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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心上浅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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茜茜站在宿舍窗边,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化成一片白雾,隔着灰蒙蒙的天。她从厚毛衣中伸出手指,在那片灰白上画着简笔的云朵太阳。
冬天渐渐临近。
K城冬天从不下雪,但却不像东南沿海那样炎热。当淅淅沥沥的秋雨持续几个月后,会渐渐减缓,降雨伴着北风,最终结束于北风的呼啸中,秋天也随之离开,这就是所谓“一雨成冬”了。而真正到了冬天后却不会再有降水,反而常常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不过阳光没有看上去那么肆虐,能让人温暖,却不会流汗。于是,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依旧舍不得单薄美丽的秋装,虚弱怕冷的老年人却早已披上厚厚的冬衣,偶尔还有要风度不要温度的美女大胆穿上长靴短裙,形成“四季衣服同穿戴”的奇景。
茜茜一向是怕冷的,天气一变就手指冰凉,若是去年,会有一个人注意她的畏寒,还有一双温暖的手给她取暖,今年……只怕没有人会发现吧。
窗子打开一条缝,萧瑟的北风溜进来,她脸上一凉,头脑清醒,愁绪随风而去。
一杯冒着白汽的蜂蜜水送到她面前,淑谨关紧窗户,嗔怪道:“手冷还开窗,想感冒?”面对茜茜诧异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说:“刚才你给我书的时候碰到你的手,像冰棍一样,快捂一捂吧。”
指尖一阵暖流,缓缓流向四肢百骸,心里也渐渐暖起来。
关心随时会有,感动无处不在,没有谁非谁不可。
“放下后轻松多了吧。”
茜茜微笑,她没有刻意隐瞒,凭借一双亮眼,淑谨定是早已发觉,她也不必再解释,只是默然。
淑谨放下喝空的杯子,开始收拾东西。今天周末,由于气温下降,在宿舍用冰冷的水洗衣是一大酷刑,大家便把一周积累的脏衣服在周末一起带回家清洗。茜茜看淑谨东西不少,好奇道:“你不回来了?”
“我爸找到新工作,让我住两天,周一送我来,我要带点书回去看。”
淑谨父母下岗多年,靠在各处打零工维持生计,她不避讳,茜茜也不多问,只说道:“待会儿我们一块儿走吧,我爸来接我,顺带送送你。”
淑谨也不客气:“谢啦,那就麻烦你爸爸了。”
在宿舍坐了好一会,爸爸却没有联系。朱颜和宫静一放学就走了,眼看就要天黑,茜茜焦急地想打电话,淑谨却劝她再等等,不要打扰大人工作。又等了片刻,终于接到爸爸的电话,却说他要开紧急会议不能来,请他的司机帮忙,已经在路上了。爸爸又叮嘱她要对人家有礼貌,还描述了一番司机的穿着打扮,她心不在焉地答应着,决定来个凭车认人。
茜茜真是恨死了“无巧不成书”这句话。
三分钟前,当她在校门口轻松地认出自家的灰色夏利,拉着淑谨奔过去,还没等她开口自我介绍,就听见淑谨对着车里的人叫:
“爸爸。”
如果说刚才茜茜还嫌父亲啰嗦的话,现在她只后悔听到父亲换司机时没有多问一句对方贵姓,导致了现在的局面——她爸爸的新司机,也就是淑谨的爸爸看着她们无言,而她拽着淑谨不知如何是好。
此刻,她无比后悔自己过去太安静,没有勤练口才,若是巧嘴如宫静,必能将气氛调节得皆大欢喜其乐融融,而不是像她这样,从称呼后上车到现在,还是没想到如何打破僵局。
淑谨坐在一旁面无表情。茜茜知道,淑谨是骄傲的,虽然她面对同学的名牌服装、高级手机时从来没有自卑的表现,但如今的情形恐怕还是让她难堪了。虽说工作无贵贱之分人人都懂,也都能轻易说出口,但作为一句安慰,分量还是轻了些,并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嫌疑。
童父还算镇定,和茜茜拉了几句家常,还对茜茜夸赞道:“秦处长工作认真,是很好的领导。”
茜茜连忙谦虚道:“也没那么好啦,就是老加班,还让叔叔辛苦。”
童父也连忙接道:“不苦不苦。”
淑谨在一旁“噗”一声笑了:“你们俩演电视剧呢。茜茜和我同宿舍,爸你不用紧张,跟接见元首似的,只差说为人民服务了。”
看淑谨恢复平常,茜茜心下松了一口气,岔开话题说了几句学校的事,也夹杂了几句老师对淑谨的称赞,童父虽不再开口,但是茜茜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他眼里闪过自豪的光芒。
不一会儿已到家,茜茜再三表达对童父的感谢,直到淑谨在旁边催促才告辞离开。
双休日同学间通常是没有联系的,茜茜也没有和淑谨通话或见面,本是正常的暂别却让茜茜开始了胡思乱想。她没有和爸爸说过那天的事情,既是相信爸爸会给童父公平的待遇,也是想替淑谨保留一个秘密,可是这个秘密却让她对于再次面对淑谨感到忐忑。这种忐忑一直持续到她周日回到宿舍,明知淑谨明天才会回来,她却已经开始坐立不安,在宿舍里转来转去。
宫静只有中午会回来午睡,现在宿舍里只有她和朱颜。朱颜在桌前收拾着带回来的东西,看她在身后犹如一只困兽,又是疑惑又是好笑。朱颜平时话很少,加上茜茜也一向安静,两人之间交流不多,茜茜的心事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以帮她整理柜子来掩饰。朱颜也不问,干脆告诉她把书放到书架上,自己开始整理衣物。
茜茜慢条斯理地放书,拿起一本随意翻看,那是一本学校发的数学习题册,茜茜按照数学老师的进度只做了一半,朱颜却已快做完,一百三十分的月考成绩并非天上掉下的馅饼。朱颜的字不如宫静的行书大气,也不如淑谨的小楷娟秀,却是清晰而工整,解题格式也严谨地可做样本。扉页上的签名有些特殊,“朱”字骨架规范,每一笔都犀利宛如刀刻,“颜”字却有些潦草,看上去比“朱”字还小了几分,像站在壮汉身边的瘦弱少女。
“朱颜啊,你的名字真有诗意,是谁取的?”
“没什么特殊含义,我妈姓朱,我爸姓颜,就是把两个姓组起来而已。”
茜茜一愣,不知是不是自己又碰到了别人的痛处,一时没有说话。
朱颜收好衣服关上柜子,挪到茜茜身边继续收书,漫不经心地接着说:“这个名字是我上学时自己取的,那时我七岁,不认识几个字,取的还不差吧。”
茜茜不知该说什么,只有顺着说:“很不错。”
朱颜接着说:“我祖母重男轻女,生了三男一女,却四个孙辈都是女儿,连后来认的干儿子生的还是女儿,我一出生父亲和祖母就不喜欢,连带着也不喜欢我妈,没几年他们就离婚了。后来我想,既然他们概念里女儿不能算家里的人,也不在乎我姓什么,所以等到我上小学就自己改了姓,又发现姓朱名字不好听,想想好歹有血缘关系,就把原来的姓变成名,似乎还不错,所以就叫朱颜了。”
茜茜停了手,看向朱颜,十二分真诚地说:“对不起,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朱颜却笑了,绝美如花,眼底却有着落寞:“没关系的,早过去了,我不难过,都过去了,何况我也不比男生差。”美丽的杏眼蒙上雾气,却在瞬间清明:“你觉得烦了吧,不知怎么跟你说了那么多无聊的事。”
茜茜看着她,朱颜眼中的坚强似曾相识,那层光芒两天前曾出现在淑谨眼中,她叹息道:“我只是觉得你们都经历过那么多事,我却一直像朵温室里的花,什么用也没有。”
“不是的,”朱颜柔和地看着茜茜。“你自己不知道,你身上有一种平和安宁的气息,让人放下心防,不知不觉就对你说出心里话。”
茜茜摇头:“那也没用啊,我也不能帮上什么忙。”
朱颜打开窗,夕阳西下,半天的云彩都染上了红色,似一团团火焰,劲风扬起她的短发,她翻飞的衣服使她如一只渴望自由的飞鸟,也像浴血涅槃的凤凰。她的声音从风里传来,清晰而遥远:
“每个人心里的伤都只能自愈。就像纱布不能使伤口愈合,只能保护它不要更深。茜茜,你就像纱布,你不用说什么,做什么,只要不躲开,陪伤口风化、结痂,疤落以后就只有一道浅痕,不会再痛。”
茜茜走过去,一起感受狂风:“我会陪你们。”
她缓缓伸出手,两手相握,隔着寒风,渐渐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