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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 3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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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亲王道:“阴沉的山林看着我,因我截住它们纯洁的猎物。这羔羊在我怀里颤抖、哭泣,哀求恐惧将他放走。但是更大的恐惧在山林深处,我不可以让他身陷险境。他转而同我厮打,疯狂挣扎,他发出的声音好似一头野兽。作为富有经验的勇武战士,险些我敌不过他巨大的愤怒和痛苦。现在他无助地躺在我手里,任由命运处置。”
年轻人继续往山林里跑,挣脱束缚给了他更大的恐惧和疯狂。在被质问为何抛下伤者以前,他尚且感到腿脚发软,如今伤者在后面追赶,他只有更固执地前进。
月光有时探出树梢之间,有时消失。亲王气喘吁吁地遇上一名护林人,说道:“一双强壮的臂膀挡住我,使我看不见他的踪影。告诉我,他在哪里?”
护林人道:“是何处吹过一阵微风?是何处掠过一缕云?是何处眨过一道闪电?是何处飘过一片花香?何处来的男子,您为何深夜追逐一名女子?”
亲王嚷道:“这是个男人!”
护林人道:“她纵使在逃命,脚步仍旧那样轻盈,身形稀薄如同影子,好似呼一口气,她就飞走,这如何不是个女子?我要拉住她的手,她才能留在地上。”
亲王低下头,果见护林人粗黑的拳头中,攥着一只细腻发光但颤抖的手,感到非常疑惑,希望绕到护林人身后观看,但护林人始终以正面朝向他,不肯露出后背。
亲王于是说道:“识相一点吧,我看护的这片山林是我的财产,因此我就是您的主人,听从我的命令,告诉我站在背后的是谁,如果您开不了口,您与我对峙就没有理由。”
护林人打量亲王一阵,说道:“我无意冒犯阁下,但阁下看着真不像是有钱人。哪个体面的骑士会穿着破衣烂衫,在深更半夜,浑身血污地追逐一名女子呢?这是野兽的行为,不是王公的举动。”
亲王恼道:“对奴仆来说,领主不会是不法之徒!您为什么阻拦我,这一切与您何干?可怜我一朝落难,就连村野莽夫也不放我在眼内。但我岂能放弃?我离不开他,离不开因他而得到承诺的事。他眼见我虚弱难过,还远远地跑开,让我非常生气,是什么变故使他这样做,我很想问他一问。”
护林人道:“阁下提到的人并不存在,如今同我俩在一起的只有一名女子。”
亲王恼火道:“那就是名女子吧!我要见一见她。”
护林人却仿佛笑着道:“她不想见您,她需要休息。我看阁下也需要休息。都跟我回家吧,那里有合适您们睡觉的地方。”
亲王上前抢那只手,却被护林人躲开,行动间果有女子的身影一闪而过。亲王好奇得简直没了命,沮丧想要放弃。
这时,护林人却开口道:“我向阁下传话。她说:‘绝望啊,住手吧!无助啊,怜悯吧!牢笼岂是蜜糖砌成的?待在其中,只有苦涩回味。人一生已被短暂和软弱限制,能力微小,无可作为。有一些东西,人无法逃脱,但我请求它放手,请求这名可怕的战士,不要遵照命运的指示捆扎我。’”
亲王立即道:“看啊!这是她对您说的话。放手吧,交给我,她渴望回到我这边,我们是非常亲密的朋友。”
护林人道:“依我看,阁下才是她的绝望和无助,这番话明明是对阁下讲的。”
亲王道:“听着!这是亲情构筑的牢狱之灾,而我被利益囚禁,难以实现朋友的愿望。人类全体的不幸只在于没有自由。或者身败名裂,或者痛伤挚友,这是我的两个深渊,除此之外无路可走。但愿我能求得两全其美的方法。”
护林人微笑道:“您要不跟我走,要不自己走,站在这里说话没意思。”这样讲完,他转身抱起女子,踏步离开。
亲王只得恼怒地跟住护林人,行到一间简陋的木屋外面。这时,他的贵族气焰熊熊升起,骄傲地表示自己拒绝进入木屋。
护林人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叫亲王稍候。
亲王在屋外等了一阵,就见护林人独自搬着一条板凳出来,放在地上,请他坐下。
亲王问道:“她做什么?”
护林人看向月光,仿佛笑着道:“她躺在雏菊花丛中、罂粟花丛中、金盏花、星辰花丛中熟睡,紫色的风铃草、鼠尾草和薰衣草做她的侍女,蓝色的勿忘草做她的侍卫。”
亲王惊奇道:“这座小屋子里有那样一片草地吗?”
护林人道:“没有。”
亲王跳起来,仿佛发怒道:“她在什么地方?”
护林人道:“那个地方很安全,有您看护着,那个地方很安全。”
亲王忧愤道:“我看护的是什么地方呢?眼前只有您,木屋,和一大片寂静可怕的树林。我仰头探索夜空,找不见曾闪闪照耀的那颗明星。他黯淡地睡在哪里,竟让月亮盖过他的光辉?他热烈守卫的这个世间,如今在哪里将他守卫?”
护林人道:“是什么使您痴迷执着?您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在追逐什么人。”
亲王激动道:“我有这个需要吗?他已经几次三番地救了我的命。我用不着认识他,已经知道他是值得信靠的人。唉!我想再次见到他,不是准备继续履行狱卒的职责,凭他对我行的好,我就乐意满足他的心愿。只是我想同他好好道别,我顾念往日的温情。”
护林人道:“坐下来,听我讲一个故事。有一头狼与伙伴玩耍,后来激起怨怒,竟彼此厮斗起来。它们从东边斗到西边,从南边斗到北边,双方都挂了彩,但没有谁甘肯投降。一位仙人从那处路过,见到两只畜生陷在痴迷的痛苦中,就摸了摸其中一只狼的头。被他摸到的那只狼于是松开嘴,躺在地上喘气,没被摸到的狼却还在原地同自己搏斗,最后把自己杀死了。仙人感到于心不忍,就让活着的狼分出一半灵魂,放入死去的狼的身体。但那头狼其实没有死透,它的灵魂拒绝同伴进入,竟然追出来厮咬,终于使自己一命呜呼。那头没了半个灵魂的狼变成狗,被仙人收养,住在附近。它每日翻山涉水,回到打斗终结的地方,哀悼死去的朋友。有一天,仙人没有等到狼狗回家,于是收拾行囊,继续云游四方。”
亲王道:“这个故事要教育我们什么呢?”
护林人道:“再听我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只松鼠,每日辛勤捡拾果实,藏进洞里。有一只花栗鼠却偷偷搬空了松鼠的贮藏。松鼠回到洞里,发现自己处境悲惨,想到寒冬将至,禁不住哀哭起来。一条蛇听到哭声,就来到洞外道:‘你哭什么?’松鼠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蛇。蛇说道:‘我知道小偷是谁,还可以帮你找到它,只要你答应我做一件事情。’松鼠问是什么事情。蛇道:‘你要在我肚子里住满一整个冬天。’它们找到花栗鼠,向花栗鼠说明原委。花栗鼠遗憾地表示,自己总是丢三落四,不记得贮存粮食的地方了。松鼠一听这话,顿感天昏地暗,想到反正活不成,就钻进蛇张开的大嘴里,一同深眠,顺利度过严酷的冬天。”
亲王道:“我该如何修正言行呢?”
护林人道:“听我讲第三个故事吧。一个生灵来到世间,见到受造物中的兄长,感觉有趣,就成为其中一员,由人类照顾长大。有一日,它在森林里睡觉,期望找到最特别的树,而后梦见自己坐在孤零零一块石头上,周围全是平静广阔的湖水,它低头看住自己的倒影,直到梦的终结。”
亲王盯住似笑非笑的护林人,说道:“您玩世不恭,讲这些不高明的、善变的、没有意义的故事,为的什么?”
护林人道:“黑夜终于被打发过去,我们迎来了崭新的一天,走吧,去看一看您关心的人。”
他们穿过木屋,果真就走进一处鲜花盛开的旷地。清风载着晨光飞越树顶,枝叶下仍是幽暗的王国。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一个人正将年轻人从草丛里拖走。
亲王吓了一大跳,仿佛心脏已经蹿进喉咙,他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慢,赶到两人身旁,将眼中的盗贼打翻在地。
那人高叫道:“哎呀,哎呀,住手啊,住手啊!干什么呢?怎么回事?谁在阻挠亲人团聚?”
亲王垂眼望住他,说道:“您们是什么亲人?”
那人生气地转过脸来道:“我是他的养育之人,是他如父如母的兄长!”
亲王瞧见男爵的脸,讶异道:“您从哪里来?”
男爵爬起来,气冲冲地说道:“对呀,我从哪里来呢?怒火让我忘记了一切,因我独穿过荒原,寻找自己的弟弟,心想没有谁愿意伤害我这个可怜的犹太人。但我万万没料到,伤害不是来自凶狠狡诈、言而无信的劫匪,而是来自位高权重、一诺千金的亲王殿下。”
亲王听到这种指控,立即不悦道:“犹太人从我这里受到了什么伤害?”
男爵控诉道:“瞧一瞧您手里的人,瞧一瞧哇!我可怜的孩子啊,我失落的珍宝啊!上一次,您还如同云彩围绕的太阳,光辉灿烂地向我问安,今次竟如同熄灭的火焰,躺在坠落的群星中,被遗弃在荒野里?过去,爱神眷恋您的眼睫,在上面停留不走,月神常把光华藏入您的眸子,让您随心所欲地照亮那些特别幸运的人。现在,您已经长眠不醒,我不会再在您眼中看见自己。天啊,这种痛苦难以忍受!我宁愿永远找不见您,也不愿您以这种姿态出现在我面前。当我在路边遭遇这景象,那一刻,心脏和血液都离开了,生命和灵魂都消失了,我抓住您,想把您拖离死亡,或者我也一起搬入幽冥,但坟墓的看守人阻拦我,让我跪在哀伤面前,失声痛泣。”
亲王说道:“生命没有离开您,犹太人,生命也没有离开他。您借着天光,再仔细地瞧一瞧:他脸色红润,双唇饱满,呼吸安详,肌体洁白,没有哪一点显示,他曾被死亡沾染过。”
男爵道:“即使死亡统治他,也不忍心取走这种美,就算他已经死去一百年,看起来还像活着一样。我不能凭您轻轻几句,就认定他还留有性命。仁慈的殿下啊,让我再摸一摸,把我的弟弟再给我摸一摸,只有他不像大理石那样冰凉,我才相信这不仅仅是一尊雕像。”
亲王拒绝道:“我不会准许这种事发生,狡猾的人,您休想靠近一步。他会沉睡在此,奔逃至此,全为您蛮横的安排所迫。您应当反思,对这个本该如同风一样自由的精灵,您施加了什么套索?对这个清醒地描绘自己命运的人,您戴上了什么枷锁?您的一句话,叫他跌入忧虑的牢笼,担心我重新控制自己,就会再度成为他的狱卒。我不似您那样狠心,我做不到对他冷酷。”
男爵反驳道:“难道捆绳是我单方编制的吗?难道您没有考虑自己的利益,答应我的要求吗?为何您使泼耍赖,现在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如若不是他需要您,我当时就已经把他带回舒适的家,免受您无情的对待,在荒野中委屈地抛弃自己。”
亲王慌忙说道:“没有发生这样的事,天啊!听听您自己说的话。看一看他,方才您还把他看得比生命更重,现在怎又诅咒他?您看他全身完好,洁白无瑕,就该知道他没有邀请死亡,死亡也不曾光顾他。即使他深处绝望,仁慈的主也不会放弃拯救他,因他是那样美好的一个人!您的理智已遭到愤怒驱逐,别再胡言乱语了吧。”
两人继续争吵,直到护林人高兴地宣告道:“醒啦,他醒啦!”
年轻人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天空问道:“我在哪里呀?”
男爵立即抱起年轻人,说道:“您在亲人的怀里。”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说道:“告诉我,什么湖的中央突起有石头?什么水像镜子,照出有倒影?”
男爵慈爱地笑道:“很多湖都有石头,所有水都像镜子。”
年轻人道:“不对。”
男爵道:“傻孩子说胡话。”
年轻人道:“您不知道就算了吧。有何贵干呢?”
男爵把年轻人扶起来后。掏出一封信说道:“我为亲王殿下递送一个消息。”
亲王只是问道:“做什么的?”
男爵道:“殿下,您将欢迎这消息,也将痛恨这消息,因它解答了长久以来的猜疑,也展现了更大的困境。”
亲王伸出手,男爵恭敬地把信摆在上面。亲王瞧了蜡封一眼,就迫不可待地拆开,仔细辨别过署名,就把年轻人叫到一旁。
过了不多一会儿,其他人只得借用男爵的骡子,将亲王送回到堡垒。
在那里,亲王脸色苍白地躺着,说道:“我是那些士兵骄傲的统帅,他们作战勇敢,功勋显赫,忠心不二,而国王觊觎我的财产。我是那些臣民骄傲的领主,他们克己守礼,信仰坚定,按时纳税,而国王搅扰他们的生活。我是那位天主虔诚的信徒,祂神圣至上,公正仁慈,全知全能,而国王指使异教徒侮辱我。我是那位侄子忠诚的叔叔,他生性多疑,行为疯狂,忽喜忽怒,现在终于抛弃顾忌,向我宣战。说吧,这封信怎会到您手上?”
男爵立在一旁回答道:“将军对我说道:‘莫见笑,犹太人,我这幅落难的模样。要知道,一名基督徒贵族,如果在尔等面前显出狼狈,实是因为形势紧迫,无可奈何。为了安全地送出消息,我把低微的您召唤过来。听好:如今谣传四起,人心不稳,陛下长期忌惮一个秘密,已走入疯魔。为了巩固王位,他勾结撒拉森人,命令士兵乔装打扮,混进异教徒的队伍中,对亲王殿下发起攻击。在昭示野心之前,他秘密关押了一批向来与殿下交好的权贵,显露行动之后,胆敢表示反对的人也遭到他的威逼和恐吓。这样,亲王殿下在孤立无援中忍受侄子的折磨。我好不容易买通狱卒,侥幸逃走,已经放出消息,使该救的人有人救,使该拿定主意的人拿定主意。只是大势未成,我仍要多加忌惮。殿下如今隐匿起来,我认为是很必要的,就怕我早已引来监视,同他联络更要小心谨慎。拿着您的信,走吧!就说您来催债的。听闻您有兄弟为殿下供差,想必此事您一定不会办差。赶紧出发吧,注意留神警惕!尽管您是犹太人,人们不会料想我交托您重任。再会,愿天主保佑我们!’于是,我就这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