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微光》曲罢

2、（二）

　　伤只是皮外伤，加之他年纪轻，回到洛家堡没几天淤血散尽，也就好了。反而是洛明扬的伤一直不愈，洛玉山回来不由分说将儿子一顿狠打。他额上的伤口颇深，两下加在一处，竟化了脓，发起了高烧，哼哼唧唧躺在床上捱了两个月才见起色。
　　这期间马延廷来找过凌幼寒，以长辈的身份安慰他，凌幼寒除了客气的感谢，并不多说一个字。马延廷原本以为他多少会抱怨几句，可他只是低头摆弄手里的算盘，对舅舅家里亏待他的事情不置一词。也难怪，他父母双亡，无家可归，舅舅能将他养大，已算是对他的再造之恩了。寄人篱下，受点委屈又算什么？
　　马延廷只好没话找话说，问他：“今年多大了？”凌幼寒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他一眼道：“十九。”马延廷道：“年纪也不算小了，有什么打算？”
　　凌幼寒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但又不知他到底是何居心，便道：“不知道……马叔叔为什么问这个？”
　　马延廷道：“你在这里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这些日子见你挺能干的，能写会算的，也能吃苦，刚好我那里有个差缺人，不如你来帮我吧！”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心思却多，倒比在江湖上混了多年的人还沉得住气。马延廷觉得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带在身边着实让人放心。
　　凌幼寒神色还是淡淡的，道：“舅舅那里会答应吗？”这句话到底暴露了他的心思，马延廷闻言大喜，连忙道：“只要你答应，你舅舅那里好办。”洛玉山不喜欢这个外甥，这是瞎子都看得出来的事情。
　　“好！”凌幼寒点点头，算是答应了。
　　之后的数日，凌幼寒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度过，舅舅会同意此事吗？在洛家堡继续呆下去，是会衣食无忧的，但却永远也不要妄想有出头之日。他也无法再忍受在他人的白眼下过活，所以，他必须离开，跟马延廷走，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他并不喜欢马延廷这个人，直觉上这个人面热心冷，看得出不是个简单的角色。马延廷帮他的动机，凌幼寒不是没有想过，虽然知道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简单，却还是由不住动心，毕竟外面的世界是他所向往的。
　　洛家堡似乎没有秘密，很快表少爷要离开的消息便四处传扬开来。洛玉山却还稳得住，见了他并不提及此事，依旧如往日对他那般冷淡，冷冷扫他一眼，点一点头就走开了。看不出任何端倪，有点以静制动的意思，这反而让凌幼寒有些受不住。
　　倒是表妹洛蕊前来问了几次。凌幼寒不置可否。洛蕊问了许久不见他回应，自己先生了气，也就走了。其实舅舅家里对凌幼寒好的人也就数洛蕊了，两个人都不被洛玉山待见，同病相怜，幼时竟比别人要亲密一些。等到大了一些，凌幼寒听到了那些关于父亲与姑姑的风言风语，接触到旁人看怪物似的目光，才惊觉自己的身份是如此耻辱而尴尬。
　　他觉得恐惧，有意无意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再向任何人敞开心扉。他将所有的一切，连同表妹洛蕊一起推拒在心门之外。

　　这事最终还是有了结果。半个月后的一个雨雪天，凌幼寒打着伞踩着湿漉漉的青石小径，去舅舅的住处石园回话，洛玉山终于要向他质询关于离开洛家堡的事情了。
　　他走到门廊底下，收好手中的伞，正要进去，却听到舅舅郑重其事的说话声：“我虽然不喜欢这个外甥，可他好歹是我的外甥，是我妹妹的血脉……当初，我既能从天鹰堂手里将他保下来，就没想着有朝一日要赶他走。现如今他有了自己的打算，我自然要尊重他的意见。只不过，马延廷，咱们虽是结义兄弟，丑话也还是要说在前头，若是他在你那儿受了一二分的委屈，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幼寒跟着你去历练可以，其它的算盘，你最好不要打！”
　　心里竟有些微的悸动，这该不是说给外人的客套话罢？无论如何，他总还是洛玉山的外甥，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
　　马延廷打着哈哈道：“这是什么话？你的外甥就是我的外甥，我怎会让他在我那里受委屈？你就放心好了。”
　　洛玉山呷一口茶，冷冷一笑：“那就好！”一抬眼看见凌幼寒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着两个长辈行了礼，喊声：“舅舅，马叔叔。”洛玉山脸色缓和下来，这孩子无论怎样，总还是懂得礼数的一个人，他看凌幼寒一眼，颔首道：“来了？自己坐吧！”
　　凌幼寒在下首寻了把椅子坐下，舅舅以这样温和的态度对他，倒是他没有想到的，难道是因为自己要走才这样？马延廷满脸含笑地看着他，那眼光里有一些捉摸不透的热切。凌幼寒对着这样的目光，竟然觉得有些坐立不安。
　　洛玉山沉默了一会，朝外甥问道：“幼寒，你决定好了？真要去马叔叔那里当差？”
　　凌幼寒马上点头，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是，我想出去历练历练。”
　　马延廷笑道：“跟着马叔叔，有的是你历练的机会。”
　　洛玉山神色间并无太大的波澜，眉头却渐渐蹙紧，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半晌才道：“既然决定了，我也不拦你，若是干得不如意，就回来！”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已是仲冬，甘原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如筛盐，扬扬洒洒，将甘原数百里地染成一片白色。
　　马延廷在潼霆城忙完了手头上的事宜，带凌幼寒辞别洛玉山，回自己经营的马场。
　　临走时洛蕊将自己亲手缝制的一件狐皮大氅塞到凌幼寒怀中，含泪道：“幼寒哥哥，我听人说山里比外面要冷，你到了那里千万要自己保重，要是受不了就回来。”说着话，眼泪就滚了下来。凌幼寒对这个表妹说不上喜欢，但表妹对自己向来不错，也就有些放不下。此时见她如此，不禁有几分感动，眼里也是潮热一片，却强自忍着，不敢让人看出来，低着头连连道谢。
　　洛明扬却巴不得他走，责骂妹妹道：“走就走！有什么可哭的？家里少个吃白食的高兴都来不及……”
　　话还没说完就被洛玉山一个大耳刮子打过去，捂着脸躲在一边不说话了。洛玉山一直将他们送到十里青园，在那里洛玉山拍拍凌幼寒的肩头，对他道：“有什么事情不要闷在心里，写信回来。”
　　凌幼寒低头应是，下马来，朝洛玉山跪下叩首。
　　洛玉山眼中一热，跳下马将他搀扶起来，道：“幼寒，快起来。”凌幼寒听话地站了起来，仍然低着头，浓长的眉飞到了鬓角，俊秀标致的一个少年郎。洛玉山忍不住叹了一声：“幼寒，你是在舅舅眼皮子底下长大的。舅舅知道你为人谦和忍让，这原本没什么不好。可你如今是在外面做事，男子汉大丈夫，没个脾气也是行不通的。你记住，凡事必要勇武决断，不可优柔迟疑，万不能由着别人欺负。”
　　凌幼寒闻此言，不觉心潮涌动，舅舅这番话可算是语重心长了，字字诚挚，听不出半点虚情假意的份儿。他心中一热，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哽咽道：“舅舅……”说了两个字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洛玉山道：“别哭，你是男儿，别动不动就掉眼泪。你记住，舅舅从不曾拿你当外人……”
　　凌幼寒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面上有了坚忍之色，重重点头道：“我记住了。”

　　马延廷经营的牧场在甘原西，泰常山北麓，与雪水河毗邻。
　　途中经过已成废墟的凌家马场，那里自从被天鹰堂屠灭之后，就再无人前去。人们都说，凌家出了那样的丑事，是因为有人在那里下过毒咒，那是被人诅咒了的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人再敢到那里去，竟至荒草蔓生，入眼一片萧索凄景。
　　凌幼寒已经不大记得六岁那年的事情了，眼望着这一片荒凉的雪地，心里有一种惶然的凄凉。雪地里坟墓林立，那是凌家老二剿灭天鹰堂后在这里修砌的一个个坟冢，在那一次屠杀中死的每一个凌家族人都有。
　　坟头白幡随风飘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袭来，令他不能自已，忽然就策马朝那一片墓地行去。
　　马延廷并没有拦他，眼看着他下马在那一片墓地中跪下去。凌幼寒跪在积雪之中，仰头望天，满面悲恸之色。马延廷看了一阵，命身边的随从拿了些香烛纸钱过去。凌幼寒接过去，眼光掠向他，含了些感激之色，然后他迅速偏过头去，与随从一道将香烛纸钱点燃了，对着墓地祭拜一番。
　　马队继续上路，雪渐下渐大，天气越来越冷。到雪水河时，那里已结了厚厚的冰。马队折转向北，行了两日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冬日里牧场并没有太多的事情。马延廷并未派凌幼寒做那些侍候牲口的粗重活计，而是将他引到帐房，让他负责牧场的帐房。账房里管帐的还有位姓聂的老先生，一开始他不太熟悉，跟着聂老先生学了数日之后，摸清其中的门道，聂先生便将一部分帐目交予他自行处置。
　　那阵子前来牧场购买牲畜的倒也不少，自他手上过了好几笔数量可观的银子。凌幼寒小心翼翼地结算每一笔帐目，核算过后势必要找聂老先生过目认可，生怕出了纰漏。他这样用心，人又聪明，这些事情自然是做得滴水不漏。马延廷偶尔前来察看帐目，似乎甚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