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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回空折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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荥阳。盛夏时节。
行道上,尽是风尘和刻于其上的车辙。青板石阶上覆着青藓,带着些许沧桑。
街道的角落里,一个少女正跪在地上,一身白色孝衣,身旁的草席中裹着一具尸体。行人经过此处,都掩着口鼻快步跑开。那草席中的尸身在这么毒的日头下已经开始腐烂,散发着令人闻之欲吐的恶臭。
少女全然不顾路人嫌恶的眼光挑弦轻唱,琵琶半遮风霜打磨的脸。素白的麻布头巾被干净的音色掀动,犹自轻颤。
店小二说,他们是前些时日来这家临风楼中卖艺唱曲儿的祖孙俩。不两天老头儿突然生了病咳嗽不断,掌柜怕影响他的生意便将这二人赶走了。老人死了,他的孙女没有钱银安葬爷爷,便在城中卖艺赚钱。眼见着这个方法行不通,这少女仍固执的坚持了好几天,她爷爷的尸身都臭了,她也没赚到几个铜子儿。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瞧她那脸,也不知道是烧的烫的,大半边都皱皱巴巴怪瘆人的,就是想卖身也没人买啊,也只能卖艺。可这么个大热天的,您瞅瞅,这老头子多糟罪!要我说还不如把那老爷子埋个‘狗碰儿’算了。”店小二上齐了菜,在旁边解释着。
这小二口中的“狗碰儿”是一种极其简陋的丧葬方式。说明白些就是将死者用席子卷了浅浅一埋了事。因为埋的浅又没有棺材,死者的尸身常常被饥饿的野狗刨出来吃掉,因此才被老百姓称为“狗碰儿”。
“六儿,你跟客人说什么呢!”掌柜此时上到二楼雅间正好听见小二口中的什么“狗碰儿”,怒道:“你没事情做啦?”
这个叫“六儿”的小二听了,赶忙点头哈腰的对着这雅间中的客人道:“客官您慢用!”一溜烟的便跑了。
“临风楼是这荥阳中最大最好的客栈,二楼这两间“天字号”客房宽敞舒服,窗子敞亮,坐在这里边用饭边就能看见这城中街道的……”掌柜话中“美景”二字还没吐出来就从敞开的窗口看到了不远处的卖艺少女,脸色顿时一黑:“混蛋!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当初用他们就是个错儿!”
转头对着这客房中出手阔绰的两位金主谄媚一笑,脑满肠肥的掌柜露出了满口黄牙:“客官对不住,我马上就去把他们赶走!”
“等一下。”桌前的男子拦下,从身上掏出银两递给他:“劳烦掌柜您把这个交给她吧。”
掌柜顿住,一愕:“客官您这是……”
那男子见状一笑,又掏出些银两递给他:“有劳了。”
这一下掌柜乐了:“公子真是有副好心肠啊,菩萨会保佑您的。”说罢乐不癫的去了。
“天下尽是这伤心人啊。”桌边的女子轻轻慨叹,“你怎么不吃了?”看着男子几乎没怎么动筷,女子问道。
男子努了努嘴:“那掌柜脸上糊着的油腻亮的都晃眼,看得我都吃不下了。”说着给自己倒了杯清茶喝。
女子听罢笑道:“都这种时候了,‘解愁公子’还有这逗趣的闲心啊。空腹饮茶不好,这两天舟车劳顿,你忙前忙后的都没怎么正经吃饭。多少再吃一些吧。”女子伸手拿过他手中的茶,递上了桌上筷子。
男子接过筷子,道:“别取笑我了。那名满天下的‘解愁公子’ 容姿超卓,才智无双,怎么是我这等平庸之人可以比的呢?”他向着那女子眨了眨眼,又拖着声音叫道:“是吧,姐姐——”
那女子无奈道:“是是是,‘解愁公子’的确是容姿超卓,才智无双,平庸之辈遥不可及。好了吧?少耍贫嘴,吃饭吧。”
“是!姐姐。”男子当真听他姐姐的话又吃了起来。
这对姐弟是今日下午入的城。此女子似乎是要远嫁洛阳,她的弟弟为护她而随。
此女子虽应不是出自官贵之家但也应该是个大家闺秀,进城的时候嫁妆是一箱又一箱,足足拉了几车,弄得城里的姑娘们羡慕不已,站在窗户前直咬手帕。
入了城,得知过了荥阳通到那洛阳途经的大城镇就没有了,这二人便决定留宿一宿明日一早再整装而行。
二人入住了这荥阳中最好的客栈,要了两间上房。安顿妥当又在房中用了晚饭,吃好后叫小二撤下杯盘。掩上了窗子,这客房中才算安静下来。
此时天色擦晚,女子点上了蜡烛。屋中一灯如豆。
“云初,咱们不走偏僻路也就罢了,还要走如此繁华的官道。就算你的易容之术精妙的很,就算有这嫁娘的身份和成堆的嫁妆箱子做掩护,可这是不是过于招摇了些?”看了看云初易容后平凡的脸,又摸了摸掩盖自己容姿的面皮,敏儿依旧不放心,“不如明日起还是走山路吧。”
“走山路?”云初耐心的解释道:“就算你受的了这山路的颠簸,从嘉受不了啊。还有咱们这成车的嫁妆,走山路怕是有不少人乐得‘照顾照顾’咱们呢。”
敏儿奇道:“难道现下已经太平了的大宋还能是山贼猖獗不成?”
云初呵呵一笑反问道:“你怎么见这大宋一片太平了?入城之前在城郊看到的景象,这么快就忘记了?”
经云初这么一提醒,敏儿脑中映出了那一片乱葬岗,在些在路人头顶上呱呱哑啼的乌鸦,还有野狗争抢的腐烂断肢……
想到这些,敏儿心中一阵恶心,抑郁之气顿时闭塞了胸口。
云初淡淡一笑,递给她一杯清茶。
敏儿道谢,小口抿着,郁气稍减。
“违命候的‘尸首’已经在朝廷的安排下入葬。已经三天了,没有人怀疑,你不必太过担心。”云初也喝着清茶,柔声宽慰着。
敏儿点了点头,但是心中还是很不安:“可是本应守灵的违命候夫人失踪,还是会有人追查吧。要不然,你……”
云初摇头打断:“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使我现在撒手不管,若事情败露,一样也是死罪。”
敏儿听言,闷头道:“我执意跟来……连累你了……”
“敏儿言重了。从嘉在箱中数日,即便有‘贮颜’和茜草也不是长久之法。如今这路程虽然走了过半了,可是若是再车马劳顿的蹭个两三日的蹭到洛阳……”云初看着屋中角落里放着的大箱子,语气中难掩无奈。
顿了半晌,云初才下了决心:“走水路吧。泗水流经荥阳,北依邙山,船行一日就能到了。”
闻言,敏儿的心境宽松了许多,合掌道:“真的?如此就太好了。”
云初抿嘴而笑,心中不但没有轻松,反而更加沉重了。
走水路,四面临江,这也就等于断了船上之人的所有退路。若事情真的有变故,到时遭遇追兵强敌,自然也是更加难于逃出生天。
如此简单、天真地敏儿,真的能靠自己在灵堂几天的苦思就能理清那夜的真相吗。
不能。
那个月明星稀的七夕,那个把酒临风的夜晚,那个鲜血四溅的庭院里的真相,她在之前就听到了。
月光之外,疏影之中,她的确听到了李煜凄苦的字字句句。李煜没有注意到敏儿,可是云初看到了。
洛阳邙山,魂魄归处。李煜选择的葬身之处,也将会是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殒命之所。
情深至此,偏偏不但有生死阻隔,更有娥皇的白骨相挡。
即便如此,她还是作出了选择。
生死相随。
是命。
简单的字眼,挣扎、无奈、悲伤。
既然是敏儿自己的选择,云初只能装做不知,只能闭口不谈,只能但笑不语。
座上的云初此时依旧面如春山的和敏儿笑谈。这万年不化的笑容里,居然看不出丝毫的疲惫之意。
四年前,他没能劝动李煜。四年后,他没能助李煜逃出生天。现如今,他又要眼睁睁的看着李煜用自己的惨死换来的人魂归邙山。
这样的他,却依旧走着,看着,笑着。
笑,似乎已经融化在了云初脸上。眼眉间根深蒂固的笑意之下,究竟掩盖了一颗怎样的七窍琉璃心?
他的笑容,掩盖了淡定。淡定,又掩盖了寂寥。即便会内疚,也绝对不会后悔。
这世上最悲哀的两个字就是如果。
后悔,又有何用处呢?
云初端起茶杯轻吮。茶有些凉了,淡淡的茶香过后舌头上留下的是苦涩的味道。云初对这苦涩置之不理,依旧慢慢轻吮。
从嘉啊从嘉,你的苦心敏儿懂了。可就是太懂了,所以你的心思,怕是要淌到这泗水中,同你一起流连邙山了。
从嘉,我终是负了你的所托……
荥阳城。泗水。
芦苇丛在暗夜中如鬼魅般晃动,漆黑的乌鸦从月亮浑浊黄晕的脸颊上划过,江水滔滔的诉说着寂寥。
它说,逝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