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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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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巡盐御史府的正堂之上,挂着白幡,烧着白色的蜡烛,所有的人都披麻戴孝,却是个个屏气吸声,一点异响都没有。等贾琏到了,给林如海烧了纸钱,林韶轩这才对着父亲的棺椁磕了一个头,然后转身,依旧跪坐在那里,对着贾琏道:“表哥请坐,请问表哥可记得前朝的张居正。”
听见林韶轩让自己坐,贾琏的脸就差一点垮下来。
要知道,如今可是九月!秋末,下个月就是初冬了。如今又是三更半夜的,这地下凉啊。更别说,跪坐,非常不舒服。
但是,听到林韶轩忽然提起张居正,贾琏当时就愣住了。
他有些傻傻地道:“表弟说什么呢?好端端的,怎么说起不相干的人来了?”
在贾琏的眼里,林韶轩八成是昏头了,怎么提起前朝的大臣来了呢?这个张居正跟林家、贾家都不相干啊。
想了想,贾琏还是告了罪,盘腿坐了下来。
虽然不是非常礼貌,但是这些日子,为了林如海的丧事,他跑前跑后,腿都快跑断了,实在是吃不消跪坐。所以,他还是盘腿坐下吧。
林韶轩道:“表哥家里果然跟我林家不同。不过,即便表哥无意走科举,应该也知道,张居正这位前朝首辅是被抄家……”
“哎呀表弟,能,能不能别提那张居正?不吉利!”
林韶轩道:“好吧,那愚弟就直说了,自古以来,被皇家抄家灭族的权贵就不少,就连盛名在外的张居正也不例外。表哥可知道原因所在?”
贾琏没好气地道:“我哪里知道?”
他一点都不想知道。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林韶轩答道:“原因很简单,就是因为张家太有钱,有太多的土地,外加张居正名声在外,很多人只知张居正而不知皇帝。所以,张家才会被抄家。”
贾琏懵了。
林家所有的奴仆立刻挺起了脊背。
虽然不是很明白,但是,能够做到林家的大管家,他们都不是笨蛋,自然知道,林韶轩意有所指。
大事糊涂却有几分小聪明的贾琏也意识到了不对,因此干巴巴地道:
“表弟,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林韶轩答道:“我是在说我们林家,也是在说贾家。”
“什、什么?”
“表哥既然已经捐官好几年了,又帮着家里料理庶务,想来应该知道,当今万岁在登基之前,就受命,负责催缴亏空吧?”
“是,这事儿,京里谁不知道?要不然,太上皇禅位的时候,大家怎么那么惊讶呢。”
当今皇帝登基之前,可是差不多把文武百官都给得罪了。
林韶轩又道:“当今万岁登基之后,照样催缴亏空?”
“没,没错。不过,没几个人还。”
林韶轩道:“怎么,表哥还没有看出来吗?”
“什么?”
可怜贾琏,都快变成只知道应和的鹦鹉了。
“朝廷缺钱。太上皇当年让万岁催缴亏空,就是因为朝廷缺钱。如今当今万岁登基,归还亏空的,依然没几个官员把亏空还上。万岁,十有八、九,已经被激怒了。”
当今万岁可不是什么好,好脾气。这一点,贾琏也知道。毕竟,他可是在京里长大的。
只听贾琏干巴巴地道:“这,这不会吧?”
林韶轩答道:“如何,我们要不要赌一赌呢?我敢说,不久之后,万岁就会大封后宫,然后下旨,让后妃家里有条件的,修建省亲别墅,迎接各家的女儿回家省亲。当然,听起来是恩典,不过是万岁想看清楚,各家是不是装穷而已。”
“这……”贾琏迟疑了一下,道:“这个,还是不用了吧?”
林韶轩道:“表哥为什么不写信回去呢?就是不跟府上的老太太说说,也应该跟大舅舅说说。还是说,在表哥的心中,外祖家正经的爵爷不是大舅舅,而是二舅舅。表哥不是外祖家的正经继承人,而只是给二舅舅跑腿的?”
这话可够毒的。贾琏差一点没有跳起来。
“表,表弟,你,你这是什么话!”
“大实话!”
林韶轩再往火盆里面添了一把纸钱,道:“不过是看在这些日子,表哥前前后后的张罗,全了我父亲最后的体面,因此想拉表哥一把而已。我还知道,表哥早已经写信给了府上的老太太,而府上的老太太给表哥的话则是,务必把我们兄妹,还有我们林家的财产带回京去。表哥,我说得可对?”
贾琏一听,就觉得怀里发烫。
没错,贾母的信还在他怀里呢。
有那么一瞬,他都怀疑,贾母的信是不是已经被林韶轩看过了。可是想到这封信,是自己的小厮旺儿亲自送到自己的手里的,林韶轩绝对不可能看过,这才稍稍安心。
贾琏干巴巴地道:“表,表弟,你,你多心了。”
林韶轩淡淡地道:“表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稚子抱金砖行走于闹市的下场。而且,表哥也没有想错,我在为表哥和府上找理由,一个可以让府上‘正当’地鲸吞我林家财产的理由。”
贾琏差一点没有跳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自己要走不出这扬州巡盐御史府的正堂了。
看见林家的管事们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却没有扑过来,贾琏这才稍稍安心,可是他的背上已经爬满了冷汗。
“表,表弟,你,你说笑了。我,我们……”
“表哥,我说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给你们府上一个正当地,鲸吞我们林家产业的理由。”
“表,表弟……”
贾琏都快尿裤子了。
虽然林韶轩自始自终都没有动过,但是,他就是压力山大!
林韶轩道:“现在,表哥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愚弟说的,张居正被抄家问罪的真正缘由?”
“表,表弟,你,你说。”
贾琏是真的想哭了。
林韶轩这才又烧了一把纸钱,然后在妹妹林黛玉的欲言又止中,异常平静地道:
“如果要追溯源头,还是要从两汉起就有的隐户隐田开始说。强项令的典故就是最好的证明。朝廷,或者说,皇家跟世家豪门的争斗,就尽在其中,而本质,就是税。朝廷想要收税,而世家豪门则千方百计地偷税漏税。所以,前朝的开国皇帝才没有办法,让官绅免了税,因为在他的眼里,反正这税是收不上来的,不如不收,然后卡着官员的俸禄就可以。不得不说,这位皇帝还真是乞儿出身,真是天真。”
贾琏小声,道:“表,表弟,那,那也是前朝的皇帝……”
林韶轩似笑非笑地看了贾琏一眼,成功地让他闭了嘴:
“国朝很多律令承袭自前朝,尤其是这赋税和俸禄的法令。这些法令直接造成了两个严重的后果,一来,官员的俸禄很低,官员连维持日常的开销都紧巴巴的,更别说应酬往来,所以,全国上下贪污成风。除了几个好名、靠着好名声往上爬的官吏,其余的官员,个个都是贪官,区别也不过是大贪官还是小贪官而已。所以,官员的收入,有了白色收入,黑色收入,和介于两者之间的灰色收入。”
刑部的人鸭,就是黑色收入。而林如海在扬州巡盐御史这个位置上每年五十万两银子,那就是灰色收入。
谁都不比谁干净就是了。
林韶轩道:“另外一个后果,就是国朝的财政收入很低,朝廷缺钱,无论是太上皇还是当今万岁,都一样。而在这方面,皇家和那些造反的泥腿子,他们的行事都是一样的,表哥,你知道缺钱缺到了极处的皇家会怎么做吗?”
“怎,怎么做?”
“打土豪,分田地。把这些世家豪门都给养肥了,反正他们的俸禄这么低,却能够攒下这么大的家业,肯定是贪官。杀一两个贪官,可以收拢一波民心,还能有一大笔进项。”说这话的时候,林韶轩压低了声音,道:“表哥不妨数一数,当年老义忠亲王坏事儿的时候,京里多少官宦人家倒了霉,朝堂上空出了多少个位置,朝廷通过抄家又得了多少田地财帛?”
贾琏发抖了:
“表,表弟,你,你别吓我……”
他的声音里面都带了哭腔了:“你,你该不会,不会说……”
林韶轩答道:“我记得,妹妹当年去你们贾家的时候,太上皇就禅位了,当今万岁登基三年整,可是他在朝堂上有几个人?国库里又有多少财帛给他使唤?表哥,就是没有你们家,我也会想办法把我们林家化整为零,免得招了当今万岁的眼。”
平儿说贾琏掉进了钱眼里面,真的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贾琏听见有机会捞钱,明显的,那声音里面就透出了他的腰板直了三分,他的声音不抖了,说话也溜了:
“表弟是说……”
林韶轩点了点头,道:“林家的财产,就是不算那些田地,也有三百余万,这还不包括母亲当年的陪嫁私房。我的意思,给林氏一族十万银钱,或者是添置祭田,或者给族学使费。”
贾琏道:“这,这是应该的。添置祭田、帮助族学,都是长久之道。”
林韶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为什么贾家不这么做。
他继续道:“另外,林家那些字画古籍,乃是父亲生前的心爱之物,也是我们林家几代家主的心血。所以我要留着。我要养着林家的世仆,妹妹日后要出嫁,所以,我十五万妹妹十万两银钱。其余的财货,大约还有两百六十余万。这些,都可以给你们贾家。”
什么颜真卿的字、米襄阳的画,你们贾家就别想了。
“表,表弟……”
“不过,我有条件。我与妹妹跟表哥进了京。一,我们要一座独立的院子,让我们兄妹二人清清静静地为父亲守孝。二,要劳烦表哥尽快帮我把户帖跑下来,这样,我也可以尽快安置我们林家的人。”
在户帖下来之前,林家的世仆就只能先去贾敏陪嫁的庄子上安置了。
听见林韶轩这么说,贾琏就更加不自在了。
他干巴巴地道:“表,表弟……”
“表哥可以慢慢想,也可以写信跟府上的老太太回禀。但是,我想,万岁广封后宫、恩旨省亲的旨意,应该在年底之前就会下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