转亮,手拨琴弦骤急,音弦越拔越高,犹如情感宣泄而出,排山倒海,直冲云霄,攀近极处,只听那音韵竟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便转了上去。
幸村心中澎湃,望著越前沈入曲中,双颊醉红,气息匀快,不觉紫目转幽深,渐入痴迷。
曲罢,越前按住腕前脉动,沈气敛神,勉强压住体内涌动,他从未试过如此,弹曲竟可以使浑身热血沸腾。
“这曲谱有些奇怪。”他道。
幸村拿过琴谱观看,眸色忽变,眉心一摺,“越前,此谱容我再研究两日,之後再赠与你。”
越前凑前来看,问:“你看出什麽了?”
“方才脑中闪念,迅疾难捕,待我再仔细寻思。”
越前点头,不再作语。
见他又不再说话,思及方才越前所奏的琴曲,间夹著急欲宣泄的愁思,不觉心中一动,眼中瞬时窜起光亮。
天色渐暗,最後一缕阳光渐渐从屋内退了出去,幸村手扶眉心轻轻按揉。
“文太,掌灯!”话甫出口,才记起文太并不在身边。习惯了他在身边伺候,偶尔派他去办事倒多了些麻烦。赤泽一郎本要令人来服侍,被他婉拒了。非身边之人,不如不要。
起身去点灯,瞥见窗外又下了雪,探出身将窗放下,暗橘色的烛焰豁然映入窗纸,欣然欢跃。
这果然不是普通的琴谱!他唇启笑意,再次将曲谱从头至尾细细琢磨。
次日晌午,他终於从房里匆匆出来,他已明了其中深意,急欲与越前分享。
“主公,何事这般匆忙?可有事要吩咐?”
幸村回首一看,见是赤泽父子,“有点事要与越前商谈。”
“越前公子?”赤泽吉朗想了想,“今早知香子好像带公子出去了。”
“出去?”他眼中闪过戒备,“你可知他们去哪?”
“这个我也不知。”
攥扇的手指稍用了力,竟隐隐听见扇骨摩擦的响声,淡紫色的眼睛在背光下现出寒光,脚下毫不犹豫跨出门槛,朝外迈去。
“主公,您要去找他们吗?”赤泽吉朗追出去问,“我和您一起去吧,这儿我熟!”
幸村点头,眼睛在地上环扫一圈,道:“昨夜下了雪,今早出门留下脚印,循著脚印吧。”
入目尽是白色,天地间不再有其他色彩,幸村望著远处完全裹在雪衣下的连山,像是自言自语,“白雪少年!”
身旁的赤泽耳尖,一听他的低语,接了一句,“是指越前吗?”
“龙马的心似白雪,这残浊的世界只怕会污了他。”依旧像是自言自语。
雪地里只听见寒风呼响,以及踏在雪地上“笃笃”声。
他斜眼瞥了赤泽一眼,不觉冷笑。
“这脚印,是去兰悉山的!”赤泽突然惊道,指著远处一路延伸而去的脚印。
“有何不妥?”
“兰悉山上有猛兽出没。”
幸村一惊,“什麽?”
“而且,经常有巨蟒袭击上山的人,所以现在几乎没人敢上山。”
幸村不以为然,“巨蟒?寒冬之季怎会有蛇蟒?”
赤泽道:“主公有所不知,这兰悉山气候奇异,越入深山,气候却渐转暖,甚至於山中四季如春,因此许多动物都迁到山上。其中自然有不少猛兽蛇蟒了。”
幸村听罢,脸色倏地起了变化,越前惧蛇,这是他後来才知道的。越前迷失林中遇蛇群袭击一事至今令他心有余悸,如今又再重演,怎不叫他焦急忧乱。
此刻已顾不得其他,一口真气纵提,朝山那边疾奔而去。
赤泽吉朗回神过来,仅能见到满目白色中依稀一点淡紫。他迅速敛去惊愕,将眼底的暗涌深藏,提步追赶上去。
幸村一口气赶到兰悉山脚,头一仰,见半座山都被云雾吞没,至半山腰已是目光尽头,心中不觉又一急,提步欲上山。
“精市!”
他蓦地转身,捕捉到与白雪融在一起的白衣少年,心中骤喜,上前一把将他揽入怀,紧紧扣住,生怕少年只是眼前幻影。
“你,怎的?”少年不解地呢喃,他感觉得到幸村身体的微颤,搁在他肩头的下巴磕得他生疼。
“龙马,你去哪了?”确定了少年的真实存在,他终於迅速收敛情绪,松开怀里的人严肃问道。
“昨日听这的人说山上有圣药雪莲,所以……”
“所以你就让她带你上山?”他的口吻竟隐含一丝愠怒,转头将视线放在另外一人身上,寒冰瞬结,“赤泽小姐,你既然知山上有猛兽出没,竟还带龙马上山!”
赤泽知香子一时间不知所措,被寒风冻得通红的脸倏地转为惨白,她轻咬下唇不敢将目光投向那已然结冰的紫光,瞥见刚刚赶来的赤泽吉朗,小声道:“我,我没有……我只是,想带公子绕过山腰……”
“精市,”越前淡淡开口,“今早我见山上气候异常,已绕路行走了。”
不对,她并不是无意识这麽做的,幸村别了赤泽兄妹一眼,淡紫色的眼中闪过锐利。
“那找到雪莲了吗?”
越前摇头,察觉眼下气氛著实紧迫,幸村散发的寒意竟比他方才在雪山中受风袭所承受的寒冷还要强上数倍,不禁叹气,“走吧!”
“琴谱,是有进展了?”
见越前有意引开他的注意力,幸村也索性顺著他,从袖中取出琴谱,“这琴谱,亦是剑谱!”
“剑谱?”越前惊讶地看著他,显然不太明了。
幸村指著琴谱道:“你对五行八卦之术,较我更为熟知。琴弦五音,宫、商、角、徽、羽,对应五行土、金、木、火、水,五音逆行,从艮、乾兑、巽、离、坎等,如此一来,你可明白?”
“你是说,”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琴谱,“让我练?”
“这剑谱百年一遇,恐惟你一人得。”
越前又是不解,只一味看著他。
“你最擅长的,除了轻功之外是什麽?”
“当是我娘教授的回旋八卦步,但此步仅作防守用。”虽然他已曾将它与进攻融合,但毕竟不成熟。
幸村笑道:“便已足矣!这剑谱非熟知此法的人不行,每一弦每一音均对应八卦阵位,以此退为守,再而进为攻。”
“何为攻?”
“减字谱法,以字上部为左手指法,下部为右手指法。而你使的,正是双刀流吧。”
越前听著幸村说解,又径自观看琴谱,陡觉得浑身要穴内息涌动,如前日征象无二。腹中渐行形成的热气经经脉贯散於穴道处,忽听幸村最後一句,顿觉浑身热意骤寒。
“你,怎知我会用双刀流?”当日偶然使出的双刀流,是在四井府的地下,他怎会知晓?
幸村微笑摆手道:“龙马,我并非有意隐瞒,当日你孤身一人闯四井府地下机关,我实为不放心,才让文太跟著保护你。只不过,我没想到手冢竟先行一步了。”
越前听罢,才松了心,道:“桃城不是手冢派遣的。你是说我入地下层,丸井一直跟著我?”
见幸村微笑不语,他暗自抚汗,倘若对方是敌,恐怕他身首异处犹不知缘故啊。
“你内功深厚,轻功更是一绝,但你毕竟涉世未深。文太在我身边逾十载,可说是与我一起长大,而且他的任务本就多数是暗访追踪,我想他的身手并不比你那位朋友菊丸差。”
忽听菊丸的名字,越前後背顿觉一寒,额角微浮。
“左手指法即是左手剑,反之亦然?”
幸村点头,“所以我才说,这剑谱惟你独得。”
“那剑招和剑诀呢?”
“你看,琴谱的基本指法,劈、托、抹、挑、勾、剔、打、摘,还另有各手指法,将其融入剑招中,如何?”
越前注视著琴谱中的弦音指法,笔法与一般字体自是大有出入,无论曲撇、勾挑、抹剔,或自上而下,或自左而右,均似剑气盈贯,难掩骚乱。又觉腹中热气汹涌,自丹田不断涌至全身各个穴位,甚至浑身各经脉俱隐隐跳动。
“精市!”他不知所措地瞅著他。却见幸村已摆好琴案,手持两柄长剑,泛著幽光的剑身在雪映下,宛如一泓秋水寒光四溢。持在手中止不住颤动。幸村袖手一摆,长剑直朝他飞来,越前侧身两手举向前,稳稳接住双剑。
“龙马,你试著将真气化为己用,顺著内息流向,跟著我的节奏使出来。”
话说著,已坐至琴案前,手挥琴弦,音色如水银流泻,丝丝入渗。越前握著双剑,耳听幸村所奏琴音,更觉四肢百骸瞬时被一脉贯穿。全身热流急速流动,似欲奔泻而出,不由自主便顺著琴音挥动双剑。
他自小跟随娘亲学琴,悟性极高。寻常曲目,一目扫过便可流畅抚弹,幸村之前所讲的剑招悟法,对他自是全无阻碍。只见他脚踏纯熟的回旋八卦步,步子碎行,配合手上双剑,竟使得极为流畅,浑如一体。琴音入境,剑气盈满,与空气摩擦间,滋滋凛响。越前身体柔韧度极高,与同样柔软的剑身一同,意转空灵,四体虚荡,极尽柔态。
琴音渐入高潮,幸村抚弦的双手竟似隐隐幽光被覆,原来此琴谱并非一般抚弹即止。琴音本身即是剑诀,既是越前所使剑法的剑诀,也是抚琴人的心诀。琴弦一拨一挑,均是劲气十足,仿佛真气灌入琴弦,稍一用气推弹,甚至可杀人於无形。音近极处,竟如越前前日抚弹一般,毫不费力便转了上去,琴弦颤响,余韵贯霄。空气中仿佛所有的尘粒都颤动不止,随弦音的波动而沈浮跳跃,蓄势待发。
再看越前这边,从琴音入高处始,剑招便越使越快,瞬疾如电。寻常眼目根本无力辨认,所见之极,也便是片片白影和寒光四溢,以及那剑身摩擦的烈响……
幸村抬眼凝视著白色的片影,末指扶弦渐渐缓下节奏……
曲毕,剑止,弦音犹颤,剑尖余震,二人均面色红润,吐纳匀快。
相视良久,幸村眼转复杂,问:“你为何不识剑术?”
“我娘不懂剑术。”
“那令尊呢?”
“那臭老头,”一提自家老爹,越前脸上竟露出孩童般的别扭,“我从未真正见他使过任何武功,小时候问过,但他们都不正面作答。不过,”思忖了一下,“他应该不是那麽简单,虽然就是一好色臭老头。”努努嘴。
望著越前难得露出娇怨情绪,幸村唇边笑意渐深,瞧著越前那微翘的唇,心弦微动。
“他们,并不希望我习剑术或其他武功。”
“为什麽?”他奇道,“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武学天赋和悟性最高的。”
他摇头,“我习的多数是防守修身之用的武功,幼时想过学剑术,但娘说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何来此说?”
越前道:“习武至境,在於修心!此乃她的原话。”
见幸村若有所思,他亦不再言语,低头注视著琴面,眸色瞬即翻覆,半晌才道:“你,方才所使得琴技,其实我十岁时便会了。”
幸村惊讶地站起来,“十岁?也是令堂所授?”
越前道:“算是吧,那是偶然习得。当时受困狼群,我娘便是用此技逼退狼群的,後我模仿自习有成,被娘无意发现,她要我不可在人前使出此技,更不可用来杀人,所以我从此也不再随便使出。”
“令堂竟会这谱中绝技。”他低声反复嚼思,“她对你,当真是爱护有加。此琴技若不能妥善运用,体内真气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设想。但若能运用自如,则独步天下,轻而易举!不过倘使心中有恶之人习得,将是天下武林之大患!”
他抬眸注视著越前,“你可怪我隐瞒此技?”
越前淡然一笑,“你只是忧我涉世未深,怕我习後反受其害,甚至被奸人利用。我怎会怪你!”
“知我者,果然是你!”
“我娘不让我使出,也是和你有同样担忧吧。”他垂头陷入沈思,脑中浮现娘亲的绝丽容颜,心口泛起酸暖。
“龙马,这剑谱,你还需多加修炼!”
越前颔首,心中暗想,娘应该不会怪他擅自习剑吧。当年所说的“时候未到”,现如今也该是时候了。
手攥著琴谱,心中热流浮动,娘会此绝技,那此谱是否与娘有关联?
“精市,这琴谱,你是从何处得来?”
“这卷《龙吟》其实很多人都知道,它一直都被天下第一谷圣道谷谷主收著。”
“圣道谷?”越前扶住下巴寻思,“此前偶有所闻,圣道谷喻天下第一谷,是得名於其险峻地势和入谷的机关,至今无人能安全闯过圣道谷机关入其内。你,怎会得到这琴谱?”
幸村笑道:“这琴谱并没有收进谷内,而是藏在山谷边境,独立设置机关以放置的,谷主此举本即是望有人破关取得,可惜数十年来无人能解。不过我立海门下能人众多,其中有一人唤仁王雅治,乃一破关高手,其易容欺诈功夫,也是一绝。我见你爱琴如此,心想你必定喜欢,便让他去将它取来。不过圣道谷机关是名不虚传!”
“我……不知如何感激……”越前胸口热意澎湃,幸村对他用情至此,令他何以为报。
“龙马,你知我不是为了你的感激!”他勾起浅笑,伸手捧起越前双颊,目色入深。
近在咫尺的浅金眸子染上薄雾,将底下的羞涩,一一笼盖,幸村的手指在他泛红的双颊流连,指腹的粗茧擦过幼嫩的肌肤,激起阵阵轻颤。
他没法控制浑身的颤抖,失了规律的心跳如百万战马奔腾,震得他胸口热疼。幸村那含情的双目在逐渐放大。越前忍不住闭上眼,下巴轻轻仰起,细长的睫毛止不住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