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丈夫》希瑟

4、四

　　“这定是吴家捣的鬼。”李三爷在地上踱来踱去，把手一拍一摊道：“金家百年商贾世家，此次损失虽重，还不至于一击便垮。熬过年去，等田上新谷一到，欠债立时可偿清。吴家这时把消息捅出去，怕是想趁机挤垮金家，独霸福州海上生意。”
　　老太太忧虑道：“难道金家真走到了山穷水尽？这份家业若毁在我手里，哪还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千不该万不该派崇绮去。钱财本是微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可没了人，万事皆休。你看崇纹崇锦两兄弟像是能挑起大梁的吗？老三就不必提了。老二做守成之主还凑合，却经不起大事。”
　　倭寇兴起后，海上生意日渐萎缩，金家也打算转行。只是福州商贸发达，各大商号在本行业早已站稳脚跟，轻易不可撼动。金家商号想插上一脚难如登天。崇绮原想冒险走一趟，积累些资本，不料竟是这个结果。
　　李三爷温和地笑道：“有老太太在旁提携着。”
　　“我这身子骨儿还能管几年事？”老太太道。
　　管家脸色苍白地跑进来，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怎么，”老太太问：“股东们在厅子里等得不耐烦了？也得容人个商量的功夫啊。”
　　“不是——”管家嗫嚅道：“说出来怕惊着老太太。”
　　李三爷也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爷他，他回来了。”管家说话间指了指门，仍满脸的难以置信。
　　老太太倒没有想象中的激动，利落地站起来跳下地，道：“我就说呢，崇绮不会死。”
　　“可老太太，”管家一边搀着她一边道：“二爷昨个儿不才来信说，水师衙门已把遗体找到了——大爷和姑老爷的。二爷亲自看过的，难道还会出错？”
　　老太太不耐烦道：“是不是我儿子看了自然知道。你罗嗦什么！”
　　李三爷暗想：居然会有冒充金大爷的？去看个新鲜。
　　莲娣在阶下迎上来，道：“阿妈。”
　　“见过你大哥了？”
　　莲娣不停地绞着手中的帕子，脸色也不大好：“阿妈，崇纹在江苏已经指认了大哥的遗体。千真万确，自己亲哥哥还会认错？信纸都给眼泪泡得坑坑洼洼的。这怎么又冒出个大爷来？”
　　“你觉得不像？”
　　莲娣勉强笑道：“怪就怪在这里了，活脱脱是大哥的样儿。”
　　管家忍不住插嘴道：“灯下看有影子。”
　　老太太骂道：“胡说什么！”
　　崇绮正在厅子里应酬。崇绮的事金家瞒得极好，众股东不过是听来的信儿。今日亲见崇绮本人平安归来，早已放下一半儿的心。纵然损失了一船货，只要金大爷人在，一年半载连本带利都可捞回来，犯不着与金家为难。各个收敛起方才的嚣张气焰，争着与崇绮拉手寒暄。
　　崇绮笑着转过头来的那一霎那，老太太的心忽地跳失一拍，手不由自主地抓紧管家的手臂。容颜，神情，气度无一不像，是她的儿子。他还活着。
　　“阿妈。”他快步走来扶住母亲。大手温热有力。
　　“崇绮。”老太太努力地眨眼，不让眼泪掉出来。
　　股东们见状不好再耽搁，都辞了出去。老太太紧握着儿子的手道：“崇绮，你回来得好。阿妈真快撑不下去了。”
　　侧门啪地撞开，巧巧同芸娘跑进来。
　　“阿妈，巧巧说崇绮在海上出事了，是怎么回事？”芸娘急问。
　　巧巧满脸泪水，瞥见阿爹，尖声叫起来。崇绮张开手，她一下跳进他怀里，搂住他颈子。“阿爹，你几个月没刮胡子啦？”
　　崇绮摸摸脸道：“从海里爬出来时就替我家巧巧留下了。”
　　老太太得意向芸娘道：“你自己看是怎么回事。”又道：“一会儿给崇纹写信，让他赶紧把那假尸丢了。也不知哪里捡来的路倒尸，真弄回家来好不晦气。唉，老二办事就是这么不着靠。好在崇绮平平安安。这就是金家的福气。”
　　崇绮笑道：“阿妈不用操心这个。一切有我。”
　　老太太道：“有你就好。”
　　崇绮身上还是去时的衣衫，这些天来风吹日晒，分外蔽旧。回到房中，拉住他的袖子，芸娘就禁不住心酸：“他们什么都瞒着我。”
　　“还不是为你好？果然告诉你，这会儿恐怕你眼泪都快哭干了。”
　　“没你这家里我更呆不下去了。”
　　“他们待你不好？”
　　芸娘抬起眼睛望着他，睫毛上挂着大大一滴泪。他难得回来一趟，怎好再拿家事烦他？况且，许多的委屈无法明言。婆婆的忽视，小姑的尖刻，妯娌的挤兑，继女的排斥，佣仆的歧视总在有意无意间，感受得到，可又抓不着把柄。
　　这些家务事崇绮也不是不清楚。可他总以为，芸娘心智单纯，不同于结绿。他就喜欢她这一点。当下也没细问。黄莺儿送来换洗的衣裳，他起身宽了外衫。顺手一摸衣角，笑道：“都亏你缝在这里的金制钱。从海上脱难靠它庇佑，行李尽失，又充了回来的路费。”
　　“我天天在家替你求菩萨，就知道你会平安。”
　　“你也学老太太念起佛来？从前不是不信吗？”
　　“临时抱佛脚啊。不过，菩萨不会小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