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程碑》见尺

6、（二）烙印

　　07

　　黎杨又一次梦见了那匹马，这次它在迎风奔跑，穿透了所有的光影。
　　奇怪的是在那个梦之后，他便偶遇了一个新的地方——也许真是命定，黎杨的生命里是断不了钢琴声的。
　　那个地方就是他们的“秘密宝地”，一间废弃的小仓库，里面不知为何留了台旧钢琴，本来已接近报废，也跑了音，但黎杨拿了工具后三下五除二就给调的大差不差，那激动的模样让程锋更深刻的发掘了他的孩子气。程锋也是一遍又一遍的洒水与清扫，打扫期间还让黎杨去外面等着，生怕对他身体有影响，无法参与打扫的黎杨只能闷闷的去附近超市买了几包零食——哦对了，还得是在程锋的清单里不会上火的零食。
　　而程锋的工作也进行的比想象中顺利的多，新环境也让他的心态逐渐恢复平和，生活里加了润滑剂般，忽然的畅快让程锋不知如何珍惜才是最好。
　　所以他更是只要一有空就守在他们的宝地，黎杨也总是需要他坐在旁边陪伴，程锋心里似乎也是断不了那琴声的，不然就总是空落落了一块。黎杨便总是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跑出来练琴，或者只是和程锋在那儿安静的说说话，各自读读书，或是程锋抱着电脑工作，他便安静的投入功课。这期间他的琴声越发灵动起来，就像他形容的，自由的灵魂。偶尔黄昏的风与光影合并着灌入窗口，他们都有种希望人生只是如此便好的冲动。

　　程锋在这个双休日买了菜回来，打算试验试验自己的手艺。他在公寓里把菜清洗了无数遍，头一回这么认真，生怕黎杨会吃坏了肚子似的。然后又满头大汗的切菜，入锅，放调料翻滚着炒，近几年由于偷懒，很少这样费劲心思的炒菜了，程锋想着，还不是得给黎杨多补补营养。就连涨价的排骨他都干脆的买了下来，犹豫着黎杨喜欢吃红烧还是糖醋。
　　手机开始嗡嗡的吵闹，显示屏里的黎杨的那串号码调皮的来回蹦跳着，程锋按了免提，那边的声音便甜滋滋的闯入耳里。
　　“程锋哥，来时记得帮我带把手工剪刀，卡纸和胶水儿，一定要记得！”
　　“小黎杨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一会儿可以把这个惊喜先给你看看了，所以…暂时保密！”那边的少年偷着乐的模样程锋都能想象得到，当然，他快乐便是最好。
　　“我也有惊喜给你，不过…希望别是惊吓就好。”程锋也准备吊吊小黎杨的胃口。

　　将菜都装进保温盒，又把大米蒸上后，程锋才出来坐在那不知裂开了多少次的老旧沙发上，吹了会儿风扇。风扇的年龄跟沙发一样年迈，但平日里吱吱呀呀的烦躁全被此刻心中淌来的暖流所冲淡。他第一次有点相信了“岁月静好”这个词的意义。

　　把饭拎到地儿的时候，黎杨满脸笑容跑出来，“大老远就闻见味儿了，是得做的有多香。”他的笑涡挂在脸上，最近的脸色也稍稍润红了些，“程锋哥，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红烧排骨。”
　　“鼻子这么精。”程锋轻轻拧了下黎杨的鼻尖。
　　黎杨帮程锋分担了几个袋子，便拽着他往里走，“哎，虽然我的惊喜只是刚刚开了个头！”

　　本来显得过于空旷的小仓库在正中间摆了张简易的桌子，非常轻便的那一种，黎杨说自己从家里顺便翻到的，上面铺着纯色桌布，摆着黎杨自己叠的纸盒子，矿泉水瓶在彩绘过之后格外可爱，里面插着不怎么常见的彩色小野花。窗口挂了串风铃，程锋想，当它配起琴声的时候一定更好听。几处斑驳的墙壁被黎杨以浅蓝色墙纸装点，整体看起来都让人眼前一亮。
　　程锋笑眯眯扭过头，赞赏的摸了摸小黎杨的脑袋，黎杨便忽然有点激动的抓住程锋的手掌，那力度让程锋被吓了一跳，而黎杨的手心也是第一次那样暖融融。属于少年的眸子亮晶晶的，像是燃起了所有的希望与期待，照进程锋的心窝去。那双眼睛任谁来说可以辜负呢？
　　“程锋哥，这里从此是我的第二个家了。”
　　程锋被黎杨的话惊的一怔，脑子里白花花的懵了许久，半晌也不知道该怎么回是好。
　　黎杨是他生命里最年轻的光芒，是他于深邃黑暗里，恍然间遇见的救赎，但他在怕什么呢，怕拖累这孩子，怕总是无法实现他的愿望？可是他为什么又要这么害怕呢？他为什么觉得他给黎杨的不能仅仅只是陪伴呢？
　　最后他还是扬起嘴角捏了捏黎杨的手心，“好。”

　　“来吃饭吧，一会儿就凉了。”
　　程锋把码的整整齐齐的保温盒打开，故意往黎杨那边多摆了几道菜。
　　“正好用上你这桌子，咱俩多默契。”程锋又凑近饭菜闻了闻，“唉，真香。”
　　“程锋哥，这真的是两人份吗？”黎杨望着这一大桌，惊讶于它的丰盛。
　　“你不是说自己能吃？今天就来证明证明！”

　　第二天程锋刚起床准备工作，就收到了黎杨的新短信。一个木质的盒子用卡纸装点着，看起来精致极了。“我自己做的！”黎杨在备注上这个感叹号的时候想必笑的非常自豪，“用来装一些值得的东西。摆在显眼的位置，不止为了好看噢！”
　　程锋迅速的回：“小黎杨越来越厉害了。”清晨的倦意已被驱走，虽然眼睛还因过度劳累而肿着，但心里已经敞亮的很了。

　　08

　　当开始落叶的时候，夏末的雨也洒了下来，冲刷了所有的燥热，整个世界都变得透亮，连呼吸都轻快起来。黎杨在这个换季的时刻又长了满指头倒刺儿，拔与不拔都通红的刺痛着，他天天也闷声喊着难受，程锋虽然也觉得有点荒诞，但还是会为他吹指头，别说——黎杨的注意力还真的就不在倒刺儿上了，而不去招惹它们，那些肿痛自然也就慢慢消失。
　　于是他的手指更灵动的飞舞在黑白键盘上，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好，倒是不怎么受天气与季节的影响了。正好，他的生日也就这么到了。
　　这个生日他就成年了。虽然仅仅只是一岁的差距，但程锋觉得要非常正式的对待，以后也不能随意的喊他小孩儿了。

　　“昨天爸妈给我过的生日，让我挺难受的。我害怕他们担忧的样子，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黎杨望着窗外的一朵云，没去看程锋的表情，他心里的自责愈加深刻，可这没用的身体能做到的最大限度，便是保持平静。
　　“你应该跟他们多交流的。”程锋削了个苹果递给他。
　　“又是苹果…成年礼还不能吃点特别的吗？”黎杨越来越会皱起眉头来耍赖了。
　　“一般惊喜都会留在后面。”程锋挤了挤眼睛。

　　“所以这就是惊喜了吧？”等程锋带他走到地方的时候黎杨才恍然大悟。
　　“你怎么知道我一直想吃这家店？”黎杨扭过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价位也放在那里。
　　“是谁听到烤肉的时候眼睛都直了啊？”程锋揉乱黎杨的头发，“我总得满足你的愿望啊。”
　　坐进去点完食物后，说到是黎杨十八岁的生日，店家还提供了一个小甜点端过来，慕斯上缀着一颗樱桃的那种。“我们一会儿还会有点生日歌的服务。”服务员的微笑也极其标准，这家店怎么说都值得花这他省了挺多顿的钱。
　　生日歌响起的时候，程锋把蛋糕推到黎杨面前，少年倒是很快就做好了双手合十的准备。
　　“快许愿吧，今天就成人了，可是非常特别的。”
　　“第一个愿望，希望下一个生日还能跟程锋哥一起过。”
　　“认真点。”程锋又想弹他脑门。
　　“我很认真的。”黎杨睁开眼睛。又是那么湿漉漉，亮晶晶的。
　　“第二个愿望，想有一天在舞台上给很多、很多的人弹钢琴听。”
　　程锋将这愿望听在耳里，也刻在心里。
　　“好了，第三个愿望你放进心里吧。”程锋微笑起来。
　　黎杨的睫毛颤抖着，笑涡再次浮现，在灯光里呈现出淡粉色的眼皮下，眼珠滚动的痕迹程锋都看的清楚。
　　这一天将烙印在黎杨的生命中，他也想为黎杨留下什么纪念，可是总觉得那样不合适。他总觉得哪里错了，大错特错。所以他只是凝望着，凝望着他的少年认真的模样。

　　“你就不能为你自己的身体许个愿望？笨蛋。”
　　“以前许的多了，也许掌管愿望的神仙听烦了，就不太想帮我实现了。”黎杨低下头去的时候程锋才知道自己问错了问题。
　　将错就错。
　　老实厚道的人也会偶尔被疯狂因子填充。
　　笨拙和木讷在此刻丢了个干净。
　　黎杨正用筷子为烤肉翻了个面儿，然后用锅盖盖上，在蒸腾的雾气中，程锋站起身来飞快的吻上了黎杨的额头。
　　程锋没立刻看清黎杨的表情，只知道他怔住了，缩回自己的位置里去，然后就被蒸汽遮挡住了面孔。
　　“对不起。”
　　半天程锋才憋出来一句话。
　　黎杨没回应，程锋有点慌了神儿。
　　于是他开始没话找话，“马上你也就要迈入高三了，最近功课是不是更紧张了，在学校耗着的时间更长了。”
　　“如果你想让我多出来待待，也没什么。我在哪里学都一样。我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意请假。”
　　“这可不能当理由，还是得在学校认真学习。”程锋连忙说。
　　黎杨被那一吻击的热血全部涌上脑门儿，他的心搅成一团，却又扑通通跳个不停，真是疯狂。
　　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是干脆就拨开这雾气，推倒他们之间的墙？
　　最后黎杨决定把这一天永远的烙印在心里，这是他成年的证明，一个应该属于沉默的证明，他默默笑着，满溢的都是幸福，至少他现在知道他和程锋之间拥有了一种专属于他们的默契。
　　而程锋，其实仍然对今日的突兀抱着歉意，他在等黎杨长大，成长到可以与他并肩之时，在这之前，他也决定依然选择默默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