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初》玄武岩

5、第五回孤鸿影

　　违命侯意图谋反，宋帝将其赐死。
　　整个汴京因为这个消息沸腾起来，但不多时日便又恢复了平静。这王侯将相间的争权夺利、生生死死并不关乎百姓。比起这些，人们更在乎盐市的一罐子盐巴细盐要花多少文钱，今年朝廷的赋税会不会涨价。违命侯之死，不过相当于城墙上洋洋洒洒的昭告榜文。
　　头七，传说是死者回魂之夜。敏儿一身丧服，跪坐在李煜棺前的蒲团上。
　　白烛有泪，未曾淌下就干涸了。它在灵牌前摇摇曳曳，迷蒙了上面的名字。
　　忽而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敏儿大喜，立刻站起回身望去。看见来人，明盛桃李的笑容马上从她精致的瓜子脸上消失了。
　　来人除了云初还会有谁？
　　云初谦然：“抱歉，让你失望了。”
　　敏儿又跪坐下来，不接云初的话，没头没尾的道：“谢谢。”
　　云初旋身从旁边案几上取了香点上，叩拜后将香插在了灵牌前的灰炉中，缓缓道：“不谢。”
　　敏儿看了看那祭奠香炉中唯一的香束，又道了一声谢。
　　二人皆无语，灵堂中安静的可怕。云初静立在敏儿身后陪着她守着，这一站就是一夜。
　　天边月明星稀，曙色微露。敏儿终是没有等来她想见的爱郎。叹了口气，敏儿苦笑：“敏儿今天尚才明白重光为什么视你为挚友。”
　　敏儿怕自己的爱郎找不到地方，这头七之夜的灵堂一宿都没有关门。云初深明敏儿痴心之苦，不言不语的站在她的身后整整一夜。
　　李煜死后赵炅必然不可能允许李煜在宫内停尸，当天便将李煜尸身改停汴京城外深山中的空宅里。
　　时虽盛夏，这山中的夜露依旧冰凉彻骨。李煜的棺木在堂屋的中间，端正地对着门扉。这夜风穿堂一过，细密如尘的露水也飞散而入。敏儿看着云初衣摆上缓慢滴落的露水，起身对着云初长拜，道：“有友如此，重光他此生真的无憾了。”
　　云初扶起敏儿：“敏儿严重了。我到底也没能救他。”
　　敏儿此时却笑了，笑得很豁达。云初觉得这样的笑很眼熟。想了想，发觉这笑像极了那夜的李煜。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这一切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云初叹。
　　敏儿听罢，笑得更开了：“想不到云初宽慰人的话都是这么独特啊！其实你也不必有所顾忌。重光和‘花蕊夫人’此举用意良苦，我在这灵堂里想的明明白白。”顿了顿，又道：“云初，你为了他和我，已经做的够多的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每一样都是你的催命符。到了这个地步你还甘愿冒险来此，敏儿真的不知说些什么。本来我们已经不能再连累你，劳你做什么事了，可是——”
　　云初笑着打断：“我明白。”轻柔的抚了抚朋友的棺木，才接着道：“从嘉他想呆在那里？”
　　敏儿惊愕，心中暗叹云初心思之细聪明至极。缓了缓，才犹豫的说：“重光曾经提到过，若以后遭到不测，想葬在洛阳邙山。”要知道，这汴京和洛阳路途相去甚远，更何况要暗带着李煜的尸身而行……
　　云初听了，没有半分犹豫就答应下来。敏儿当场就要下跪磕头，云初却在敏儿双膝落地前就飘身移至她身前。一把将敏儿拉起，道：“朋友的性命都救不了，云初受不起敏儿一跪。”
　　敏儿含泪无语，连连摇头。云初看了看李煜的棺木又看了看天，马上便告辞走了。李煜头七已过，赵炅让他停灵已经是相当“宽厚德仁”。相信宫中很快就会来人传召，将他下葬。云初若要完成李煜的心愿就必须要快。越快越好。
　　这汴京离洛阳路途不近，就算可以将李煜的尸身偷天换日，但现在已过了七夕，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在这样的炎炎盛夏，如何才能保持李煜尸身不腐不臭？
　　花蕊夫人当年入宋前留给过云初一部绝世宝典——《九歌》。里面的药学部分的却对保持尸身的方法有所详载。很不巧的是，需要用到的药材极其难找且时节不对。用药的方法自然是行不通了。如今，云初只能寄希望于稀世宝珠“贮颜”。而现在这颗珍宝已经被收藏在这汴京皇宫中的集宝之处，叠琼阁。
　　如此一来，今晚入宫盗珠，势在必行。
　　云初回到小庭院找出了暗藏的夜行衣，对着它笑叹：“朋友，好久不见了。今天晚上又要靠你喽。”

　　入夜，云初飞掠在皇宫大殿的琉璃瓦上，身影闪动如一朵乌云。那身纯粹的黑融合在夜色里，当真几不可见。
　　不久，云初便潜到了叠琼阁顶。
　　脚步略微一滞，片刻的惊讶后云初依旧提步而去，一脚踏上什么东西后沉身用力，接着马上又闪身一旁。
　　“哎——”那“东西”压抑着小声痛呼，“好你个云初，小心我咒你祖宗十八代！”那“东西”原来是个人。他小声咒骂，站起身，连连拍着胸口当中的脚印。掸了又掸也无济于事，那黑色的脚印还是端端正正印在水蓝色的绸衣上，看得他一阵心疼：“云初，你白天死到哪里去了？鞋底这么多的泥！”
　　“呵呵……药材！不想再多几个印章就给公子我闪远点儿。哪里不好睡，在这里装什么死呐。”云初看着自己的“杰作”，笑眯眯的。
　　那人“嘿”了一声：“你能不能不乱给别人取‘雅号’啊！我说了多少遍了，在下姓杜名仲，不是药材。”
　　“杜仲居然不是药材啊。”云初皱眉，似乎在思索。
　　那人一愣，更正道：“杜仲是药材没错——”
　　“喏！”云初打断，挤眉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药材！”
　　杜仲自己着上道儿，努嘴无奈：“云初你还有和我斗嘴的闲心，看来我真是多虑了。”瞪了一眼云初，又狠狠的说道：“早知道如此，我在我的司天监睡大觉好不好，非在这里喝凉风。”
　　云初长“哦”一声，说：“想不到司天监的灵台郎大人，专门喜欢喝凉风呐。”
　　杜仲看着眼前明眸浅笑的人，叹了口气：“云初，这种时候了，你能不能不笑了。”
　　云初继续笑：“你看不惯公子我玉树临风笑口常开啊？”
　　杜仲哼气：“哼，天崩地裂也合不上你的嘴了。”断了断又说：“这两年，特别是这些日子，你做的事儿太多太大了。早晚有你盖不住尾巴的一天。”
　　云初也顿了顿，道：“还有谁知道了？”
　　“离影、南烛、安棠、璃霄、江晓、任知风、律城、唐多令，恩，满英，呃——”
　　“停停停！”云初打断杜仲苦笑道：“还有人不知道吗！”
　　“准确的说，你云初的朋友都知道。”杜仲挠着头说。
　　云初拍着脑门无奈之极：“你们啊。唉，还好还好，得亏受害者皇帝老子本人不知道。”
　　“皇帝老子的确不知，前几天不是还让你唬的一愣一愣的嘛。”云初瞟着杜仲，皱眉撇嘴，心中暗叹：天！这事你们都知道，还有什么你们不知道的啊。
　　杜仲看出云初心中所想，嘿嘿道：“那晚南烛正好在四方馆隔壁的摘玉阁顶子上嗑瓜子，七夕嘛，他孤家寡人闲得很。”
　　云初一听，几乎吐血：“你们司天监的是不是都喜欢在房顶上玩啊！春夏中秋冬几个官正，还有你这个灵台郎，怎么都这么闲呢。果然是好肥差。死南烛，那个死毒叶子，一年到头黑鸦鸦的一身，窝在那阁子顶上，谁看的见啊！”
　　“云初。”杜仲突然不闹了，正色说：“还好是南烛看见了，但要是别人呢？以前没事了，这次没事了，那下次呢？下下次呢？再说，这么多的事，难保有东窗事发的时候。你只有一双手，这么多事你都要管，你管得过来吗？这都是天大的事，你一次次的拿着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大家有多担心，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云初也静了下来，缓缓道：“我的事情你们越少知道越好。离我越近，越危险。没错，你们都很有能力，都有一套自己的手腕，但是谁也不是只手遮天的。干脆……”话到这里，云初突然冲着杜仲灿笑开了：“干脆趁着我还没进大狱掉脑袋连累到你们，现在和我绝交吧！”
　　杜仲真想暴喝一声，忍了又忍才攥紧拳头沉声道：“放屁！”
　　他额上隐约暴出的青筋，云初知道这个平常极其洒脱随意的人今晚居然发了火，噤声不语。
　　缓了缓，杜仲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低沉：“云初，这么多年了，你为我们做的事情多的数不清。上刀山下油锅上天下海你差不多都干绝了！如今大家□□白道官贵富闲都有，你怎么就不愿意让我们为你也做些什么，哪怕是分担点儿什么？你总是刻意向大家隐瞒一切，可是你看，我们还是有能力自己探到。如今你做的事，我们明白、理解，更可以支持你。你能不能让我们也帮帮你啊？！”说到后来，眼前这个英伟男子的语气，居然有了几分恳求之意。
　　云初覆手而立，面上是难于一现的正色。空了空，他低声道：“不能。”
　　这两个字说得极其肯定、决绝，当真没有给杜仲一点转舵的余地。听见这么冰冷僵硬的两个字，杜仲的后话一股脑的全都被噎了回去。
　　看着云初眼瞳中璀璨的颜色，杜仲只有叹息的份儿：“如此，我没话说了。不过哪一天你若出言，我必会相帮。实际上我们大家都在等着你。”
　　云初笑：“知道了。”
　　“你……唉！”杜仲再叹，“你也就会说‘知道’而不会答‘好’。朋友间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我们都连累过你，你怎么就不愿意连累连累我们？”
　　云初惊讶抚额：“真是没见过这种要求呐。”
　　杜仲听罢，眉宇间缱绻上几分疲惫，他已经放弃明劝了：“我也知道了。如此，你自己小心些吧。其实皇帝老子不是你的索命阎王。真正的阎王，还在后宫坤宁殿里坐着呢。多加小心！”语毕，杜仲掠身而去。
　　坤宁殿，那是皇后的寝殿吧……
　　云初抬眸，天上的星子掉进了他的眼睛。里面的颜色，足以在抬眼间羞了傲雪惊了流云。
　　黑暗中，刚才离去的杜仲回头远望着云初，思绪渐渐远离：这个人，像流云一样飘忽不定，难以捉摸。他有海棠之瑰丽，更有青莲之淡雅。冰玉一般，却奈何坚韧倔强如蒲苇顽石。这样的一个人在这权贵烟云的世道间，如何能有栖身之地呢？
　　天亮前，今夜这片黑色的流云终于在杜仲暗暗的注视下带着宝珠飘回了郊外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