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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庄周迷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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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湛放下电话,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这对工作起来雷厉风行、分秒必争的他来说,很是不寻常。
他自己也察觉,很快调整过状态。这时助理云雅静敲门进来,将手中文件放在桌上,“这是您要的上个季度业务报表。”
他点点头,仍在研究手里的计划书,这是个新项目,做得好的话,公司明年的收益会翻番。云雅静转身出去,他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桌头的相框,上面一个容颜纯净的女子,在碎金般闪烁的阳光里,微微笑着。直到今天他还记得,她一头短发被风吹得有些零乱,大大的眼睛里有种孩童般的纯真,转过头来看到他时,惊讶地微张开唇的样子。旋即就笑了,那笑只是微微的,可就直漾到他心里去……她到现在也没怎么变,总让他想起一只温柔美丽的小鹿,却无意间闯入了弱肉强食的社会丛林,怯生生的,又有种勇往直前的倔强。她这点总让他又爱又恨,可又不得不承认,恨的那部分,也是缘自于爱。
他放下手中的文案,向后靠去,在舒适的真皮椅中放松了紧绷的背脊。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三年了,从他遇到她,她成为她的妻子,已足满三年。
那年春天,北京的沙尘暴依旧肆虐。他下了班从公司里出来,只见黄沙蔽日,尘土飞扬中仿佛回到了开天辟地的混沌。但好在有车代步,他打开了广播,注意收听着哪些路段拥挤塞车,一边极有耐心地在下班的车潮中慢慢往前蹭着。
这时手机忽然响,他看了看那号码,不由笑了下接起:“老杨?” 弃政从商后,他也没疏远了旧圈子。这老杨其实并不老,年方而立,现在是部里最年轻的司长,虽然很托了他爸爸、爷爷几分光,但其为人很是精明强干,办起事来也有超越年龄段的稳重牢靠,故被大伙儿亲切地称为“老杨”。
老杨大学时是个排球健将,讲起话来也是“短平快”: “打电话到公司说你出来了,现在到哪儿了?晚上我有个饭局,你那辉腾V8借我开开。”
他就笑:“好啊,不过现在好多人明镜似的,就怕你被骂装低调。”看看车窗外:“天儿不好,我就不进去了,叫你的司机在老地方换车。”
老杨说:“谢啦。”就要放,又忽然想起来,“周末陪老爷子钓鱼去,你也一起来?”
他在这厢摇头:“有时间我去看老爷子。但说实话,敝人对钓鱼和被钓都没什么兴趣。”
老杨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陆湛!行,这话我原封不动转达。”
他微笑,两人同时收线。三年来他的小公司渐上轨道,犹如一匹黑马在商圈崭露头角,也使得当初对他自断仕途惋惜不已的几位大佬刮目相看,断言此子“非池中物”之余,少不了介绍相亲,一如对自家子侄辈。他为了不驳面子去了几回,可说实话,是种煎熬。
这时已近与老杨约定的地点,他看了看后视镜,一个漂亮的横切,并到右拐道上来,慢慢靠向路边,停下。
老杨的司机还没来,他熄了火,想开条窗缝抽支烟,看外面狂沙肆虐,就打消了念头。他坐着有些无聊,便换了张CD,悠扬的乐声中,愈发显得与车窗外追赶公车的拥挤人潮身处两个世界。
这时他情不自禁就注意到她,瘦瘦小小的,齐耳短发,穿件老式格子呢外套,下面是条看起来同样年代久远的仔裤,胳膊里还挎着个大面袋一样的棕色布包。说实在的,现在很少见这么不会打扮的女孩子,但……也很少见这么不打扮却仍然很美丽的女孩子。对,美丽,而不是那种涂脂抹粉、名牌加身堆砌出来的漂亮。
他就坐在那里,看着她排队等车。因为天儿不好,人人心中都有三分急,排好的队伍,等到车来往往挤乱成团。她气力小,遇到老弱妇孺又总避让,是以接连错过了两辆公车,倒看得他这个旁观者着了急。又隐隐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在这片昏黄零乱里,她就仿佛黑白片中突然出现的一抹亮色,使得眼前的无聊平凡,瞬时间生动起来。
就是她了,他告诉自己,果断地下了车,朝着她走去。这时却似乎有人比他更快,一个车站扒手正将黑手伸向她的书包……
“老兄,你想干什么?”他及时攫住了那只手,扒手大惊之下,狠命地甩脱他狂奔而去。她这才醒悟刚才发生了什么,低呼一声,检查着拉链已被打开的书包,又有些无措地指着扒手逃逸的方向,“他跑了……呃,谢谢你!”
他笑了,从那张单纯的脸上准确读出她的想法:“对这种小贼没有追的必要,送到派出所至多拘留个一天,平白还得耗两三个小时的功夫录口供。对了,你少东西没有?”
她平了平惊喘:“没有,真是谢谢你了。”想了想又说,“如果追得上的话,我觉得还是要追,不然他们愈来愈猖狂,会有更多的人遭殃。”
他笑笑,对她孩子气的话不予置评,指指后面的车子,“你去哪儿?我送你。”
“啊?”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然后马上摇头:“不用了,谢谢。”
“我接受你的感谢,请我喝杯咖啡吧。”他说。
她愣了愣,旋即点点头,“好啊,前面不远就有家星巴克。”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事后朋友们问起,如实讲来却凡人都不信,都道“你陆湛向来硬得像块铁疙瘩,还有这浪漫情怀,别骗我们了!”
他便微笑,也不辩解。百炼钢犹能化作绕指柔,何况只是凡夫俗子的他?只有老杨深信不疑:“我信,这时间、地点、人物,和某人有次破天荒放我鸽子可是不谋而合!”说着和他撞下杯,“这大媒我可当定了,先饮谢媒酒吧。”
他仰脖一饮而尽,博得满桌彩,大家起哄:“这小子玩真的呢!”又有人的女伴娇嗔,“人家陆湛平常根本就不玩儿,哪儿像你们!”
那酒很烈,容易上头。他薄醉微醺里,想起他事后对她做的社会教育,“下次可别轻易上陌生人的车子,记住。”
“嗯。”
他看出她有几分不以为然,“坏人脸上不会刻着这两个字,还是小心点好。”
“那你是好人坏人?”她瞅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天真无邪。
他看着她,喉咙有些发紧,天,世上怎么还会有这种女人,又刚好给他碰上:“我是坏人。”他老实道。凝视她的双眼,“我对你,一开始就图谋不轨。”
她忽然僵住,过了半晌才对他展开个不自然的微笑,又很快收敛了,别过头去。
“我们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了,你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在北京生活不容易,你这样的女人更应该有个人来照顾......就把一切都交给我,好吗?”他轻轻将她身子扳过来,发现她满脸的泪水,眼睛里一丝惊惶,更多是迷惘和不安,那深处忽然闪过什么,只稍纵即逝。他静静等着她的答案,在快要沮丧的时候,才看到她轻轻的、极慢极慢的点了下头,那一瞬……简直是他三十年来最开心的时刻。
他把她带回东北老家,爸对着如花似玉的准儿媳满意地不得了,妈却在厨房里悄悄拉住他,感慨道,“儿呀,你当娶个好生养的女子,而不是这样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他顺着妈的视线望向餐厅里正帮着布菜的她,娇小瘦削的身子,腰肢纤细柔美,那胯部薄而窄,看在妈眼中定是“不好生养”的。可他却喜欢。
于是他安慰地拍了拍妈中年发福后越发宽厚的背,说道:“怎么会,您这么说,是不相信自己儿子?”
这话隐隐自大,还多少带了些男性常有的炫耀味道。可他妈是东北人,非但不以为忤,还眉开眼笑:“那是,地贫锄头硬,我儿……还不一下子就给我鼓捣出个大胖孙子来!”
他笑了笑,又拍了拍妈,就出来往客厅去。这话他听着很习惯,可要让她听见却要目瞪口呆。他索性离开,免得妈的俚俗直白伴着洪亮的嗓门远远传到她耳朵里去。虽有老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早早晚晚得适应,但他还不想太快吓到她。他找了这么久,才找到这么个女子,既然打算要娶回来做老婆,自然要好好疼她的。
厨台上已经摆好几盘盛好的菜,可他还是习惯地空着手出来。妈眼里这再正常不过,她拿着铲子在那儿甩开嗓子,“真儿啊,过来端菜!”
她从餐桌上抬头,“来了,阿姨!”就往这边走,却被他挡住去路,她微皱起眉,语调仍十分温和:“别闹了,阿姨叫我端菜呢!”
他放开搭在她肩上的双手,俯在她耳畔说了句,“我们家就是这个样子,女人干活,男人歇着,你别见怪!”
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陆湛是那种典型的东北男人,自尊心强又要面子,即使错了也从不低头。他对她虽然好,可也从来没有过要改变自己处处大男子主义的作派。此刻听到这一句累似于“我很抱歉”的话,真叫她惊奇到要找出眼镜戴起来重新审视他。
他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瞅着自己,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脸也漫起了可疑的红,“我去客厅等着开饭了!”
她盈盈一笑,就转身进了厨房。
他这个率先要走的人却将脚步留滞在了客厅门口,就看着她小鸟儿一般轻快地穿梭在厨房与餐厅间。他忽然有种满足,胸口热烘烘的,说不出的受用。他心里想,原来这就是爱情,只要看着她,就无比安宁。他决定,要尽快娶她过门。
第一次去见她的父母,他竟有些紧张。
她安慰他,“你看,你年富力强又事业有成,再加上体健貌端……我爸妈不会挑你什么的。”
他眯起眼睛:“你在读征婚广告?那你呢?”
“嗯,女,温良贤淑,办公室职员,求三十上下忠厚可靠男……”她自己先笑出来,眼睛弯弯得像可爱的月牙儿。
他也忍不住微笑,手心里的汗渐渐敛干了,不再紧张。
她家并不大,却布置得整洁温馨。玄关处并没有俗套的砌堵,而是用个老的红花梨架子隔断开。
真真的爸爸察觉到他的视线:“这架子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又转向她,夸赞道:“现在的年轻人有如此眼力的可不多啊。”
真真的妈妈刚好沏茶出来,笑着接道:“陆湛啊,你要是喜欢这架子,改天就找个车拉走。”
他不是不知道这东西的市值,惊诧着怎么敢当。真真的妈妈把茶递给他,“我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早早晚晚还不都是她的。”
他闻言一怔,仿佛考试前用心准备了许久,临场却被考官告知免试通过,窃喜中免不了一丝惴惴。看向真真,她正眼睛湿润地望着父母:“爸爸,妈妈……”
真真的爸爸抚了抚她的头顶,“傻丫头,你的心思我们还能不明白?你带来的人……”看向他一眼,“堪可托付!”
那眼神让他受宠若惊,又感觉到那“堪可托付”四字的份量,重愈千钧。
天实在热,车里空调打得很凉,阳光透过前窗玻璃舔噬着人手臂上的肌肤,那点微薄的热还来不及烙印就被冷风吹散了,只在心头上落得几许烦闷。
陆湛把车开到楼底下才给她打电话,然后下了车,点上一支烟,慢慢地等。
有几个年轻的女孩子路过,好奇地往这边看了又看。陆湛眉眼并不出众,但个子很高,标准的衣裳架子。酷暑的天气里,他一身西服革履的站在车旁叼着烟,甚是扎眼。
现在的年轻人真得很大胆,什么清凉暴露的衣服都敢穿出来。任凭怎样的花枝招展,那双锐目只是淡然一扫而过,注视着大楼的出口。
陆湛低头看看表,时间差不多了,便掐熄了烟。他向来算得很准,不到三十秒,她纤细苗条的身影便出现在视野里。绕过去给她打开车门,关上,再回来驾驶座,启动车子……一切驾轻就熟,沉默而顺理成章,就如同他们夫妻的关系。
白花花的太阳有些晃眼,他的一丝恍惚隐藏在墨镜后面,不致为她所察觉。他素来精明强干,对身遭儿的一切都掌控自如,只除了她。结婚后,两人有过一段好时光……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老杨有次和他开玩笑:“你和弟妹结婚也就两年吧,可真像老夫老妻!”他一怔,恰好老杨有电话进来,“你再不回来,我就该高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了’……”,抱怨的声浪自手机中隐隐传来,老杨半侧过身子,讪笑连连地解释着什么。他若无其事地玩味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心中却是一动,她对自己,就从没这般患得患失过……从来没有。
这个念头一旦生了根,就像那诱发人心底深处黑暗欲望的指环般难以摘除。多少次,他明知道不应该,明知道这样只是会将她推得更远,还是那样做了。就为了她的不在意,默然生受着,竟一丝一毫反抗也没有,好像……好像是在惩罚她自己。从那个时候他就知道,她心里有个人,一直有。但不是他。
陆湛开车时一向专注不多话,真真也就没有在意。自后视镜瞥见陆湛额头有汗,就拿张纸巾伸手欲擦,他却将头一侧,堪堪避过。她的手便尴尬地停留在半空,随即悄无声息地收回来。
车厢里一阵沉默。到得下一个红灯他才分暇解释:“公司里有点事情,我刚刚走神了。”
她微低着头,并不看向他墨镜下的眼,轻声道:“我知道。”顿了顿才说:“开车时还是别想那么多,安全第一。”
她眼帘半垂,微翕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看得人心里痒痒的,直想吻上去。他猛然调转开视线,不敢再看。就像他不再敢让她知道他有多爱她……老杨那帮朋友们总说他是个天生的商人,正是无商不奸,他知道自己输不起,所以根本就不去赌。
红灯变了,车流由停滞恢复流畅。陆湛强生生将目光自她柔美侧影调转开,他一边开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想,这迷恋仿佛是毒瘾,终其一生一世,怕也无法戒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