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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船到蓬莱是腊月初□□晴日好,一天湛蓝。想到不日可抵家,愈发振奋。看看时间充裕,崇绮与妹夫泰成领着伙计们到岸上逛了个来回。蓬莱是大市镇,风物煞是繁华。初次出远门的都是眼界大开。直到晚间,伙计们还念念不休白日的见闻。
      崇绮在灯下核对帐目。一边小伙计柱儿说得口沫飞溅:“我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做成个小房子形状,一边是棵树,树上钉着只木盒子。到打点的时候,那木盒子里钻出个鸟儿来,咕咕咕咕地叫,和真的一样。你是没看见,看见了准把眼珠子瞪出来。鸟儿一叫,小房子的门儿便开了,一个小西洋人儿走出来,黄毛的,那鼻子,那眼睛,整个活灵活现。手里拿着短笛,往唇边一送,吹出一支小调。真是奇了!”
      一个老伙计磕了磕烟袋锅,笑道:“说得都神了。世间哪有这玩意儿。便是有,也早进了嘉靖爷的皇宫。咱们市井小民能见得着?”
      柱儿急了,拉住泰成道:“姑老爷也亲见了。就在大槐树拐弯那儿,右数第二家店。不信,明儿你们自个儿瞧去。”
      老伙计道:“明儿?明儿我们就起锚了。”
      泰成腼腆地一笑:“是有意思。可也没他说得那么玄乎。”
      大家都笑道:“柱儿吹牛的本事比西洋人造钟的本事还要高。”
      柱儿气不可仰。
      崇绮却放下手中的笔,问:“柱儿,你说的可是西洋钟?”
      见崇绮有兴趣,柱儿自觉挽回了面子,又不惮其烦给他描述了一番。
      崇绮道:“芸娘也同我提起过。说是舅母家有。”
      柱儿道:“舅老爷常和波斯人做生意,新奇玩意儿自然多。哪像这些没眼界的。”
      崇绮管自笑道:“芸娘还是小孩子性气。”想起小他十余岁的新婚爱妻,生意人的精明褪去,他眼中现出少有的温柔。芸娘真是可爱,总那么天真。整个人都清新可喜。浅杏色的肌肤,蛋形脸,一双紫葡萄似的大眼睛,永远闪着湿光。当她含情注目的时候,崇绮便再也严肃不起来了。出来时她已怀了身孕,算算日子,产期就在这月。如果是男孩,他将是金家长孙。想到这里,崇绮更等不及要回家。
      只听柱儿道:“既是新大奶奶喜欢,爷不如买一只给她带回去。”续弦有两年了,下人们一直没改过口来,还称芸娘新大奶奶。芸娘一点儿也不生气,她只在乎崇绮一个。有时候,崇绮禁不住内疚,结绿才辞世八年,他的心便完完全全被芸娘占据了。而她撒手的那一刻,他原以为自己的心已同她一齐死去。
      泰成也道:“买一只给大嫂吧。”
      崇绮看了看众人道:“大家都急着回家呢。上岸又得在这儿耽搁一天。”
      老伙计却笑道:“早一天晚一天也不碍事。大奶奶还是小姑娘呢,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大爷给她买回去定能讨她欢心。她肚里的娃娃老郭担保是个男孩儿。大爷这样的好人早该有儿子了。”
      其余的伙计也道:“这次若不是跟着大爷出来,哪能有这么好的收成。大爷说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我们全听你的。”
      买钟时才发现,那店主竟是崇绮的旧相识,嘉靖二年曾一起贩过海货。几年不见,他在此开下这间铺子,生意红火得像夏初的石榴花。
      寒暄中,店主问:“明儿你就开船吗?”
      崇绮点点头。
      他凑过头来低声道:“那还得赶紧着。最近沿海倭寇闹得很凶,碰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崇绮脸色一变,感激道:“都亏了你提醒。”
      再开船的时候走远道绕行,虽然误时,稳妥为上。足足兜了个大圈子。
      那晚,狂风吹起。崇绮出舱一看天色,便知不妙,直向老郭道:“早知就不绕了。哪那么巧就遇上倭寇。”
      老郭也有些慌,强自镇定道:“这时节不该有大风浪。菩萨保佑!”
      崇绮绞尽脑汁想对策,眼前却挥之不去芸娘的影子。恐惧像越涨越高的潮水,漫上他的心头。芸娘,芸娘!他想,不能这样。芸娘才十八岁,才当上母亲,她不能失去丈夫。可爱的芸娘,孩子气的芸娘,她承受不起这样的打击。
      老郭的祈祷菩萨大概没能听到,事情在向最坏的方向发展。小山一样的浪涛拍上来,伙计们的冬衣都被打湿,冻得直哆嗦。帆来不及收回就被风扯成一条条。黑不见星的夜空下,大海像完全陌生的狂野的巨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船身一会儿向这边歪,一会儿向那边歪。桅杆断裂的那一刻,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盯着崇绮。耳边充满了他们的问话:“怎么办?大爷。怎么办?大爷。”
      他只是默默地念着:“芸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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