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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尸身 ...


  •   57 尸身

      含章宫中庭的空地上,躺着王美人。
      不是活着的王美人,而是死去的王美人。

      “十一殿下,这——”晏珩绷不住惊诧,飞快地走到王美人的尸首旁,亲探她鼻息与脉搏。
      “如小晏大人所见,王美人自知罪无可恕、难逃一死,最终选择了自行了断。”慕容殊继续疏懒地撸着雪霜姿,瞧不出一丝一毫的哀喜或矜惜。

      一众军士皆尽难以置信地大眼瞪小眼,先望望慕容殊、再瞅瞅晏珩,无论这俩人哪位,他们肯定都希望能得个下一步指示。
      晏珩踌躇半晌后对手下众人道:“王美人的确身亡了。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那不知能否就请小晏大人卖我个面子,”慕容殊忽然打断了晏珩的话,依然表现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无谓,“王美人是在我这里去世的,就请让我为她料理后事,可好?”
      皇子殿下的不情之请,又使晏珩陷入踯躅。过去不知有多久,他终于向慕容殊抱拳道:“那就有劳十一殿下。我等先行去回复圣命,告辞。”

      晏珩率御前近卫那一干人等离去起码半个时辰后,慕容殊才叫唤豆汁儿焦圈儿俩人来收拾残局。
      这位爷说是要料理后事,其实也简单得很,无非是让俩小孩给王美人收个尸,运送她尸首出宫后,送到她涿州城南的母家,同时再教俩小孩给王氏一族捎句话,让他们赶紧举家搬迁,离得幽都越远越好。
      豆汁儿不时搞来了担架,焦圈儿也为王美人重整了衣衫。
      俩人一个走前一个走后,抬着王美人就要出宫去。涿州离幽都不算远,他们麻利儿走上一遭,回来最迟也就明早,还能赶上为自家殿下洗漱更衣。

      但是俩小孩前脚刚出了含章宫前门,就听慕容殊在身后沙哑地吼了声“回来!”。
      豆汁儿焦圈儿莫敢不从,一路倒退着到他老人家跟前:“殿下,又咋啦?”
      “谁让你们走大路?这么冠冕堂皇的么……”慕容殊要死不死地晃脑袋。
      “呃,被人看见貌似是不好……明白了,还是殿下英明!”俩小孩眼睛一亮,抬担架的方向来个大调角,非但不再往含章宫外走,反而进了自家殿下的卧寝。
      “嗯。”慕容殊心满意足地撒手闭眼。

      认真讲,直到出了幽都城,放了王美人的尸身入马车,豆汁儿焦圈儿俩人都还不太能确定,这位娘娘是不是真的已香消玉殒。
      焦圈儿:“哎,你说这王美人,到底死了没有啊?”
      豆汁儿:“不晓得,殿下对小晏大人说她死了,那她就是死了吧。”
      焦圈儿:“那殿下也有可能是诓小晏大人的啊,他如果真的想救王美人,当然有能耐伪造她死亡的假象。我就是不明白,当初那帮楚国疫民,他又为什么能那么狠心地不救……”

      还在垂杨柳下浸润和风的慕容殊,迤迤然地醒转,又飘忽忽打了个喷嚏。
      日头已渐斜,映得雪霜姿红晕当头。老猫将一身肥肉拱进了慕容殊怀中最柔软的角落,又拿两只前爪挠挠他衣襟。
      “嗯?你也觉得有人在念我?”皇子殿下四仰八叉得更舒服了些,与老猫深入交流之,“什么,不是别人念我,是我在想别人?”
      雪霜姿“喵呜呜”打个滚。
      慕容殊斜眼瞧它:“你说我既然想她,就该去找她?那你知道她现下在哪儿吗?那可是千里之外的边塞啊,长年冰天雪地、冻掉耳朵是常事儿。我已然活不了太长久,真要是去到那儿,就更不一定能有命回来了。”
      此人一语未了,雪霜姿浑圆的身子已膨胀起来,并冲此人龇出了尖牙。
      “好好好我承认,我的确是在找借口,”慕容殊对只老猫服了软,随后幽幽地转头向北,低咳中掺着惨淡的笑,笑意间夹着苍凉的咳,“我真的很想念她,却也是真的没办法去找她。有些事,一旦选择了开始,就不能再回头。”
      他再度捋顺了雪霜姿炸起的白毛:“不过没关系,她快回来了。我们就在这儿等……等她回来。”

      晏凝为齐爷爷除了眼前忧患,也就该回幽都去了,毕竟,那座喧哗的城池中,还有她牵挂的人。
      整装上马一路疾驰,京畿柳暗花明的艳阳天下,晏凝站上了护城河畔的石桥。
      相国府在桥这头,桥那头原是个散货集,如今却被另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取而代之。那府宅还没完全建好,工程尚处于收尾阶段,就已瞧着楼阁台榭颇为雅逸,不似寻常人家。

      到了家门口,晏凝反倒不太着急了。
      她缓步下了石桥,去那新宅邸下绕上一周,然后足尖一点,如御风腾云跃过院墙,轻盈盈飞落于府宅中视野最佳的那座亭台。
      从这儿回眺相国府,真可谓别有一番滋味,不单那棵名唤如意金的花树尽纳眼底,就连晏凝的小别苑、圣兽五色鹿的圈所,也跟着一并入了这幅美不胜收的长卷。
      如意金的花期就快到来,婀娜的枝丫上迸出一朵朵娇嫩嫩的小骨朵,和风过隙间,已能自微尘中寻出几缕叮叮当当的清音,直戳戳地沁到人心尖上,仿佛只要经了那空灵声响的洗涤,人生所有的苦闷,就都不叫事儿了。

      再后来,晏凝出了那方新宅院,走过那座白石桥,终于扣响了自家的大门。
      “小姐回来啦!小姐回来啦!”老家仆们恨不得敲锣打鼓地昭告天下。

      过了这么多时日,幽都城晴雨有之、风霾有之,晏凝贴于小楼门上的那幅辟邪图掉了少许的颜色,但图上恶鬼淫/威不减,仍然张牙舞爪地放浪形骸,似要吞尽世间的生灵。
      晏凝一面取了笔墨来,细致给那鬼魅的猖狂嘴脸添新彩,一面问了老家仆方知,兄长晏珩已做了圣上的御前近卫,与老爹同朝为官了。父子二人眼下都还在宫里,所以晏凝即使回了家,也不见他俩踪影。
      她立于小楼门前,好生端详一阵自个儿的杰作,这才满意地回房小憩。

      晏闻道和晏珩傍晚时归来,就着夕阳无限好,一派祥和的父慈子孝。
      听闻晏凝已回家,晏闻道跳着脚就往她小楼跑。
      晏珩不似老父亲急躁,但也快步跟上,生怕老父亲路上再把自个儿绊一跤。

      “闺女,爹可想死你啦!你在外头吃得好不好呀?怎么瘦了这么多,”晏闻道瞅见晏凝第一眼,噗嗤就热泪盈眶,向晏凝张开胳膊,委屈巴巴噘嘴道,“爹要抱抱。”
      晏凝不得已揽了老爹入怀中,使劲儿哄上他半天,告诉他娘亲一切都好,只是还想继续多散散心,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晏闻道老眸咔嚓眼,悲喜交加:“你娘她何时才能原谅我……”

      晏凝拉老爹到椅子上坐好,忙转移话题:“爹,河对面是谁人家新起的宅子?”
      “啊对,闺女你当也看见啦,那可是你爹爹我向圣上提的议,让他把十一殿下的府邸建到咱们边上哒!”晏闻道破涕为笑,像个期盼接受表扬的小孩,却浑然不知,他今儿个是等不到闺女给他发糖了。

      “什吗?!”晏凝俏颜一下子变了色,刚啜的那口茶,差点没喷到老爹脸上,“爹,您怎么可以如此优秀……”
      晏闻道一脸茫然:“咋个啦闺女,爹爹这提议,圣上面前,连你哥哥都没说反对呀,怎么你不喜欢吗?”
      晏凝气鼓鼓地将茶杯往桌上一摔:“是,我不喜欢,十分非常极其地不喜欢!”
      晏闻道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闺女你要这样想,十一殿下搬过来,只要想观赏咱家的如意金,就随时都能观赏啦。那可是皇后娘娘还在世时,最中意的花树啊。”
      “慕容十一已经瞎得不能再瞎了,他观赏什么观赏!”晏凝双目燃起两团杀气腾腾的赤焰。
      “听响儿,那、那也能听响儿……”晏闻道 “垂死挣扎”。

      晏凝不说话了。
      亘久的沉默后,她只道自己累了、请老爹和哥哥也早些休息,跟着就面无表情地把晏闻道和晏珩一并请出了小楼。
      晚空繁星明灭,周而复始,晏凝望着悬于九天的银河,百般无奈地叹口气,眼中浮映的浩瀚星海,层起涟漪。

      第二天上午,赵太后的淳宁殿来了道懿旨。晏凝知道皇奶奶一直记念着自己,遂理了衣装,即可受召入宫。
      紫微垣也是老样子,方正平坦的通天路、庄严肃穆的长明灯、一处处雕梁画栋的殿宇、还有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宫人。
      晏凝去往淳宁殿的路上,一度若有所思垂着眸,却在听闻远方悠漾的天籁之音时,不自觉抬起了头。
      她辨得出,那淳和的乐律是从含章宫方向传来的,且非一人独奏,而乃琴瑟和鸣。

      淳宁殿内,赵太后正和刘嬷嬷眉飞色舞翻着旧时典籍。晏凝甫一踏入殿内,就见她俩指着书页念念有词,乐得合不拢嘴。
      太后娘娘道:“淑慎性成、虔恭中馈,这词儿好呀!”
      刘嬷嬷道:“还有这个,娴雅端和、宜建长秋,这个也好!”
      “依哀家看,不如这就宣那晏闻道来,让他把咱们挑的这些好词儿整合整合,趁早将赐婚旨意拟了,”老太后眼睛弯成了月牙,“自个儿闺女的大喜事儿,他总不能再推脱了吧。”
      刘嬷嬷一样笑开了花,一回头见晏凝进屋,赶紧手忙脚乱收拾台面:“呦呦呦凝凝来了,快把这些都藏好,到时候就能给她个大惊喜。”

      两位老人家的话,晏凝早听去了七八,但她只装作对此一无所知,陪皇奶奶唠了好一会儿家常。老太太临了又手痒,晏凝便又同她对弈了个把时辰。
      一晃到了太阳渐西斜,离去之际,晏凝悄悄请刘嬷嬷到一旁,对这位祖师婆婆说起齐老将军的近况。
      刘嬷嬷人老珠黄,静聆晏凝讲述边塞情境,脸上竟渐渐浮现出一丝少女情怀。
      “你这丫头果真聪明,什么都是一猜一个准,”老人家也不藏扎掖着,爽快承认了那段与齐老爷子不为人知的过往,望着北方广袤的天空道,“几十年不曾见过面了,待找个合适的时机,我是该去瞧瞧他。”

      晏凝出了淳宁殿,也不在皇庭多做逗留,却在快到北宫门时,远远望见焦圈儿豆汁儿一胖一瘦两条小身影蹲在围墙下,叽叽喳喳争论不休。
      再听这俩人嘴上你来我往的,居然是一盆蔫死的花。
      豆汁儿道:“我早说了,殿下那花你肯定养不活。”
      焦圈儿道:“你凭什么说那花是我弄死的?我明明是按照殿下的吩咐,一天一回香林茶地浇。”
      豆汁儿:“你个死胖子嘴那么馋,谁知道你偷喝了多少。”
      焦圈儿:“你才偷喝,你全家都偷喝!我为殿下养花之决心与耐心日月可鉴!”

      晏凝本不想被俩小孩看见,奈何,过于出众的外表,注定走到哪儿都成为群众的焦点。一呼一吸的功夫,俩人已然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挥着手冲她跑来。
      焦圈儿气儿没捯匀就道:“晏小姐怎么原来你在宫里啊!殿下听说你回来了,就吵着闹着要出宫去找你,还死活不让我俩跟着。”
      “是么,我还以为他已高山流水遇知音,此生无憾矣。”晏凝抬脚就走。
      “晏小姐别走别走,”豆汁儿连忙把焦圈儿扒拉到一边,“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晏小姐,其实就是圣上的柳婕妤,想向我们殿下请教琴艺,也就今天和一个多月前那回。”
      “他同何人相交、做些什么,又与我何干。”晏凝走得更快了。
      “晏小姐,求求你别再生我们殿下的气了,呜呜呜,”焦圈儿每一寸肥肉都像要掉眼泪,“你要是实在气不过,不妨冲我来,打我骂我都行,我肉厚,不怕疼。”
      “不必再多说。”晏凝一声叹息,摆出副铁石面孔,再不回头。

      离开紫微垣后,晏凝并不直接往相国府方向,而是随意地逛游起幽都城,东西南北,穿街过巷,小商小贩有新玩意儿就停下瞧瞧,看了喜欢的胭脂水粉也拿来试试,是以归家之时,已星月交辉。
      晏府前的石桥横亘护城河,她从河这头上桥,却见那头临河处,也晃现一束清影,与她同时走上桥来。
      便在这拱桥正中央,两人迎面而驻足。

      人生何处不相逢。
      身着玄鹤氅、手执白玉杖,眉间两抹苍琅、眼下一点朱妆——正是慕容殊来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尸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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