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罹忘草》冯颜

4、胖头陀

　　4．胖头陀
　　胖头陀满意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他的眼睛里有亲切的光芒，手上稳稳地拿着一份通知书。殷离站在他的面前，脸上有他预期的笑容，这是当然的，不需要通过千万人的拥挤就可以进入千万人梦想中可欲而不可求的N大，这又什么不高兴的呢？他踱着他那特有的古怪步伐，慢慢地在教师办公室里转圈。殷离看着他的脚步在地上划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圆，暗暗好笑。阿朱曾经告诉过她，阿朱的姐姐曾经在胖头陀的手下过了初中三年，她的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胖头陀在监考的时候，总是在别人无所防备的情况下猛地转过身来，一双绿豆般的小眼睛闪现着光芒，看着前面还在狂抄答案的仁兄，嘴角浮现出一个微笑，然后大手一伸，将那张考卷牢牢地攥在手里，他的胜利在那位仁兄惶恐的脸上得到了体现。
　　殷离想着，嘴角的笑容再也掩不住了，一张脸上都是明媚的笑。胖头陀看着殷离，她的笑容让他很放心，原来她也是喜欢这种结局的。这样他就可以放心了，他就可以把剩下的担心一分不少地放到班上其他人的身上去。胖头陀回忆起初次见到殷离的那一天，他进入班级的时候看见一个女孩子懒洋洋地将长腿搁在桌上，当他有点生气地抬头往那个女孩子的脸上看过去的时候，他很惊讶地看见了一张冷酷的脸，那张脸上长着一双埋藏着火焰的眼睛，如此的不协调，但是令人神往。胖头陀知道她就是殷离，老师们口耳相传，这个女孩子在短短的一年之中从班级的底层走向顶峰，然后在众人仰望的高处没有露出应该有的兴奋笑容。她是一个奇怪的学生，但是却是一个拥有好成绩的学生，胖头陀喜欢这样的学生，他需要好成绩的学生来点亮他的渴望。他是一个重点高中的老师，明白成绩对于他与他的学生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他并不喜欢为了成绩而疯狂，但事实上，他必须喜欢。
　　胖头陀将那张通知书递给了殷离，他看到他三年的努力有了第一个果子，他的脸因为办公室里其他老师羡慕的眼神而熠熠生辉。他顿了一下，对殷离说：“殷离，从现在开始，你就不要去班级了，免得影响其他同学的心情。这里还有一个小办公室，你可以在这里帮老师们坐一点事，也是为同学们服务嘛。”殷离手里握着那张通知书，没有看胖头陀带点讨好意味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是一个自由的人了，提前摆脱了高考的束缚，她又是她自己了。
　　从此以后，在那个有点阴暗的小房间里，殷离的面前堆着一叠叠厚厚的试卷与作业本，她现在主宰着他人的命运，这种滋味其实很美好。她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就能够批完胖头陀要做很久的工作，于是胖头陀每天都会很高兴地看着那一叠叠已经完成的工作，然后心无挂碍地与他的球友陆高轩在乒乓球台前来来去去，挥洒他们早就已经没有了的青春。
　　殷离手中捧着一叠作业本走向久违的教室，教室里很吵，不像其它班级那样琅琅书声，但是这里有这座重点高中最后的青春活力。在门口殷离很惊讶地看见了桃叶仙，那个瘦削的英俊男子伸长了脖子，向着远处看去，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殷离看着他，觉得有点好笑，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他的旁边，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桃叶，胖头陀快要过来了，你现在在外面东张西望很容易被他发现的哦。”桃叶仙猛地转过头来，像看见鬼一样对着殷离的脸尖声大叫，然后飞也似的跑进教室，在摔了一个跟头之后，以凄惨如鬼哭的声音叫道：“快关电视啊，胖头陀要来了。”殷离被他吓得有点手足无措，只不过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嘛，怎么会引起桃叶仙这样的恐慌？她跟着桃叶仙走进教室，抬头一看，发现了秘密所在：原来，她亲爱的同学们与胖头陀陆高轩一样，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世界杯。殷离一向不喜欢看足球赛，一大群长得不错的男人为了一只卖相并不太好的皮球你死我活，有什么意思呢？看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着关电视，然后一个个拿出书来正襟危坐，装出一幅认真的样子，殷离不由得大笑了起来，她看着众人脸上奇怪的眼神，更加忍耐不住。她弯着腰，指着面前呆若木鸡的一群人，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哈哈，看你们那副样子，骗你们的，胖头陀怎么有空来盯你们的稍啊，他和陆高轩在休息室做着与你们一样伟大的事业呢。”下面的人看着殷离狂笑不止的脸，都露出了一副杀之而后快的神情。段正淳站起身来，一张俊美的脸气得有点扭曲，他指着殷离说道：“你个死女人，我忍你很久了。平时在别人面前下我面子就算了，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现在，居然欺负到大家的头上来了，我忍无可忍，要以我这孱弱的身躯为大家讨个公道，你尽管放马过来吧。”为了壮势，他居然还挺胸凸肚地站了起来，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殷离看着他因为长期不运动而渐渐发福的肚子，更是笑不可遏。她走上去，伸手捏了捏段正淳的脸，说道：“老段，你太过分了吧。都长成这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孱弱之躯？哈哈哈哈。”在殷离毫不掩饰的笑声中，段正淳的脸渐渐变了颜色，他指着殷离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想说话却又被气得说不出来。班级里有些人平时看不惯段正淳的浮滑，这个时候就趁势打起了太平拳，在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奚落老段的身材。而有些人，像田伯光、鸠摩智他们，有的是老段的好朋友，有的对殷离又嫉又恨，这个时候就利用众怒发泄平时的不忿，冷言冷语地讥讽殷离只不过是仗着被提前录取就在这里欺负他们这些还要痛苦着的可怜人。他们这一招还是挺毒的，那些尝尽了高考冲刺之苦的人被他们这么一挑拨，立刻向殷离开仗，一时间班级里闹翻了天。
　　在胖头陀被王重阳提着领子跑过来的时候，班级里已经是混乱不堪。王重阳冲进教室维持秩序，一开始还故作优雅地显摆他的手势，双手像鸡爪风一样在那里抽抽，后来看根本没有人看他，就只能跑到讲台上大声叫了起来。不知道是他的身高不够还是声音不够，最终还是没有人理他。气急败坏的王重阳一回头看见旁边闲闲站着的胖头陀，恶向胆边生，气呼呼地走过去说道：“胖头陀，看看你们班像什么样子，不要仗着成绩好就为非作歹，这里是学校，你们好歹检点一点。但是我们学校比较民主，校领导一般不干涉你们班级的私事，所以你赶快去解决吧。”胖头陀微微躬着身子，恭恭敬敬的听着领导训话，连连点头。待王重阳满意地转过身去，抖着手擦着额头的冷汗，忙不迭地回办公室去以后，胖头陀那张瘦瘦的脸上露出一个奸诈的笑容，看着王重阳远去的身影丢了个白眼，才踱着八字步来管他班级的私事。
　　胖头陀是个聪明人，不会像殷离他们的物理老师风波恶那样和领导硬碰硬，他的不满都藏在肚子里，适当时候借着他那些叛逆的学生们给王重阳他们一点颜色瞧瞧。胖头陀从来没有泄露过他的这个毒招，直到有一次，殷离的父亲请殷离所有的老师们吃饭，他才一不小心露了底。
　　那天晚上，十几瓶红酒下去了，那帮平时里道貌岸然的人个个歪七歪八地倒在了椅子上。胖头陀也许太高兴了，被陆高轩，风波恶他们几个人灌得不行，在那儿直说胡话。他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到了风波恶旁边，小声说道：“小风啊，前两天我们全年级拍毕业照你去了吗？”风波恶五短身材，一双牛眼直愣愣地蹬着面前的那张长脸，结结巴巴地说道：“没有人通知我啊，已经拍过了吗？”胖头陀朦胧醉眼中流露出一种了然的神情，他拍了拍风波恶的肩头，安慰地说道：“小风啊，你不要难过了。我看王重阳他们这次就是铁了心要把你弄走，你看看，连毕业照都不让你去拍，哎，这回凶多吉少了。”风波恶猛地站起身来，眼睛直灼上胖头陀的脸，急吼吼地问道：“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开除我？”胖头陀看起来并没有太醉，见他直吵吵起来，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小眼睛向四处一看，见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才拖着风波恶走到无人之处，附在他耳边说道：“小风啊，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有的时候得罪了人自己也没当回事。可是王重阳他们几个都是老狐狸了，你说话得罪了他们，当着你的面可是还笑嘻嘻的，一转身，就给你软刀子使了。哎，这次算你撞在枪口上了，自认倒霉吧。”风波恶毕竟年少气盛，一听就受不了了，脸一扬说道：“开除就开除，我就不相信没有肯留我的地方。”那样子倒是着实豪迈，可是气焰一过，风波恶就想到实际问题了，他看着胖头陀那张精明的脸，问道：“胖哥，我看平时你们班也挺闹心的，老是惹事，你也没少挨老王骂，怎么你心里就不窝囊吗？我看你还是天天这么乐呵呵的，有什么秘诀也教教兄弟啊。”胖头陀呵呵一笑，脸上的光彩随着酒意汹涌而出，他回头看了看其他人，见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两个，就趴在风波恶耳边神秘地说：“小风，我告诉你吧。有些事情不是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的，王重阳在我们学校虽然不是一把手，但是他老小子年轻时候是金牌教师，教出来好几个强人呢，可风光了。所以现在咱们校长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他还指望着老王哥传授几招给其他老师呢。其实，说实在的，老王那几招我早就学会了，保不准我现在比他当年还强呢。”胖头陀醉眼惺忪地看着对面风波恶的脸上露出崇拜的神情，得意地笑笑，接着说道：“但是，平时还是不能不给他几分面子，好歹是我们的领导嘛。”风波恶听着频频点头，可还是觉得有一点不服气：“你说得倒也在理，可是你不觉得他平时对我们那种态度，很让人忍无可忍啊。你不记得啦，殷离那小丫头上回参加作文竞赛，我看她的文章写得蛮好的嘛，谁知道就是给王重阳刷了下来，说什么她的思想太颓废，最后还不是给了三班的程灵素。你不记得了，那次殷离那丫头的眼神真叫一个恐怖啊，我在旁边都直打寒颤，亏得王重阳还满面春风地对着殷离说什么年轻人要阳光一点，这种文章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之类的。我在旁边看着，直为他担心。幸亏殷离在你班上三年了，要是她当年那性子，保不定闹成什么样呢？”胖头陀听着风波恶絮絮叨叨，只是眯着一双小眼睛喝酒，隔了一会儿，淡淡笑道：“不瞒你说，我当时也生气啊，怎么说殷离也是我班上的，得了奖也是我的面子。要是殷离的文章是比不上人家的，我也无话可说。不过你也知道，殷离的文章可是连马钰老师都夸奖的，你看看程灵素的，是不错，但是谁都看得出来不能和殷离比的嘛，我当时真是为殷离不值得。”风波恶点头称是：“是啊，那时候殷离那丫头脸色阴了好一阵子，她倒不是争那个虚名，实在是不甘心。后来怎么着，你应该不会就这样罢休的吧。”胖头陀得意地说：“那是当然了，后来不是有那个提前招生了吗？王重阳想来想去，还是殷离去合适，他怕其他人要是考不上就丢了他面子。那时候，殷离还想着以前那件事呢，死活都不答应王重阳。后来老头急了，跑来找我，你知道我怎么说的吗？”风波恶崇敬地看着胖头陀，摇了摇头，胖头陀见状，才慢吞吞地说道：“告诉你吧，那时他来找我的时候，我的样子可积极了，保证了一定会为他办成了。王重阳当时高兴的呀。我也去找殷离了，我跟她说，老王来找我谈话了，让我一定要她答应去考试。殷离自然死都不肯，在那儿磨了很久，我也是一幅很为难的样子，最后，我跟她说这件事还是你自己决定的好，别人逼着答应，也没什么大意思。”风波恶愣愣地看着他，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胖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啊，明摆着什么也没说嘛。”胖头陀斜了风波恶一眼：“当然不是了，你慢慢听嘛。后来我就去跟老王说殷离不愿意去，老王当时还发狠说她不去，多少人争着去呢。后来想想又心虚了，腆着脸让我再劝劝。我看着他当时那个样子，别提多解恨了。”风波恶听得哈哈大笑，喘着气说道：“想想都觉得好玩了，真解恨。那后来殷离不是还去了吗，你怎么搞定她的呀？那丫头比王重阳难搞定呀。”胖头陀忽然变得有点伤感，他放下酒杯，看着落地窗外的夜色，缓缓地说道：“那丫头，吃软不吃硬，就是这种臭脾气。当时要是王重阳好好地让她去参加提前招生，她一定会答应的，毕竟她也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可是老王老是拿出她上回作文赛的事来说，殷离那脾气哪里受得了，一气之下就赌气说不去了。后来我一方面也是想杀杀王重阳的锐气，一方面不想殷离误了前程，才会两边都演场戏，装得像受气包一样。殷离以为是老王逼我的，不想我为难，就顺势答应了。”风波恶一边听，一边感慨道：“殷离看着脾气怪了一点，人还是不错的。不过你们班挺奇怪的，怎么怪人那么多，像那个夏雪宜，老是一副冷脸子，好像人人都欠了他钱一样。”胖头陀微微摇头：“还可以呀，他跟殷梨亭，段正淳那几个关系不是挺好的吗？”风波恶看了胖头陀一眼，有点得意地说：“胖哥，你这就说错了。他跟那几个小子关系好是没错，可是你见过他跟你们班的女生说过话吗？”胖头陀这时候好像恍然大悟，一边点头一边说：“是啊，他好像从来没有跟女生说过话，平时看都不看她们一眼。不过这样也很好啊，免得我担心他早恋。”说着，胖头陀拎起杯子找马钰他们喝酒去了。风波恶看着胖头陀瘦骨嶙峋的背影慢慢远去，怅然若失。他仰头喝下一口酒，朦朦胧胧地看见窗上映出程英的脸，翩飞丹凤眼，笑如响铃。风波恶苦涩地一笑，闭上眼睛，半晌，手中的杯子里溅起点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