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之战》扶兰

2、婚宴

　　[ 殷人好酒，一有机会，便要作长夜之饮。
　　商王纳妃无疑是一个人人均可放量豪饮的大好时机。当此之时，歌声舞影酒香中，座次纷乱，尊卑混杂，朝堂上的尊严礼法早已荡然无存。
　　与商王并排而坐的王后，嘴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从容举杯，看似在与众人同乐，眉尖眼角，却隐隐透着掩饰不住的厌倦。 ]

　　正史上没有提到纣王的王后是谁家女子（有学者考证说，商王的王后历来都是王族女子，盖殷人并不忌讳同姓通婚。这倒有点儿像古埃及的王室婚姻——王后必须出身王族，甚至于最好是法老的姐妹，埃及王室认为只有这样的婚姻才最能保持血统的高贵与纯正），野史中都说是姓姜。
　　鉴于姓姜这个说法比较适合拿来用在这篇乱弹之中，就让王后姓姜吧（诸多有歧义的说法，各有道理，为方便起见，文中只取所最适合本篇需要的那种）。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姓。
　　姜，上部为“羊”，下部为“女”。这也是一个很古老的姓，而且很可能是一个被赋予了美好含义的姓。其时之人认为，羊大为美（这是文字学家的考证）。象征财富的羊与女连在一起，想必以此为姓的家族不但尊贵，而且富有吧？
　　值得注意的是，助周王取天下的姜太公，本名吕尚，周人尊称为太公望（意为周先祖太公所期望的振兴周邦的贤人），后世传为姜太公。有周一代，姬姜二姓，世世约为婚姻。
　　为什么是“姜”？
　　殷代的王后，包括其他一批高层的贵妇，都是有自己的封邑和陪臣的。武丁之时，王后妇好统军征巴人，从她自己的封邑中征兵三千，另从武丁那儿领兵一万，共一万三千人。能够征兵三千，这样的封邑，规模必定相当巨大。
　　古人之姓氏，多有与封邑相关的。
　　吕尚为什么会被后人传为姓“姜”？他与姜王后究竟有何关系？是姜王后封邑的陪臣，还是与“姜”这一族关系密切超过与商王的关系的贵族？
　　耐人寻味。
　　前些时候看一新版封神，编剧就将姜子牙与姜王后设为铲除妲己的同盟军。
　　不是没有可能的。
　　西周的末代王朝，就亡在王后的父族手中。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意图废黜王后另立爱妃褒姒，惹得王后回娘家哭诉，娘家人大怒，与犬戎结盟，发兵灭了西周，都城残破，王后和世子（周平王）只得迁都洛阳，是为东周。
　　只是纣王王后的运气不如幽王王后而已。

　　[ 姜王后微微转过头，看了看侧座后的新妃妲己。
　　这个来自小邦有苏氏的年轻妃子，已经眩惑地沉迷于奢华的酒宴中。
　　姜王后轻轻的、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这样没见过世面的小邦女子，料来不应有什么威胁才是。
　　妲己感觉到了王后的打量，她抬起头向王后嫣然一笑。
　　王后身边的宫人低声嘀咕了一句：“新王妃倒是一点也不怕生。”
　　胆子大得出人意料。
　　王后心中不觉掠过一层淡淡的阴影。
　　也就在这时，舞近商王案前的两名乐伎，突然发难。
　　那名身量细长的乐伎伸手在另一名身材纤小的乐伎腰间一托，将她托得向商王飞撞过去。那纤小乐伎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青铜短剑，箭一般直刺向纣王的胸前。]

　　吁，总算出来一个像样的武侠场景了。
　　接下来该怎么写？
　　妲己会不会来一个美人救英雄呢？
　　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史载纣王好狩猎，大广苑囿，陪在他身边的妲己，自然也该精于骑射才对，这样才有共同语言是不是？
　　而且狐狸精的传闻总该有点儿来历的。
　　大侦探波洛就经常说，再夸大的谎言背后，也会潜藏着一丝真相。
　　妲己很可能就具有狐狸一般敏捷机灵的特性。这样的妲己，很可能会在刺客动手的一刹那，飞出一个沉甸甸的青铜酒杯，击中刺客的手腕。
　　本来这应该是最合乎戏剧要求的写法。
　　但是很遗憾，妲己没有表现的机会。
　　首先，你能想象刘邦派人刺杀项羽、虞美人出来救驾的场景吗？
　　其次，妲己非常非常珍爱手中那只精美绝伦的青羊方尊，就像黄石公绝不会拿手中的古琴去砸令狐冲的剑一样，懂得欣赏艺术品的妲己（史载妲己“作新淫声”，可见她是很富有艺术才能的，有此修养，自然懂得欣赏对不对？），是不会拿如此美妙的东西去砸人的。
　　所以她的反应就慢了一拍。

　　[ 离纣王最近的左右侍卫赶不及救援的，救他的是他自己。
　　纣王一扬手掀起了酒案，长案迎面挡住了女伎刺来的短剑。
　　纣王力大，一推之间，女伎已经被推得撞在她的同伙身上，两人一起飞了出去。
　　宫中武士已经围了上来，十余支长戟压在她们身上，再无反抗之力。
　　妲己笑意盈盈地望着这一切，对纣王在举手之间便打退了刺客的场景丝毫不觉得惊讶。在她看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很快查明，这两名女伎是来自东夷。
　　战败但尚未臣服的东夷，认为只要刺杀了纣王，便可以阻挡住殷人的进攻。
　　女伎所用的短剑，是她们趁乱从一名小臣身上偷来的。
　　那名失剑的小臣与失察的乐官、失职的卫士一道被押往宫门外处死，两名刺客也被押向殿外。
　　但是一片肃杀的沉寂中，妲己突然微笑着说道：“那两个女刺客，好像一点儿也不怕死噢——”
　　在那两名年轻女伎的脸上，的确写着视死如归的慷慨。
　　纣王心念微动，转过目光看着同样年轻的妲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他知道妲己一定还有下文。
　　妲己注视着那两名女伎，慢慢说道：“我们老家，地广人稀，经常有狼群出没，伤人无数，所以每年都要出动军队来猎狼。狼是最悍勇不畏死的，打死一只，其他的不但不怕，还会更快地涌上来。后来有一名下士想出了一个法子，他当着狼群的面，用了一整天时间来杀死一头捕获的狼。从那以后，周围的狼群一见到那下士就害怕。”
　　那两名女伎的脸色已微微发白。
　　唉，很早以前就有人说过，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很多时候，不畏死者，却畏惧死亡之前的痛苦。
　　妲己无疑是异常地了解人性的弱点。无论是出于本能还是出于后天的训练，仅仅这一点，已经使得她超然于众人之上。
　　纣王哈哈一笑：“好，我就要这两名刺客慢慢地死，死得让整个东夷一想起来就害怕！”
　　女伎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在传说中，妲己与纣王发明了许多酷刑，如炮烙、蛇窟、俎醢（将人砍成肉酱）、剖心等等。
　　但是比起后世的一些今人难以想象的酷刑如腰斩、鱼鳞剐（顾名思义，也就是俗语所说的“千刀万剐”）等等，只能说是不相上下，还算不得空前绝后。
　　不过酷刑的传说，绝非无风起浪。
　　在纣王与妲己的性格中，恐怕的确潜藏着某种原始的猛兽般的野性。
　　即使他们能够造出美伦美奂的摘星楼（某位老先生曾经考证说，以当时的工艺水平，高耸入云的摘星楼只怕多属传闻，但必定有规模宏大的苑囿作为摘星楼传说的蓝本），即使他们能够编制出荡人心魂的“新淫声”（是否接近于后世所说的郑卫之声、通俗歌曲？）。
　　有一篇小说，是关于一盏异常美丽的灯罩的故事。灯罩上的花纹细腻得不像人工能够绘出的一般。后来欣赏者才知道，这是一名纳粹军官从一名囚犯的背上剥下来的人皮制成的灯罩。灯罩上的花纹，其实是那名囚犯背上的刺青。
　　对艺术的欣赏，以一种如此残酷的方式来完成。
　　这种兽性，有时披上了如此精美的外衣。
　　现在的问题是，对于纣王在妲己的提示下所作的这一决定，王后与殷商贵族们是何态度呢？

　　[ 两名女伎被拖了出去。
　　王后打量着妲己，微微一笑：“若是这个法子能管用，不但是东夷，就是其他任何一个邦国，也再不敢来行刺大王，你可就是大功臣了。”
　　妲己迎着王后的目光答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管不管用，还得试了再说。”
　　妲己就这样被整个殷王室与宗室贵族所接受了。
　　虽然她只是一个来自战败的小邦的贡品。 ]

　　殷商贵族中，没有人对实际上是妲己提议的酷刑表示异议，所考虑的，只不过是：这样的刑罚能否起到警戒东夷的作用？
　　奇怪吗？
　　不，不奇怪。
　　殷人本就是一个崇拜严刑酷法的民族。殷人的法律中，有这么一条：刑弃灰于市者。在街上乱倒垃圾都要受刑。
　　他们膜拜的，不是慈祥的、有好生之德的神，而是嗜血的饕餮——殷人的青铜器上，出现最多的便是这种狞厉的怪兽。
　　素有贤王之名的盘庚在迁都时，曾经严厉地警告不愿迁居的贵族们：如果你们不去新都，我就要让你们全部绝灭！
　　所以后人曾经感叹说，殷人重刑，先鬼而后人，先罚而后赏。
　　殷商贵族也骂纣王，骂他酗酒（被好酒的殷人骂为酗酒，可见纣王的酗酒程度的确非同一般）、拒谏、自大、不信用宗室等等，不过从来没有骂过他严刑酷法，相反的还在抱怨他纵容罪犯——及有罪辜，乃罔恒获——常常不去逮捕惩处罪犯。
　　当王叔比干被剖心时（无论有无此事，先假设纣王花样翻新的酷刑终有一天也落到了殷商贵族头上，应当合乎逻辑），殷人是否终于明白到，他们所膜拜的嗜血的饕餮，不但要吞食祭祀的奴隶，终有一天也将吞食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