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睫》看朱成碧2008

7、黑里俏

　　人都说赵妍是“黑里俏”，我就不明白黑了怎么还能俏。老实说，我生平最讨厌的颜色里黑色占老二，至于第一是啥，全世界的男人都晓得，绿色。当然赵妍也不是纯黑，至少比油漆差个亮度。钟婳婳曾暗地里跟我打趣说，要是按照国际标准比色卡，她表姐的肤色只能算个中等。耶稣基督，已经够我瞧了！为此，我常常笑话白面书生尹楷前生一定暴毙在狐女怀里，恨透了青瓷般的美人，这辈子所以委身到一个丰肥茁壮的怀抱里。
　　“就你话里全是肉腥味儿。”尹楷也不生气，拨了两下琴弦，笑嘻嘻地递给我“什么丰肥，茁壮！我的妍妍可是中俄混血美女，窝窝眼，高鼻梁，s型身材，兄弟们都说嫂子跳丰收舞绝对正宗嘞！”
　　我低头随手划拉了两句《采莲曲》，嬉笑着“可不是够热辣的？一下午都粘在你身上。说好了来泛舟弹琴的，你们一上船就开始晃舟砸琴，害得我这个单身汉只想跳湖……”
　　“跳湖不妥，姐姐给你介绍个小姑娘好啦，要什么样的跟姐姐说！”小船行将倾覆地狂打了几个旋，才停稳了，容纳住赵妍泼泼辣辣的美貌。她那样斜签着站在船头，嘬起丰满的红唇，双手交抱在胸前，重心轮到左脚上，匀称结实的右腿伸出来老长一截深棕色，足趾颠荡开五朵猩红的蔻丹，褐里掺蓝的眼珠在浓密的睫毛遮掩下光溜溜地看人,小腹略突，腰身却窄圆——这个样子的她其实还是美的，但却充满了危险。
　　我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笑道“什么样的？妍姐姐要是有个双胞胎妹妹就好了！”
　　尹凯搂住赵妍的腰，侧身扶她下到船里坐稳，边笑道“妍妍是独生女。”
　　“我表妹多呀，都比我苗条漂亮。”赵妍半个屁股挨了点儿船舷，几乎把身子全扭了过去，贴在尹凯的胳膊上，嬉笑着，轻揉着他的肩“都怪你啦，不陪人家去上洗手间，一路上小赤佬们老挑我撞哩！”
　　“美人儿招人呀。”尹凯宠溺地笑了，拨弄了下她的耳环，转头对我说“麒麟，把咱们上个礼拜扒下来的《采莲曲》弹来听听！”

　　“嫂子要唱哪一首？”我笑道“为了你要游湖赏花，大哥逼着我谱了半个月的曲子呢，整整一打！”
　　“嗯。”赵妍扑哧笑了，把手指按在唇边，歪头想了半天又去揉尹凯的衣领，腻着嗓门说“《江南可采莲》吧。”
　　我还在调弦，她已经七拐八扭地唱起来：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
　　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鱼戏莲叶间。
　　“呀！”她突然顿住了，笑道“不晓得麒麟是不是鱼哦？莲叶可在桥那头！”她指了指月洞门“要戏莲叶间呀，得从石拱下过！”
　　她眼睛看着尹凯，却故意泄漏了一丝两丝春波到我这边来撩拨。她就是这种女生，不管穿了多繁琐的衣服，吸引你注意力的永远都是简洁的躯体；不管她多亲热地勾住你的脖子，你都别指望她水艳的瞳孔里只映一个人的小像！
　　这个时常处在发胖的忧虑里，惊恐地维持住诱人曲线的赵妍，她的内心从来不是眼前这一片碧波粼粼的澄净湖面。

　　尹凯却当真了，笑道“亏你学中国文学的，这也不懂。麒麟，非鹿非马也。鱼嘛更沾不上边了——倒是那片荷花开得烂漫有趣。”他眼睛征询地看向我“歇够了没有？不如咱们摇过桥去？”
　　我笑道“这曲儿还唱不唱了？害死我多少脑细胞……”
　　“别出声！”尹凯拍了拍赵妍搁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听，有人唱歌……”
　　从桥洞中看过去，凑趣的一阵凉风正掀起万顷荷波，卷起的灰白叶底现出道道碧痕，幽渺清冽，歌声正是沿着这细致的水路蜿蜒而来。
　　听清了，分辨得出两条嗓子，一条浑厚苍老，沙沙作响，应该是个老奶奶；另一条却水灵清脆，甜嫩稚柔，典型的江南少女的嗓音。
　　老奶奶唱道：我的年轻妹，娇柔又美慧
　　少女和道：我的年轻郎，离家去南洋
　　两人一起唱：我们俩离别，顶多不过二春光
　　老奶奶再唱：望妹莫牵挂，细心来理家
　　少女再和：望郎莫悲惶，不必太心伤
　　老奶奶一口气唱完：细心来理家，凡事要谨慎，省俭度日别乱花，望情妹莫要吸鸦片，鸦片香烟费金钱……
　　少女脆声说“哎呀，太婆，该我了！要不，我不划桨了！”
　　哗啦啦几下水声，少女曼声续唱：望情郎不要悲哀，总要辛苦去求财，胡闹花天无正业……

　　老奶奶打断她说“小姝，你漏词儿了。”
　　少女笑道“哎呀，您才教我三遍呢，哪记得这许多。”
　　老奶奶冷哼道“十八九岁的小人儿，这不记得，那不记得，都是成天关在屋子里关的——舅舅让你练的毛笔字写到多少页了？”
　　少女嘻嘻笑道“求太婆不要告状，还没写呢。光学您的小曲儿了。”
　　老奶奶赞许地说“写什么字？读什么书？出来兜兜湖，唱唱曲儿多开心。像你妈似的，一头扎进书缸里，成了只书虫子。人情世故全不通，跟爷娘吵个嘴就出洋去……可见，书读多了对女孩子没什么好。”
　　少女咯咯笑道“批评得有道理！我以后不念书了，就用心跟着太婆学唱苏州曲子。”
　　老奶奶不高兴地说“用的哪颗心？欺负我年纪大了？哼，十句丢三句，我听在耳朵里哪。”
　　少女笑道“凡心。哪里好比您老神仙呀，九十岁看上去比小姝还年轻！”
　　老奶奶笑骂着“小狐狸，看我撕你的嘴！哪里当我神仙，心下骂我老妖怪哩，活到九十岁还白皮肤红嘴唇，羞死人！”
　　少女纵声笑道“您老比阿弗罗狄忒还迷人哪。这个妖怪不想做的话，让给我也行……”
　　一处的荷叶翻滚起来，清凌凌的水声过后，少女诧异地说“太婆，怎么您拧我的嘴，荷叶的根茎也拧我的桨？划不过去了！”
　　老奶奶得意地笑道“我不管！我是高龄老人，你得照顾我，小姝。”
　　少女忍着笑恳求“求太婆教教我小窍门！”
　　老奶奶叹口气说“真不中用！等我剥完这颗莲子再指导指导你。”
　　少女嘻嘻笑道“不急，不急。辰光还早呢——只是划船可是小时计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