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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遗骨 ...

  •   遗骨

      凄凉之地,埋骨之地。
      一地遗骨,散落在灰白的岩间,悄无声息地等待着。
      等到血肉褪尽,等到挫骨扬灰,方能心无旁骛,才算抵死缠绵。

      马蹄踏碎了一块残骨,咯啦一声,她抬起头来,艾瑟雷索的白塔在月光下隐约浮现,塔后是大片海的影子,浅浅的黑,深深的蓝。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她在萨瑟里斯的海边看月亮。灰白的断崖下有大片草地,不郁不绿,月光下浅浅的青色。海岸上倾颓着许多上古精灵的废墟,剥去历史的血肉,沉静地仿佛白玉雕成的骨头。
      终于等到退出江湖,离开血肉飞溅的俗世,能带走的不过是身清白的骨头,统统埋在这里,也算是个安慰。终于能有什么东西,是全心全意为你而留下的。

      她走后,她在菲拉斯钓了3个月的鱼。深秋初冬时分的海岸阴冷冰凉,水和天都是灰蒙蒙的。不再有人眼睛亮亮地蹲在旁边等着吃烤鱼,于是她把鱼全部送给了格雷甘大叔,换来一壶矮人自酿的烈酒。举杯迎风,不诉离伤。
      终于有一天她决定离开。相思无用,再怎么纠缠,也不过是自己给自己下的套。
      因为和所以,如果与何必。

      于是她跑去看萨瑟里斯的月亮。
      达拉然的墙上曾经挂着很多画,每一幅都是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个小师兄曾经指着其中一幅对她微笑,“那是萨瑟里斯,听说那里的海边有艾泽拉斯最美的月亮。以后有机会可要去看看。”她微微红了脸,说“好”。可他离开达拉然后去了东洛丹伦,四个月后阵亡。那么谦谦俊朗的小师兄,没死在天灾手上,杀他的是血色十字军,毫无价值的杀戮和死亡。
      第一次看到真正的萨瑟里斯,还是和她一起的。她带她去海边,白塔残亭浅草萧萧,风很冷可是极柔,恍惚得像个梦境。两个人坐在海边的巨石上,看月亮一寸寸升上来,星汉流光。
      她是永远衣着齐整的人,长袍广袖流彩华晶,静静地望着海面,忽然听见身边人带笑的声音:“你这般占尽天下风华的人儿,怎会日日跟在我这家伙身边?”
      转过头去,看到那人笑得弯弯的眉眼。
      她半晌不答,良久,低低道:“我欢喜的。”
      我欢喜的,锦袍绣服不过为卿拭履。

      这一次,却只得她一人了。
      白塔依旧,意外地,看见塔边站着个人,一袭玄衣迎风而立,走近了,看见他袍袖上的徽记,她不禁暗自诧异,这地方怎么也有银色黎明的势力。他也发现了她,微微点头,淡淡道:“来看月亮的?”她笑了起来,到他身边坐下,解下酒递过去。
      这个人很好看,黑发黑袍,黝黑的眼,月光泻下来,便被他的眼睛吸进去了。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人来,笑时弯弯的眉眼,不见半分锐利。春草王孙胡不归,片刻失神,回头却看到那人饶有兴致打量的眼神,她不由有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这地方也有了天灾的势力么?”
      “南边是有些迹象,我从东洛丹伦回来,防患未然。”他侧过眼来,“你呢?你是个高阶战斗法师吧。”她点点头,肯瑞托的高阶战斗法师,曾经出类拔萃的一个,安东尼达斯亲自在紫罗兰城授她的法杖与长剑。
      “东洛丹伦那边稳定了吗?”斟酌着问,她向来不理世事,这时却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小师兄。那人沉默了一会,道:“早已是瘟疫之地了,抵抗天灾的人手严重不足,可偏偏十字军和银色黎明还要自相残杀。”说着,眉眼间透出些许锐利的神色来。这人必定不是个普通下官,离开前线独自跑到这凄凉之地来,理由却实在勉强。
      仿佛看到了她眼中的猜度,他轻轻笑起来,“我是自己走的,泰罗索斯要攻下提尔之手,我跟着打了一晚上,第二天就走人了。”
      她嘴角微翘,略有费解:“大势不度,自相残杀,死亦不值?”“不全是,”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远处的海面,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我更怕的是有人明知这仗愚蠢,却偏要迎战。面对不愿面对的人,下这下不去的手,一次就够受。”
      “你这么跑出来,不怕被人指责么?”她打趣道。“区区一个不义的名声,哪比得上血肉横飞来的荒唐,你是不知道那地方人命多宝贵。”他一口喝干杯中的酒,“再说了,我走,总好过跟他兵戎相见。嗬,好酒,矮人的吧?”
      她点点头,盯着他的眼睛,这人分明有心事,言行却坦荡自在,倒也算个天涯沦落人,心中不由亲近了几分。
      “你,出来旅行的么?这倒是个好地方。”他仰起脸来,微有醉意,月光铺在他玄色的衣袍上,斑驳流动,仿佛要凝成一注水银淌下来。
      她眼神一动,忽然笑起来,“恰恰相反,旅行刚结束,我明天就动身去东洛丹伦。”

      经过米奈希尔港时,看见码头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挽着身边的人,笑得从脸上放出光来,像个小太阳,比他的盔甲还要亮。
      她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抬手施了个隐身术,默默地牵了马上路。
      在她们认识前,她就知道她有喜欢的人。
      有个同伴说起过,说碰见过那么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人儿,在铁炉堡逮人就问,拼命打听一个圣骑士的下落。同伴是个很善良的侏儒法师,他带她去了铁炉堡的人口管理处,那小人儿开开心心地鞠躬道谢,抬起头来,是笑得弯弯的眉眼。
      后来她独自在热沙港的海滩钓鱼。她忽然从天而降,笑眯眯地问:“你钓的鱼能给我么,我饿的很。”第一眼她就喜欢她,急急做了面包给她,自己召唤传送门回城去买佐料,想了想,又跑去买了绿豆茶和桃花糯。
      她在她身边坐了一夜,烤很多鱼给她,记住她说的所有话。
      每一句,她都欢喜。
      她临走时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在铁炉堡就见过你,除了你,谁配穿这样的长袍,谁配有这样的名字。我真是喜欢你。
      她笑笑,开了传送门送她进去,心里雀跃得不像她认识的自己。
      第二天有个陌生的大胡子圣骑士跑过来,很认真地对她道谢,谢谢她陪她,他说那晚他不在,可她过的很高兴。
      她盯着他,心底暗暗冷笑,轻描淡写地回了句不用,转身就走。
      一个陪字,便是分了主次。我跟她一起,一分一点都不过为了她展颜一笑,与你何干,轮不到你来自作多情。
      我不过是为了,和你争她。

      泰罗索斯男爵对新来的战斗法师又欢喜又头疼,那小女子长袖飘飘,霜刀焰剑下手狠辣,却偏偏不太喜欢听指挥,对人也冷冷淡淡,嘴角扯三分笑意冒三分冷气。十个法师九个怪,能抓耗子的就是好猫,男爵只好这么安慰自己。
      她是个出色的法师,却没打算当合格的下属。她来,不过是想看看能把那么潇洒落拓的人逼走的,是个怎样挫骨扬灰抵死缠绵的地方。
      洛丹伦已经死去,现在这里叫瘟疫之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腐臭的味道,不经意地一回头,草丛中几根骨头,一把枯发,还有半张没有烂透的脸,眼眶漆黑空洞地对着她。长袖一拂,那脸就在火中化了。她喜欢这里,那么多痛苦的魂,度一个是一个,每一次动手都有意义。

      她是在米雷达尔湖边发现那个人的,满身血污,背上一道深深的口子,食尸鬼的手笔。趁他还没亡灵化,她举起法杖开始召唤火焰,第一道咒语刚出口,忽然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她连忙收了手,蹲下身去察看。
      拭去血污,银发下一张清秀的脸,衬着身上鲜红的制服,苍白得不见半分烟火气。十字军牧师。她施了个防护结界,然后在他身边坐下,默然地看着他。
      食尸鬼造成的伤口正在急速腐败,他活不了多久了,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眼神柔柔地投向虚空中的某点,秀气的脸上满是解脱之色,甚至隐隐带点笑意。她伸手帮他整理头发,忽然被他抓住了手腕。

      傍晚回到营地时,她手中多了个陶罐,走动间发出些似玉非玉的声音。她去找泰罗索斯打听一个洛丹伦的故人。一听那人名字,男爵皱起了眉头。“那个浑蛋!他不在这里了,攻打提尔之手的第二天,他就抛下自己的部队跑了。真是个懦夫!不知道他从前怎么当上洛丹伦正规军上尉的!”她怔了怔,告退,出去独自在夜色里站了许久。

      那人临死前,不知哪来的力气,抓着她的手,喃喃地,要她把他的骨带回去给他。
      他反复地说,骨头给他,留给他。声音渐渐微弱,终不可闻。
      他死时伤口早已溃烂,深红色的肉往外翻着,一点一点掉下来,露出深处晶莹的骨,玉一般干净。
      他的手垂下时,她掌心多了一枚洛丹伦的铭牌,黑底银字,凸起的字迹被千百次的摩挲过,泛出陈银的色调来,上面的名字是奥达蒙特,阿佐尔•奥达蒙特。

      居然是他,她握紧了手中的徽章。原来如此。

      处理尸体时,他的袖子里掉出另一块铭牌,血红色,刻了他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封命令,盖着十字军的印戳,要求驻提尔之手分队在考林路口拦截银色黎明的补给车队。
      又一道荒唐的命令,看来双方势均力敌,愚蠢程度并无二致。
      当晚她就离开了瘟疫之地,带走一个陶罐,和两块陈旧的铭牌。

      风卷着微尘吹过,这个地方连灰尘都是白色的,风化了的石头和骨头,混在一处,拢在月光下,一层淡淡的薄雾。再抬头,已到了艾瑟雷索的脚下,半山腰的残亭里,他微笑地注视着她。
      她勉强回他一笑,进亭坐下。
      放下行囊,小心地取出陶罐,广口双耳的罐子,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咯咯的声音,似玉非玉。
      她又掏出两块铭牌放在桌上,他一怔,脸色渐渐苍白。
      沉默半晌,她开口道:“是他要我带回来……”,他轻轻摇了摇头,止住了她的声音。
      萨瑟里斯的月亮照常升起,孤零零一轮悬在海面上,大得孤单,亮得渺茫。
      他在月光下薄醉微醺:“我们一起离开洛丹伦,又一块儿逃出斯坦索姆。我一直想让他跟我去银色黎明来着,可他说奥玛尔是他老师,终身为父,不得违逆。”静了静,他举起酒杯,“这人条条框框顽固无比。小处听话,紧要关头却一意孤行,我带不走他,但也放不下他。”他望向海面,神色黯而柔软,“你看,就算穿上那样的制服,他也还是这么好看。”
      她低头看着陶罐,想起那人临死前纠结的眼神。也许万千言语,说的出口和说不出口的,已全部化为附骨之蛆,嵌进骨骼的每一条缝隙,在往后的漫长岁月里,有的是时间慢慢说与他听。
      “那一晚,我冲进提尔之手,一转身就看见了他,站在火光里,直愣愣地看着我。五年前的斯坦索姆,一样火光冲天的晚上,那时我拉着他的手,现在却拿剑指着他。我下不去手可又不敢走,怕别人伤了他。他后来看着我笑了,忽然过来抱住了我。”他沉沉的睫毛颤动着,嘴角却有笑意,“要知道那可是他第一次主动抱我,我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带他一起离开这鬼地方,可话一出口,他脸色就变了。那时我就知道,他绝不会背叛他的老师,不管他有多厌恶这些愚蠢的战斗。提尔之手防守严密,我们占不到便宜。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瘟疫之地。十字军和银色黎明暂时不会休战,我走,总好过每次让他看着我伤心。”
      “我本来想,等上十年二十年的,也许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过来,放下仇恨一起对抗天灾,那时我就回去,和他并肩作战。” 他露出一丝苦笑,“等到天灾灭亡,两人再一起浪迹天涯,西荒霞冬泉雪,沧海日大漠烟,还有这里的月亮。”
      半晌,他放下酒杯轻轻回过头来,眼底泛起一层薄雾,“如此也罢,我是他的人,他是我的鬼,好歹在一起。这一路,多谢你。”

      她道了别出来,月光下一人一马,低头想着他方才说的话。
      带不走,放不下。
      他留一身白骨,他余一段残生。
      好在终能心无旁骛。
      那两块铭牌并排放着,倒是挨得很紧,比各自的主人幸运。
      那她和她呢?
      她们距离最近的时候,不过是额上的一个吻。
      曾经有一天,那人忽然转过头来说:“你亲我一下吧!”
      她怔了很久,嗫嚅着问,亲哪?
      “亲哪?”她睁大了眼睛,“当然是额头啦。”
      她亦失笑,扳过她来,在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

      后来她问她,有多喜欢那个人。
      她想了很久,抬起头来看着她,眉眼弯弯,止不住的笑意:
      “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
      她点点头,没说什么,一如既往地召唤传送门,送她进去。
      这不算一败涂地,她都没参与过战局,败从何来。
      她连战局也没能参与过,故事就已经结束了。

      回过头时,白塔已经看不见了,闭上眼就想起的人,睁开眼便也忘了,唯有荒原上的风依旧穿过残骨的缝隙,永无息止的呜呜咽咽。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遗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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