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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3 ...

  •   陈溪青的暑假在南方无休无止的湿热和父母的忙碌中度过。她曾多次试图帮助母亲和父亲,但都被他们拒绝了。在她这个年纪,似乎只要学习好就是对家里最大的贡献。别说出去打零工,连家务活也很少让她做。

      一晃眼,报到的日子近在眼前,十个手指头就能数得清。

      这天晚上,陈夫回来的有些晚。一进屋直奔阿青的房间,敲了敲门,把她从睡梦中叫了起来。一家人围着茶几坐在狭窄的客厅里。父亲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平整的车票放到阿青面前。

      “软卧?”她有些惊讶。

      现在正是学生返校的高峰期,别说卧铺,就连硬座都很难买到。

      “爸,你怎么弄到的!”

      看着女儿又惊又喜的脸,陈夫挪了挪手,恰好盖住膝盖上蹭破的布料。

      他说:“排队嘛。不过,只有一张。我和你妈就不去送你了。你自己可行?”

      先前被兴奋涨红脸的阿青,一下子怔住了。

      几天前,一家人还商量,趁阿青上学的机会,他们一块儿去上海转转。这是十几年来,他们第一次全家出去旅游。为此,李翠香高兴的连唱了好几天的歌。

      “爸,把这换成硬座吧。从宣城到上海一共才八.九个小时,没必要坐软卧。”

      陈溪青把车票推到父亲面前,她知道这张两百多的单程票比他们仨人一起坐硬座的价格还高。

      “不行。”父亲断然拒绝,“你一个女孩儿,大半夜的上了车,不坐卧铺不安全。”

      “可是……”

      “行了。现在也是你爸和我正忙的时候,等我们闲下来再去看你。”李翠香拿起票塞回到女儿手里。

      一来二往,夹杂着三个人温度的车票让先前历经报考时产生的不快,烟消云散。陈溪青觉得这是亲情暗含的血缘力量,它可以将如山洪暴发般的冲突消解于无声的柔风里。

      当晚,她失眠了。

      父亲和母亲低到尘埃里的谈话,悄悄传向她耳边。

      “就这么条好裤子,跑的时候也不知道看着点儿路。”

      李翠香既责备又心疼。

      “不怪我,是那黄牛不讲信用。说好的四百五,我给了他五百,他拿起来就跑。整整五十,你说我能不追吗。”

      李翠香唏嘘道:“五百!”

      “你小点儿声。孩子本来就心重,报考的事已经够对不住她的了,她委屈着自己不在咱们面前提,我还能让她去上学的路上也委屈着?”

      李翠香把裤子扔进洗衣盆,叹了口气,进屋说:“给我看看你那腿。”

      再往后,隔着客厅的另一间屋子里不时传出细微的抽泣,陈溪青听到母亲深深的自责,“都怨我啊,都怨我!”

      怨她什么呢?

      报考?

      那件事,陈溪青早就过去了,不怨任何人。可李翠香的低泣声始终压抑着她心里生出的冲动,后来,也没能推开门劝一劝母亲。

      借着窗帘透进来的月光,她把车票放在手心,展了展。

      阿青临走前两天,李翠香特意跟厂里请了假,带她去百货大楼置办衣物。

      自陈溪青有记忆以来,母亲甚少去这样的地方买东西,就连现在她脚上穿的鞋也是在家门口巷尾的修鞋摊,补了又补。

      可跟在她身后,又是头一回见她在人前如此昂首阔步。

      “妈,有两件衣服够穿就行。别买了。”

      “那怎么行?”李翠香拽着女儿的手往专卖店走,“从前你们上学都是穿校服。现在不一样了,上海是个大地方,不能让人瞧不起。”

      “谁会因为一件衣裳去评价一个人?倒是你脚上的鞋该换换了。”

      阿青拉着母亲往鞋店走,可手劲儿始终不及干粗活的人大。

      “你这想法一听就还是个孩子。现在谁不是一见面就从上到下的打量人,难不成出了宣城,你要把状元俩字刻在头上。”

      阿青立在门口问:“那你呢?”

      李翠香笑了,“我成天在工厂里干活,谁看我。”

      阿青临走前的一顿饭,也是他们一家三口在宣城的最后一顿团圆饭。出兑菜摊的告示已经贴了出去。过几天,陈夫就打算带着李翠香回郎溪。用他的话讲这叫落叶归根。在城里干了十来年,养出个女状元,也算荣归故里。

      “爸妈,这是给你们的礼物。”

      陈溪青拿出两个用彩纸包装好的盒子递到他们面前。

      不必说,陈夫和李翠香也知道这是阿青用学校的奖励金买给他们的。

      “你这孩子,乱花钱。”

      李翠香拆开包装,看到一双麂皮黑色矮跟鞋,眼泪刷一下流了出来。倒是陈夫,慢慢吞吞两手发抖,小心的按照胶布的纹理拆开包装,上面贴的塑料花取下来时完好无损。

      他渐渐模糊的眼睛里出现一条黑色西裤。

      “你这孩子……”

      父亲的欲言又止,似吞下许多没流出的泪。

      自是阿青最坚强。

      她始终笑着,什么都没说。

      阿青一直认为,火车站是烟火气最重的地方。人一到这,心里就开始五味杂陈。就算平时再不爱说话的人,也会适当叮嘱上两句。

      陈夫和李翠香买了站台票把阿青送到月台。

      听着火车呼啸而来的隆隆声,阿青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在一点点变重,好像要扎根于此,不愿离开。她想眼前这两泪眼朦胧的人也是一样的。所以,他们是真真不愿自己跑到北京那么远的地方。

      “爸妈,回去吧。等放了假,我回郎溪看你们。”

      陈夫把手里的箱子交给阿青,他对女儿临行前的嘱托和别人的是那么的不一样。以至于到了车上,阿青忍了多时的泪一股脑涌了出来。

      “孩子,走了就是走了。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不到落魄万不得已回来。我们回郎溪就是图个安生,让你也安生。爸妈不能成为你的拖累。”

      是他们把她推上了车,连一个转身都没给她留下。

      火车开走的时候,是夜里十一点四十一分。

      阿青向外望,月台的灯在玻璃上晃出她的轮廓,就算脸上没有半点儿陈夫和李翠香的模样又能怎样?他们扎扎实实,真真切切的在她心里。

      第二天早上八点零三分,火车抵达上海站台。这是一个和宣城完全不同的城市,巨大的广告电子屏比宣城火车站还高。

      陈溪青拉着行李箱,一个人同一群人渐渐分离。

      听说每年的这个时候,各个高校都会派一些学生在站前迎新。阿青试图找到自己的根据地。可能是她到的太早,那些被运营商赞助的临时棚子里不见人影。

      “陈溪青。”

      她辨认出背后的声音,他乡遇故知的激动险些把她绊倒在自己的行李箱上。

      “小心。”

      “周楠哥。你怎么来了?”

      “接到上级指令,送我们的状元去学校。”

      阿青笑着问:“哪个上级?”

      周楠也想知道是谁指使他这般殷勤,他不过是凭着自己的心在做想做的事情而已,但他认为此刻还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是啊,哪个上级呢?”

      周楠拉过阿青手里的行李,自言自语的去路边打车。

      临近复旦校门,陈溪青意识到自己一整个大学时光都将在这里被开启。之所用“被”这个字,是因为她发现往后的好些事她都是被选择的那一个。

      因为身高腿长,她成了军训结束时的检阅标兵;因为入学成绩突出,她成了开学典礼上的学生代表;因为以上种种,她被老师推选进学生会……也因为这些,入学不到半年,她理所应当成了同学间的话题漩涡。

      “陈溪青,有人找。”

      寝室里只有赵欣然一直叫她全名,自然和她不是最亲近的那一个,甚至于对她时常流露出轻视的眼神。

      来学校没多久,陈溪青就明白了母亲临行前那些极具现实意义的话。这里的确是个“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的地方。

      像赵欣然这种拥有本地血统的“孔雀女”是最瞧不起她这种“野凤凰”的。不过,只要不是正面冲突,她往往一笑了之。

      陈溪青刚离开,寝室就从清晨的酣眠中苏醒。

      “谁找她啊?”

      住陈溪青对面的王媛媛从帘子后面伸出脑袋问。

      “她那个老乡。”赵欣然瞟了眼陈溪青铺着碎花被单的床铺说:“土死了。”

      “哪里土了?叫老乡的亲切,你永远体会不到。”

      “橘子!”

      王媛媛小声喝止,偷偷从被窝里伸出脚,蹬了杨莉一下。赵欣然愤而把漱口杯扔进脸盆,摔门而去。

      “你干嘛非要顶她。”

      杨莉拉开帘子,满不在乎,“我就是看不惯她整天摆出高人一等的样子。”

      这边话音刚落,陈溪青正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拎了一袋水果。她顺手把杨莉最喜欢的扔过去,“橘子,吃橘子。”

      只听见杨莉倒在床上哎呦一声惨叫,捂着胸口说:“我的橘子差点儿被你的橘子砸没了!”

      王媛媛接茬儿,笑说:“别谦虚了,您那是珠穆朗玛峰。岂是一个小小的橘子能征服的?”

      倏尔沉寂下来的寝室,在零点零一秒后爆出哄然大笑。

      早上的时间总要过得快一些,一行人穿戴整齐,吵吵闹闹去上第一节大课。下了课,杨莉拉着陈溪青去光华草坪晒太阳。

      这已经成为她们每逢晴天时的必修课,课程的主研方向一直由杨莉掌控。

      “周楠又来找你了?”

      “恩。”陈溪青躺在草坪上,半天没等到回应,便转头看了眼,说:“又想发表什么高见?”

      杨莉坐起身,眯着眼睛,细细的眼光好像一把手术刀,从陈溪青身上某个微小的地方入手,全然将她剖析。

      “我最讨厌别人这样看我。有话说话,好吗?”

      “你喜欢他?”

      “说什么呢?”陈溪青否认道:“我们只是老乡。”

      杨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而后问:“那我喜欢他,行吗?”

      如果说杨莉之前的问题还在陈溪青的掌控之中,那现在的这个询问,显然超出了她的预计。诧异的间隙里陈溪青努力回想,杨莉和周楠,似乎没见过几面。最长的一次相处,还是去年春天他们一块儿去郊区踏青。

      “周楠知道吗?”

      杨莉摇头。

      陈溪青想了一下,又问:“需要我帮忙吗?”

      杨莉还是摇头。

      “这种事,旁人怎么帮忙。不过,你们以后见面,带着我,行吗?”

      她这看似毫无征兆的一句话使陈溪青彻底明白,杨莉喜欢周楠,不是一天两天。她忌惮他们的单独见面,又或者说是吃醋更贴切。

      她起身解释:“他今天来找我,是我托他假期的时候给我找个实习的地方。”

      “你又不回家?”

      杨莉的讶异实属情理之中。

      从上大学开始,陈溪青已经连着两个寒假没回过家,这是第三个。不过,不是她不想回,而是陈夫和李翠香坚持不让她回。他们宁可假期时自己从郎溪来上海住上三四天,也不让她回去。

      “山沟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不到落魄万不得已回来。”

      父亲的叮嘱,言犹在耳。

      陈溪青说:“他们不想我把时间浪费在来回的路上。况且,能找个地方锻炼自己,也挺好的。”

      又是“也挺好的”。

      有时,陈溪青真是恨透了自己说这四个字,却又发现只有这四个字能表达她无法反抗的无奈。

      这个寒假,从郎溪来的火车上,只有陈夫自己。

      陈溪青在出站口等着,见到父亲第一句话便问:“我妈呢?”

      “你妈她有个远房亲戚病了,一个人住在医院没人照顾。我来这看看你,后天也就回去帮忙了。”
      陈溪青接过父亲带来的吃食,却是不怎么相信他的话。

      一来,从小到大,家里除了他们三口人,不曾跟任何亲戚走动过。二来,她几乎可以肯定,父亲一夜未眠的眼睛里,除了劳累引发的红血丝外还蒙着一层褪不掉的苦涩。

      为了弄清母亲究竟为什么没来,陈溪青跟实习单位请了两天假,悄悄跟在返程的陈夫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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