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山雨欲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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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夕阳最后一抹微弱的天光渐行渐远。初冬的风不似入九那般寒冷，却也能让人从骨缝内沁出寒意来。紫轻影茫然地走在大街上，形单影只。风将她环在臂膀两侧的淡紫银粉绘花的披帛清灵灵地吹抖开，薄薄的纱料袅娜舞动在空中，仿佛那是一泓紫波，流淌在紫轻影单薄如纸的身上。对比华灯初上的繁华，她的背影格外落索，好似一片无人关注的落叶漂泊在命运的漩涡处。
不知不觉间，紫轻影竟走回了自家的府邸。
看到失了精魂的紫轻影像个幽灵般游荡回来，下人们忙不迭跑去禀告了紫麈尘。
后院寝房里，紫麈尘正守着躺在床上昏睡的宁远发愁，不知上哪里去寻自己的宝贝闺女。听到下人的汇报，他顾不得病榻之上的宁远，飞奔而出。正巧，紫轻影正往这边来，一个没留意撞了个满怀。
“梅妃娘娘，您可算是回来了！让老臣担心死了！”紫麈尘踉跄了几下，稳住身子，扶起怀里的女儿。
“父亲……”这一撞，倒让紫轻影缓过神来，她心里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寻求解答，“父亲，您怎么不问问我究竟去了哪里？”
“咳！问那些做什么？回来就好，平安回来就好！”话语微微有些噎塞住了，紫麈尘的布有细密皱纹的眼角竟沾有淡淡的湿润。
父亲的关爱，紫轻影不是不知，只是此时的她，心脏仓惶地蜷缩成一只小兽在她胸口猛烈地碰撞，想要快速找出一条出路逃出这让人困顿的人生：“父亲，母亲年幼时可曾有过一位启蒙夫子，获罪于先王，被贬黜到潮州，做一任地方小吏？”
“娘娘，您是怎么知道的？”紫麈尘张口结舌，怔在当场，万万没有想到女儿会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
“这是怎么一回事？缘何他会与我们家有所瓜葛？”恼羞交加的紫轻影已然忘记体统，生平第一次拼尽全力大吼出来。因为太过激动，身子早就如被暴雨骤风侵袭的扶柳一样，瑟瑟不止。
“娘娘……您这是……您这是……”不明所以的紫麈尘错愕地答不出话来。
“母亲……对！母亲那里一定会有答案！”紫轻影情绪沸腾到了顶点，她一把扯下环在发髻上的浅露，因为用力过猛挽住青丝的犀角小梳随浅露‘当啷’落地，应声折成两半。斜梳脑后的反绾髻松散开来，乌茬茬的一头黑发紧紧迎合着风的召唤柔曼起舞，仿佛极薄的云翳纷拂交织在空中。明眸间，光澜溶溶在玄色弥漫的入夜时分，竟如一幅蕴藏诗情画意的墨卷摇动在所有眼波的流晔处。
“娘娘，公主病情一直起伏不定，折腾了半晌，刚刚服下药歇息，您再稍等片刻再去找她吧。”来不及讶异的紫麈尘又提起方才稳妥下来的心，微微佝偻的背许是负重太沉又下驼了几分。
“不要再劝了，没用的。今日，此事我紫轻影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说毕，紫轻影朝后院寝房奔去。绛紫裙裾边的金色五瓣梅一波迭盛一波，光彩离合，恍如支楞起的巨大伞盖遮愁避忧，又像是三千世界里久放不败的清婉莲花，清晰地将轮廓流转在出世与入世间的那丝毫厘。
“娘娘！”紫麈尘徒自探出右手想要抓住奔驰而去的紫轻影，最终却什么都没有抓到，只能无力地缓缓垂落在身侧。有些事早成陈黄枯叶，何必死揪不放？
紫轻影一路奔入后院寝房内，使力去推床榻上昏沉浅眠的宁远：“母亲，您醒醒！”
这一推，让宁远胸口的痰气翻涌而上，横哽在喉头，咳不出来，咽也不去，憋涨地一张青白的脸急转成紫。
“母亲……”紫轻影忙扶起躺在衾被里的母亲，坐在她的身后，让她的背部倚靠着自己，两手交叠在手肘处，双臂用劲向斜后方提拉。几番下来，这才将这口浓痰咳了出来。紫轻影端来放置在床尾的涂漆青铜痰盂，待宁远吐出浓痰，又服侍她用清茶漱口后，看她情况好转了些，再也忍不住，问道：“母亲，您年幼时，可曾有过一位夫子，因为获罪于先王，而被贬黜去了潮州，任一方小吏？”
“你说什么?”宁远刚觉得被病魔缠绕的身子轻松不少，被紫轻影这一问，顿生寒意。
“母亲，大王说您年幼时有过一位夫子，与我们家从上辈起便有瓜葛。这，可是真的？”紫轻影下定决心，打破砂锅问到底。
屋中央烧炭的涂漆铜盆里，火苗烧得正旺，‘噼啪’作响。
不断上窜的赤红火星燎起一室的温暖，也映红了宁远青白交错没有色彩的面颊，一路焚烧入她的眼睛里，如血红的杜鹃，簇簇吐蕊而现。
那样深刻的记忆于她怎能忘记？
曾经，她坐在红木桌上，把玩着从他手中夺过的折扇，昂着一张小小的芙蓉俏脸，挑衅问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
而他正襟端坐椅上，好整以暇，不怒不恼，浅浅微笑，徐徐应道：“大义必识，小礼必知，才算学生。”
曾经，她手托香腮，斜倚阑干，表情一派烂漫天真：“夫子啊，这鸳鸯二字怎生言？”
而他面不改色，漫翻书卷，语气一本正经：“公主啊，诵读《女诫》一百遍，其义自然见。”
曾经，她纤纤玉指点着他扇上字句，不依不饶：“夫子啊，非礼勿视，你怎可将本宫闺名时常带在身边？”
而他淡扫扇面“宁静致远”，不急不慢：“公主啊，礼尚往来，不如你写‘淡泊明志’一千遍？”
曾经，她挥舞狼毫，在他外袍上指点江山，一脸无辜埋怨：“夫子啊，我这画的可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而他手持戒尺，在桌边轻轻敲打，笑容和蔼无害：“公主啊，只可惜眼下唱的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是呵，怎能忘记？这些画面，所有笑语欢颜在她的脑海内，不知温习翻滚了多少遍，早已镌刻在了骨血的最深处，不死不休。
纵然岁月这般无情，匆匆逝去，在她的余生里，叫她如何忘记，如何忘记那个他？
胸口不知是被紫轻影那几下勒得生疼，还是牵动了隐密已久，自以为愈合的心伤。合拢双眼，蝴蝶翅膀般的睫羽轻轻抖动了几下，终于，有泪，悄然落下，寂寂无声地粉身碎骨在她的前襟领口。
屋内厚重的赫赤色丝绒窗帘将窗外的一切光线都抗拒于身后，只有跳脱在火盆里的炭苗越燃越旺，带来些许忽明忽暗的光亮。
宁远眸子里的杜鹃仍旧在啼血，次第染红的花瓣醮沾往事的酸楚，妖冶成两团罩有火焰的灯笼。
“他，那年才满二十二岁，便中了状元郎。真是风光呵……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不过六岁。小小的一个人儿，因为宫内斗争的失败，失去了至亲的母妃。在黑暗腐朽的宫廷内，整日玩弄在旁人的股掌之中，没有一个可靠的亲信，看不到一丝希望。他，是我在那里唯一可以毫无忌惮去相信的人啊！”说着，宁远的泪再也止不住了。生平第一次，一贯坚强的她在女儿面前竟无法从容如旧。伤痛本来完整地压镇在心底深处，此时，时隔那么多年，又一次生生将它连根拔起，撕碎了跳动在血肉之躯里的心房。
那夜，马蹄疾促，她急叩他家大门，“夫子啊，王兄终不容你，禁军天亮就到，快随我走，从此天涯海角，再不分离。”
而他深深地注视着她，多年不见，已成娉婷少女。无奈，他身后有发妻幼子，肩上有家族荣辱。他缓缓松手，一字一句：“誓拟同妻，誓拟同妻，共生死。”
奈何，奈何命运如此无情！
“谁叫他是前朝阁老之孙呢？年纪轻轻，早已声名远播。王兄不先去除他，又会先去除谁呢？”宁远凄然一笑，尽是沧桑，却有几滴泪落入膝前的朱红锦被，嫣晕洇洇，都是心伤。
后来呢……
后来，翔龙后殿上，王兄与她手谈一盘，半是玩笑半是试探：“今日朝臣上书，太傅罪不致死，要寡人饶他一命，御妹以为如何？”
她玉壶内一片冰心，应该怎生作答？
不如把手中的子交给王兄，任由他来自答，反正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结果只会有一个。
果然，一贬到了潮州。于是，路漫八千里，此生无见期。
“原来如此……”紫轻影起身走至涂漆炭火铜盆边，让那熊熊燃烧的木炭烘烤自己一颗渐渐冰冻的心。
万物皆由缘生。
一切又因缘灭。
“大王，为何要旧事重提？”忍住心伤，慢慢冷静下来的宁远心中不禁狐疑陡生。
“大王呵，要把我许给那位夫子的儿子。”面颊上的胭脂颜色早就失去了光彩，原本少了许多的鲜活，却因偶起的炭火而多了几分明艳晕匀在她绮丽的容颜两侧。
“他竟然这样无情！”听到女儿的话语，不亚于五内俱焚，宁远的双眼立时瞪大，如潮涨般的忿恨一浪高过一浪统统凝结在瞳孔里。不过片刻，她紧促的眉端忽又舒展开来：“也难怪呵，跟我王兄当年一样，生在君王家，就要足够冷血。不然……不然就像我们这样，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是啊，既成牺牲，除了释然，又能怎样？
火盆内，随着偶起的火焰飘然在空中的灰白炭尘细碎地恍如人们衰败的美梦。
“孽缘！”紫轻影的眉梢也粘染上了火焰的赤红，分明是恨入骨髓，却不知该咎由何人。
“孽缘吗？也许吧！” 这尘世之苦岂是她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洞悉的？
很多年前，那时她还小，陪着他看天看地看景色看不尽盎然春意。当年少的记忆逐渐远去时，她才明白当初应该与他隔天隔地隔沧海阻断碧落黄泉。
从他到她，是一条延展开写满寂寞的小路，他在这头，她在那头。
从她到他，是一江东逝去带走孤独的流水，他在上游，她在下游。
都说佛渡有缘人。
佛也会叹：苦海无边，众生竟这般难渡！
执念若是生根发芽，就连万仞千刀都难刮割干净内心种种情愫。
只是，可曾悔过？
明知冥冥中早有定数，从不曾悔过丝毫！
=========================我是为读者服务毫无怨言的剧情分割线=====================
下过入冬初雪的夜，晴朗地不见片朵遮盖皓月的云，无数清冷的繁星闪动着自己灿若宝石的眼眸蹦跳在藏蓝的天河两岸。
这样的冬夜，并无应有的静谧安适，王宫大内的暗影被明月光洁的清辉倒映在青砖地面上，高翘檐牙的楼台宫阙狰狞缠乱于一处，不停地波动，似有涟漪乍起。
春飞雪坐在永靖宫内正中的御书案后，盯着给自己行问安礼的玖阙天，眼波里尽是呼啸的寒风。
“母后这么晚来，小心露重天冷伤了身子。”玖阙天弯腰躬身行礼，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知冷知热的殷切之情和寻常百姓家的儿子承欢自己母亲的膝下没什么两样。但，春飞雪心里像是揣了一把匕首，雪亮亮地。她知道他不仅仅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一国之君，整个大玖王朝的真龙天子。
“大王还知道怕哀家伤了身子，还这么任性胡为！再怎么说，都是当人家父王的人了，一点正经的态度都没有。”身子后仰，靠到双体龙纹椅背，状似平澜无波，春飞雪的眼神却已愤怒到想要尖锐地刺穿玖阙天的心脏。
“母后，请恕王儿愚钝。”玖阙天站挺颀长的身子，显得胸口绣有两头龙纹的玄青龙袍穿在他的身上剪裁合度。
“哼，好个愚钝。”春飞雪半眯起眼睛，眼神更加锋利，带着她二十余年在王后宝座上练就的气势，毫不留情地射向玖阙天，“真是哀家的好王儿！不要以为你现在身为大王就可以胡作非为了，就算你可以圣裁天下，但后宫之事也要事先跟哀家商量一二。你登临大王之位不过短短四年，本事长了不少，不经哀家同意，竟然擅自做主，将梅妃许给罂粟楼楼主荒芜。你真是启天地之洪荒，滑天下之大稽！”
“母后，原来您是在说这件事啊。”闻言，玖阙天浅浅一笑，少了几分君王的霸气，多了几分撒娇的顽皮，“王儿只是想给母后个惊喜。”
春飞雪将身子微微歪向一边，鬓边的各式簪环互相交错碰撞，发出悦耳的‘珊珊’声音：“惊喜？惊是有了，喜在哪里？”
“不错，寡人是擅自给了表妹自由。可是，无论是在明堂外殿，还是在王宫后苑，哪有那么轻易得来的便宜呢？一切牵扯权利的利益，都要互换筹码。倘若寡人说出表妹为此付出的代价，想必母后一定会开心不已的。”嘻嘻而笑，玖阙天像是个馋嘴讨糖吃的孩子，神情伶俐乖怜，说得语气好似无关他人痛痒一般。
“哦，你说给哀家听听，如若不能令哀家舒心畅意，哀家可要继续训戒你了。”春飞雪眼神依旧凌厉，只是去了几分怒意，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血肉，朝夕相对十余年，哪里舍得责备过深呢。
“表妹此番私奔，虽是她心不甘情不愿，但碍于寡人，必须既成事实。一旦成为事实，您想想此后荒芜和紫氏满门会怎样？他们只会也只能乖乖地听命服从于寡人。像他们这种出身书香世家的士族最忌讳的莫过于旁人诬垢其清誉，他们可是宁要青史英名在，不惜命丧身先死。若有半点违逆会是什么罪责姑且不论，只须将此事一抖，就说表妹红杏出墙，看他们如何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母后，岂不快哉？”说着，玖阙天收起嬉笑的神色，瞳孔深处燃起一团墨色的火焰，“寡人自幼立志要做明君。身为明君不可随便猜疑所用之人，那么不如寡人提前挟制，也算防患于未然。这也是母后常常耳提面命的——害人之心未必有，防人之心处处留。”
听到玖阙天一席话，春飞雪的心漏跳了几拍。
原本，她还担心玖阙天因为年纪尚小，胡闹顽劣。现在看来，自己的儿子真的是长大了。懂得为君之道，也明白怎样驾驭掌控权术。
可能是从稚子到一代君王转变过快，春飞雪还是觉得略略有些不安：“梅妃是你的表妹，你会不会有一天心慈手软？”
“她与寡人的确兄妹情深。在寡人所能容忍范围内的，都可以姑息她、纵容她。但是，如果有一天危及寡人的王座，寡人绝不会有分毫的妇人之仁。毕竟，王者，普天之下只有一人！”语气中隐隐流动着非凡的君王气质，仿佛那是浑然天成在玖阙天身上似的，恰到好处，没有一点矫揉做作之态。
“呵呵，真不愧是哀家的王儿！”春飞雪微笑道。其实她毫无心事，笑起来的模样，如同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甜腻得像雨后初露尖尖小荷，根本看不出中年妇人原有的老态，也没有权欲的熏蒸，“哀家是该把玉玺交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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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山雨欲来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