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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冯府 ...

  •   传说,冀州府是天上财神爷手中的聚宝盆坠落人间,幻化而成。此地什么值钱产什么,寸土寸金,便连茅坑里的石头也可能价值不菲。随便一家店门前的招牌掉下来,砸中五人,其中四位必是富家翁,另一位则是富家婆。

      距冀州府知府衙门最近的平安客栈,不占天时,不占人和,偏占个地利,于是客似云来,夜夜人满为患。这日,客栈跑堂的小贾迎进店里一名与众不同的客人。道是与众不同,非指他多富多贵。小贾生在冀州府,长在冀州府,见得最多的就是有钱人。但这位客人不仅有钱,而且好看,好看到令人嫉妒。同样身为男人,小贾想若自己生得他如此相貌,还不早早娶了知府大老爷的千金,从此平步青云。

      小贾垂涎招呼道:“客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哪?”

      美男客人出手便是一大锭银子,道:“开一间二楼临街的客房,再送些酒菜上去。”

      “好咧,请随小的来。”小贾走在前面引路。

      进入二楼房间,张玘打开窗,观望坐北朝南的知府衙门。据说,勤勉的冯庄琼冯知府今日不开堂,想必朱夫人已抵达冀州府。而齐天明既不在客栈里等自己,难道是随朱夫人一道进了府衙内院?

      简单用过饭食,有人敲门,口中称:“客官,齐老爷找您。”闻言,张玘打开房门,方见来人并非齐天明,而是一名陌生的中年执事。

      那执事恭敬施礼道:“伏野先生,齐天明齐老爷现在知府府上作客,知府冯大人特打发小人来,请您过府一叙。”

      伏野……先生?这齐天明八成是在知府面前,将自己介绍成某位名士了。张玘客气道:“请稍等,容我收拾一番。”他闭门更衣,从容换上儒巾襕衫皂皮靴,取一把折扇在手,风流俊雅,气度飘逸,施施然随冯府执事下楼,出门。

      跑堂小贾眼巴巴瞅着那美男客人坐上冯知府家的轿子,不由痛心疾首:我的冯小姐呦,怕是保不住了……

      入府入厅堂,面见冯知府之前,齐天明悄悄拉张玘至一旁咬耳朵:“这个冯大人喜好舞文弄墨,我便说你是隐世的书画大家,可别露馅了。”

      张玘摇扇道:“万幸他不喜音律。”

      “什么意思?”齐天明莫名其妙。

      张玘答:“我对音律一窍不通。”

      “嗬,我还以为你无所不能。”

      “比不得你信口开河。”张玘讽道。

      齐天明叫屈:“我不也是为了把你弄进来麽?”

      张玘一挑眉:“‘弄’进来?”

      “不不不,是请进来。”齐天明胁肩谄笑,放开嗓音躬身相邀,“伏野先生请——”

      冀州府知府冯庄琼,字丰益,于官场上摸爬滚打十数载,方成就今日之地位。在旁人眼中,冯大人清正廉明,节俭度日,严于律己,无任何不良嗜好。升任富地冀州府以来,冯大人更是谨言慎行,对外公开的心头爱,唯二者而已:一是掌上明珠冯小姐,二是收集名人字画,奈何囊中羞涩,不得已只能购入一些不甚值钱的临摹本,聊以自娱。

      买不起真品的冯大人一见伏野先生,当真如故,连道三声“相见恨晚,相见恨晚,相见恨晚”。两人畅谈古今文人墨宝,自王羲之的《兰亭序》到颜真卿的《多宝塔》,自欧阳询的“三十六法”到柳公权的“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自上人怀素的狂草到宋徽宗赵佶的瘦金体等等;自顾恺之的“以形写神”“迁想妙得”到“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自王摩诘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到董思白的书画双绝,自六如居士的《四美图》到八大山人的《岁寒三友图》等等,等等……

      茶喝三道,冯大人却被自家女儿打发来的丫鬟请去,将张玘与齐天明晾在厅中。

      齐天明道:“这算哪门子事儿?”

      张玘稳坐如山,闭目养神。

      齐天明又道:“你说,冯小姐偏偏在这个时候把冯大人叫走,能有什么要紧事儿?”

      张玘镇定答:“事关你我。”

      “不能罢,咱俩连冯小姐的面儿都没见过。”齐天明自是不信。

      “她已见过我们。”张玘笃定。

      齐天明认为他故弄玄虚。

      张玘反问:“方才谈及松雪道人赵孟頫时,屏风后露出半只绣花鞋,你不曾留意?”

      齐天明左思右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咱们对面摆了一扇莫名其妙的屏风,我当是冯大人品味奇特呢。那屏风后的人影若隐若现,我还以为是画在屏风上的。”

      张玘推测:“想来这冯小姐喜欢松雪道人,动情之下才露出半只金莲来。”

      齐天明笑:“我看未必。”

      “齐兄有何高见?”

      齐天明笑得更欢:“高见谈不上,只不过见的多了,小弟有经验。原本我正愁,朱夫人留我在这儿小住几天,你怎么办?如今看来,我是想多喽。伏野先生恁般抢手,恁般吃香,早晚这饭会有的,客房也会有的。”

      “那最好不过。”张玘重新闭目养神。

      果然,如齐天明所言,冯知府不仅设宴款待张玘,并盛情邀其暂留府中作客。张玘无道理不从,打发人去平安客栈退房,并将一应物品搬至冯府。

      入夜时分,齐天明留在张玘房中,仔细研究自清风寨处得来的账册。他道:“这账不假,但至多能定朱胖子的行贿之罪。况且朱胖子一死,死无对证,这账上也未写明收受他贿赂的是什么人,几乎形同废纸。”

      张玘沉思道:“如果在冯装穷府上找出相应的账册,或他与朱成的来往密函之类,事情会好办许多。”

      齐天明问:“你几时出手?”

      “过了子时。”

      齐天明道:“也对,那时候人睡得最死,守卫也懈怠。你打算从哪儿入手?”

      “书房和卧室最有可能,今晚先搜书房,明日再另寻时机查卧室。”

      齐天明提议道:“你顺道查看一下他们家的库房之地,我不信一个堂堂知府竟穷到如斯地步。”

      张玘嗤道:“他分明是装穷。你以为这府中各处挂出的名人字画皆是赝品?非也,那不过是在装裱之际耍的小把戏,将作者的落款、印章等一并掩去了而已。实际上,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真迹。再有,莫小看餐桌上那一道道素食,从选材到烹饪,工序繁杂,无不精细,不知耗损了多少人力物力,嚯,吃得比我们家还讲究。”

      齐天明愕然:“乖乖,我说这素菜怎么也那么可口,好吃得咬掉舌头。”

      张玘接着道:“酒却是极普通的黄酒,正如他明面儿看上去衣饰简朴,然则脚下的靴子出卖了他,是织锦的。”

      “深藏不露。”齐天明一言以蔽之。

      “所以……”张玘总结道,“如冯知府这般将表面功夫做到极致的人,断不会在库房等地摆放什么值钱的物件儿。除非……”

      “密室!”齐天明点破。

      张玘道:“你无需思虑这些,只管将账册收好,另外再同冯府的刘管家打好关系。”

      齐天明不解:“做什么?”

      “随你,切忌打草惊蛇,日后我自有用处。”

      子时一过,乔装打扮的张玘潜入冯知府书房,在一幅画卷之后的墙上暗格中取出一物,借月色看像是一本账册。他当机立断暂停搜索,怀揣此账册返回房中,交予齐天明核查。

      经两两比照,齐天明道:“这本账册记录的是近两月以来的进账,其中某些条目恰好同朱胖子的那本对得上。看来这是冯大人贪污受贿的证据,除去朱胖子的,他还收了别的什么银子,且数额巨大。”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玘喜道,“明日你照着这个做一本假账,来个偷梁换柱,以免被冯装穷即刻发现此物遗失,怀疑到我二人身上。”

      齐天明道:“做账对我而言,小菜一碟,你先把这本账册放回原位,待明儿天黑前我将假账做出来,你再偷梁换柱。”

      二人依计而行。次日冯知府公事缠身,请张玘与齐天明自便。午前齐天明找刘管家闲聊以打发时间,午后开始做账。张玘欲出门,却被冯知府的宝贝千金困在后花园中。

      戏文里唱道: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被荼毒至深的冯小姐亦打算仿效一回。她母亲连怀三子才生下她一个女儿,视为心头肉,眼中珠。她父亲老来得女,欢喜不已,对其疼爱有加,宁穷自己决不苦闺女。这冯小姐自小生得白白胖胖,长大后养成一位肤如凝脂的杨贵妃。

      冯小姐羞答答道:“奴家听闻伏野先生画工一流,今日斗胆想请先生为奴家作一幅画像,不知先生何意?”

      张玘婉拒:“小姐谬赞,在下不敢当。”

      冯小姐道:“先生不必过谦,我爹爹甚为推崇您,想必他老人家也十分愿意一睹先生的大作。先生为奴家作画,奴家再拿给爹爹一同观赏,两全其美。”

      胖美人冯小姐左一个爹爹右一个爹爹,誓欲以爹压死人。无奈见推辞不过,张玘从善如流道:“如此也好。”

      乐得冯小姐胸口两坨肉抖三抖,忙命人布景、安置画案,备最好的笔墨纸砚伺候。

      丹桂飘香,秋菊正盛,假山流水,相得益彰。花叶簇拥中,冯小姐侧坐花篮椅,回眸浅笑。张玘提笔三思,脑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副面孔——痴的,憨的,狡黠的,开怀大笑的,翻白眼儿的……他不禁摇头一笑。

      见此笑,冯小姐心旌摇曳,开口问道:“先生笑什么?”

      张玘敛容皱眉道:“哀哉!这笔并非我常用的那种,使起来分外不称手。”

      冯小姐立起身道:“我马上叫人去换。”

      “不劳小姐。”张玘道,“还是由在下亲自走一趟,上街买几支中意的笔回来,做足准备,才好描画出小姐最美的姿容。”

      闻言,冯小姐羞红了脸,粉面娇嫩,讷讷不成言:“那,那……那我叫阿福跟着你,给你指路。”

      张玘颔首:“甚好,多谢小姐善解人意。”

      冯小姐“哎呀”一声娇嗔,双手颜面,低头跑出园子。几名随身丫鬟紧随其后追上去,那动静倒不如冯小姐一个人的大。

      小厮阿福领张玘在文房四宝一条街上转来转去,张玘特意选了家最热闹的店,入内点几支不同大小的狼毫笔与羊毫笔,给阿福一锭银子,打发他去排队等店里伙计包货、结账。阿福一转身,张玘的翩翩衣角消失在店外街角。

      在确定无人跟踪后,张玘只身前往南大街春兴胡同,经过一番查探,始摸清居住在胡同里的各户人家的底细,均是寻常百姓。刘管家的私生子虎子,今年十岁,住在第三户人家,与其一同生活的仅有一名老妇,名义上是他相依为命的祖母,实则是冯庄琼的人。他祖孙二人所居的独门独院,三间瓦房,平日里少有访客登门,亦无亲朋好友往来,极为宽敞清静。张玘伏身在房顶向下探望,计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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