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约略

1、长生

　　【楔子】
　　“隽，你知道什么是死吗？”最初，年幼的她仰着头这样问。
　　“……属下不知道。”
　　很久以后，她忘记了她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在淡淡的疲倦中，又把同样的问题，再次抛给他：“隽，你知道什么是死吗？”
　　“属下不知道。”
　　那时候的隽卫，已经成为微国十八虎卫之首，凡事独当一面，早就能够简练而妥贴地回答苍雩公主的任何问题。
　　苍雩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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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隽卫一直以为，总有一天，他会这样回应她：“公主，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然而事实上，他当时的回应是：“属下会帮公主找到永生的方法！”

　　【一】
　　隽卫从少年时候就跟在苍雩身边。
　　隽是他的姓，卫是他的身份。——从生下来作过灵力和命数测试、成为虎卫候选人之后，他的名字就和其他候选人一样，只剩下一个卫字。

　　【二】
　　苍雩不仅是微国的公主，也是这方大地上的四大祭师之一。
　　作为血统高贵、灵力纯粹的祭者，苍雩在微国有着绝对的影响力。就连身为她贴身侍卫之首的隽卫，也被大部分平民乃至某些贵族仰望着，举足轻重。
　　苍雩这样特殊的身份，身上当然有很多故事，她常常，要处理很多的问题，接见很多的人，去到很多的地方。可是在隽卫的回忆中，他们的日子过得极为平淡。仿佛每天，苍雩白衣清约，站在花园药圃里对来客微微一笑，然后回头低唤一声，“隽”。……那一天就过去了。
　　——苍雩吩咐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
　　一切都是小事。在微国，在祭祀上，没有苍雩解决不了的问题。
　　但那只是仿佛。
　　苍雩心中有个可怕的秘密。
　　她渴望永生。

　　【三】
　　“隽，我想爱你，我很想很想爱你。”苍雩闭上眼睛，深深倚进隽的怀中，声音里满是疲惫。
　　隽沉默。
　　苍雩抬起头来看他，“甚至，不是你也行。”
　　隽懂。
　　就连他自己也希望，她能爱一个人。
　　甚至，不是他也行。
　　——苍雩是他的主子，是这片大地的主子，是众生的守护者。
　　苍雩看着隽的面无表情，看着隽的沉默，慢慢放开他。“隽，你不懂。”
　　她微微苦笑，“——没有人能够理解。”
　　“对于死亡，只有我一个人站在它面前。”
　　没有人能够理解她在面对死亡时候的那种恐惧。
　　苍雩看向镜里：美丽，尊贵，那是一张极年轻极淡然的脸，仿佛永远不会老。
　　——她还远远地没有面临死亡。
　　可是从她有意识起，她就在和死亡的力量对抗。
　　每次做祭祀，每次呼唤远古的力量，她都在恐惧。一次比一次强烈。
　　那种面临着黑洞的虚无和绝望，那种永恒消失的恐惧。
　　什么都没有了，还怎么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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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知道她的恐惧。
　　——她是微国的守护者，是那个微微笑着，看淡天下一切的苍祭。
　　除了隽。
　　隽知道她的恐惧。可是他并不理解。

　　【四】
　　在微国，只要祭师的血脉和灵力能够遗传下去，没有人会在乎他们能不能永生。也没有人在乎，他们会不会爱。
　　人们都相信，祭者有大爱，所以不囿于凡尘世俗之爱，亦是常理。
　　隽并不相信这一点。也不肯相信。
　　他的苍雩公主，白衣清约，站在花园药圃里，看向他的时候眼神那么温柔，唤他的声音那么低婉……私底下偶尔也流露亲昵，或无助，就象一个邻家的、正常的小妹妹。
　　他知道她看他是不一样的。不是人们以为的，祭师们看着芸芸大众的慈悲和淡然，也不是她对其他护卫和雩师的温和亲切。
　　他曾经以为，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爱他。
　　可是一年又一年，他知道是自己错了。
　　她只爱她的永生。

　　【五】
　　他们走遍了微国上下，走遍了四方大地。终于找到炎祖重顼。
　　“没有人可以永生。”重顼平静地说，“人不能，祭师不能，天地也不能。”
　　然后闭上眼睛，谢客。
　　苍雩微微欠身告退。
　　隽出去的时候，回头又望了一眼。
　　重顼还是闭着眼睛，凡尘诸事，置之度外。
　　这个传说中的神人，也不懂得爱么？

　　【六】
　　隽再次求见炎祖重顼的时候，正碰上巫玄游访到此。
　　巫玄看了眼面色平静的炎祖，又看了眼同样面色平静跪在地上的隽，“呵呵”笑道：“没有人可以永生，俗世烟火称炎祖重顼神人长生不老，但他也不可能不死。不过——”他话锋一转，“照你家苍祭的执着，我倒有一个下等法子可以帮她。”
　　重顼和隽一起看向他。
　　巫玄笑道：“你家主子不过是怕死，并不是真的要活几千几万年。——永生不可能，虚拟的长生却不难。”
　　“醒时一刻，梦中一生。”巫玄虽然是笑着说，但在隽听起来却有冷冷的寒意，“要长生，那么，让她永远在梦境里就可以了。”

　　【七】
　　巫玄的主意令隽心寒。
　　苍雩公主的选择，却更令他绝望。
　　沉默了许久以后，她说，“我要试一试。”
　　那是她唯一的机会。
　　她抬头看他。
　　隽卫已经沉默到微海最深处去。
　　他可以隐瞒。
　　但她在他面前，从不隐瞒。不隐瞒她的恐惧。
　　他安排过杀手，安排过生死危机，安排濒临死亡的人，安排过别的圣人和祭师出现在她的面前，希望可以通过种种安排，让她堪破生死。
　　可是他失败了。
　　苍雩公主通通知道，甚至在他失败的时候，她也跟着他失望。
　　她甚至抱着他说，“隽，我很想很想爱你。”
　　那一年，他自己承诺，“属下会帮公主找到永生的方法！”

　　【八】
　　第三次来到重顼面前。
　　那时候，巫玄曾经笑呵呵地说，“别谢我，你还得求炎祖给你一颗定魂珠，永远把你家主子的精魂镇在梦里才行。”
　　第三次来到重顼面前，他想恨透了巫玄，却发现他恨不起来。
　　长久地跟着苍雩公主，原来他也已经变得平静淡然。
　　——可笑他甚至不恐惧死亡。
　　重顼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转身，打开一个玉盒。
　　隽盯着玉盒里那颗黑色的定魂珠，跪下，绝然道：“隽卫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请炎祖成全。”
　　重顼叹了口气，平静道：“拿去吧！”
　　不再需要他交换什么。
　　世事本身，都会付出代价。

　　【九】
　　微国，苍园药圃里，苍雩慢慢地把所有的灵药都浇了一遍，然后坐下来，看着隽卫。
　　在黄昏的凉风里，她的声音平静，只被风吹动了些微：“我已经让王父安排你做微国宰辅。你……不要在这里。”
　　照顾她的人，她都已经安排好。三日一取定魂珠，起饮半个时辰。
　　只要苍祭不死，灵力便能守护微国。
　　全微国都知道，对她最执着最忠心的人，是隽卫；但很少人知道，她最舍不得的人，也是隽卫。她并不想他伴着她，浪费自己的一生。
　　隽卫淡淡地回答：“除了照顾你，做你的隽卫，我什么也不会。”
　　三日一取定魂珠，起饮半个时辰。——他也并不是，永远都没有和她交流的机会。
　　她终于动容，斥道：“胡说，我的隽走到哪里都是最出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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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终于说，我的隽。
　　他终于说，你，我——不再自称属下。
　　却都是在这时候。

　　【十】
　　小屋子里，干干净净地放着一张玉床。洁净，清淡，正如她一般。
　　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个人之外，将没有人会知道这里，将永恒躺着他们的苍雩公主。他们的苍雩公主，将永恒地睡在她的梦境中。
　　隽卫静静地看着她躺下，拂顺她的衣裳。然后，把定魂珠含在她嘴里，四目相对，看着她慢慢闭上眼睛。
　　他面色平静，又继续拂了拂她的发丝，她的衣裳。
　　然后坐在玉床旁，静静地看着她。
　　苍雩不知道，他心里是真的认为，她爱上别人也好。
　　——只要她能爱上别人，他也总还有法子的。
　　再不然，只要她白衣清约，站在花园药圃里对来客微微一笑，然后回头低唤一声，“隽”……
　　足够了。

　　【尾声】
　　第二天一大早，那个侍女推开小屋门，忽地呆住。
　　头一天还洁净如玉的小屋，现在，满屋子都是被定魂珠定下来的灰尘。
　　只有床上的公主，还是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地躺在那里。
　　而那个同样蒙了一身灰尘，一动不动地守候在公主旁边的隽卫，已经是，一夜白头。

作者有话说

　　不要说我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