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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病与诅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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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密密地下着,一直没有停,打在柳树上,打在巨大的芭蕉叶上,池塘的水也满了。
一带齐腰的竹篱长长地拉开,绕着一条清水河围住了一户家宅。宅内有开阔的坝场,都长满了高大的柳树,树下是家人活动的地方。
倘若在晴天,门里的老妇人便会把衣服晾在几株柳树间的藤条上。到了收获的季节,主人还会在这场坝上拍豆夹。而现在,场院里便只是寂寞地落着雨声。
已是下午四五点光景,屋顶上起了炊烟。左手起第二间矮屋内,是间厨房的摆设。火塘里的火燃得正旺,一个四五岁的孩童靠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手里捧着一本《三字经》,借着火光,跟着少年一字一句地认真读着。“人之初”少年念,“人之书”小孩读,少年又重新纠正“人之初”。矮屋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声音,孩童和少年读书的声音,经半掩的门传出来,消散在雨帘中。
在另一间屋内,是一位老头,六七十岁摸样,头发已银灰,穿一件旧灰衫,正在专注地看着一本药书。书已破旧,显示很有时间的积淀了。老人看书很奇怪,看完一页,就把页角折起,像是在提醒自己已看过。大搞是因为这看书的习惯,案上的书都几乎皱地垂直桌面。
“爷爷,吃饭了。”刚才的那个孩童从堂屋跑着出来,朝老人的屋里跑去,边跑边喊。头上的包子头因为没有束稳,左右的摆动,样子十分好笑。
孩子跑进屋里,懂事的帮老人把书收起,末了,还在那个盖书的箱盖上轻轻压几下,好使卷皱的书变得平整些。然后扶着老人朝堂屋走去。
老人刚坐下,门外又进来两个中年妇人。前面的一位四五十岁摸样,眼角已有很深的鱼尾纹了,穿一件蓝衫;后面一位稍年轻,穿一件粉红色衣服,都挽着头发,一脸的倦容。走到桌前坐了。
“怎么样?”老人向两位妇人关切地问。
“跟前几天一样,没有好转。”蓝衫妇人答道。
“只是气喘得稍缓了些。”粉红衫妇人补充道。
老人听了,眉头锁得更深。全家人都没有精神,只是埋头吃饭,这样的吃饭很快就结束了。两位妇人又出去了,走进了另一个房间的们。老人已回到刚才看药书的屋里,打开药书继续看。堂屋里剩下少年和孩童在收拾着。
不知什么时候,夜色已降临。几间屋子里都亮起了灯,雨已住了,只是门前的屋檐水还在有完那没完的滴着,敲打在地上的断瓦上,滴滴答答的作响。
“书莹,把灯芯挑长一点,这样灯更亮。”少年拉着孩子又回到了矮屋内,对正在往火塘里添柴的小孩说道。他则去把之前反口在一边的书拿回来。孩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把灯芯拨高。屋子里顿时明亮了不少。
“表哥,我们还要读书吗?”孩子扬起天真的脸问少年。
“是呀,不然,要是二舅回来了,他提你背书你就背不出来了。”少年微笑着说。
于是,一大一小,坐在火堂边,书莹趴在表哥的大腿上,一个教,一个读。“……,融四岁,能让梨……”,“融”,“融”,“融四岁,……”,就这样,断断续续,迂回前进。
突然,门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个蓝衫妇女。少年站了起来,轻声地唤了一声“妈”。蓝衫妇人焦急地道:“云休,快去和你舅妈叫大夫来,你外祖母这阵子折腾得厉害,快去。”少年忙放下书,往外跑,蓝衫妇人牵着书莹也出去了。
院子里落下一乘轿子,走出来一个中年的瘦高郎中。少年和舅妈气咻咻地小跑着跟到院庭,因为那两个抬轿的人实在走得太快了,他们只有小跑才能跟得上。
一群人拥着郎中坐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的是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妇人,身体因病的原因,瘦得像一根稻草。她双目瘫软,脸朝向屋顶的梁柱。额头还有汗水,显是刚才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这会又归于暂时的平静。
大夫端坐在床前,用他那钢爪般的手抓住老妇人干枯的手诊脉。他双目紧闭,微微侧首,像是在认真的去收听什么。半晌,他睁开眼睛,放下老妇人的手。也不说话,也不开方子,只是拿眼睛唰唰唰地在每个人脸上扫,扫完了一趟,又重新回来扫第二趟。
蓝衫妇人和粉红衫妇人似有不满,开口问:“大夫,请问这病你能治吗?”郎中沉吟着道:“这病确实很难治。”“很难治是不是能治?”粉衫妇人盯住郎中道。郎中眯起眼睛,望着对面的墙壁“可以治,但……”他故意把转折拖得长长的,生怕别人听不见。蓝衫妇人道:“你要什么价?”郎中笑了,“我不要价,但……我要人。”说完便把目光移到了少年身上,众人也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移到了云休身上。
少年望了望外祖母,她此时已瘦骨嶙峋,双眼紧闭,鬓角的白发已脱落,满脸的皱纹像无数的蚯蚓。这些都是她在生活中,在儿女的身上奉献的结果。少年心中一酸,眼里噙着一汪泪水,他掉转头,望一眼大家,然后对郎中道:“接着说吧。”郎中依然笑吟吟的道:“你同意跟我走了?”
少年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用了恳求的眼光望向母亲,。老人坐在床沿上,双手一直握住老妇人干瘪瘪的手掌,眉头锁得几乎要挤在一起,头却垂了下去。蓝衫妇人和粉衫妇人眼都红了,没有一句话。书莹把脸藏在少年的怀里,不知是在无声的哭,还是已睡去。
粉衫妇人瞪着红红的眼睛向郎中道:“那我们请别的大夫。”郎中笑了,转过脸来道:“你别忘了,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懂医术。”粉衫妇人的眼睛松弛了,她整个人也像泄气后的皮球,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他确实是郑恩地方最有名的大夫。
过了一会,粉衫妇人轻轻提起嗓子,用哀求的语调说道:“能不能,换个人,我用书莹来换云休,你一定会同意的。”她急切地想要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可他没有,他只是否定的摇摇头。
粉衫妇女扑一声跪在郎中面前,用哀求的眼泪示他,希望他能动摇,可他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少年扶起粉衫妇人,忍住泪唤“舅妈,舅妈。”
蓝衫妇人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她终于红着眼睛说:“我同意。”少年见得到了母亲的同意,心里又有些难过,又有些欢喜。难过的是他就会被带走了,欢喜的是祖母的病终于可以得救了。
书莹大声哭了出了,紧紧地抓住表哥的臂弯,嘴里也是叨着不让表哥走的话。时而是些污秽的骂话,但这都是指向那个陌生人的。仿佛旁边这个可怕的陌生人就是一个魔鬼,自己的骂话能像一把大鞭子,一鞭子就把他打飞出去。
老妇人眼角早已有泪水,她睁开眼睛,两颊已湿。“骗子,滚。”老妇人狠狠地对郎中吼道。郎中没有留,慢慢起身,收拾器物。老妇人不想再看到他,忍不住,甩开老人的手,一骨嘟坐起来,抓过旁边的拐棍就打。这一动怒,牵动了肝肺,气血上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大夫眼角全是笑意,在不动声色间,他已消失了。众人只感觉一阵凉风拂面而过,吹向院子的方向。等人们朝院里望去的时候,两个轿夫已抬着一顶轿,两三步跨过河,绕远了。
庭院上空,暗云拆去,露出一片湛蓝的天。一弯新月照住大地,院中一片辉煌,晶莹的露水像千万只萤火虫,在枝头旋舞。
老妇人因这一折腾,已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床上,不停地咳嗽。老人坐在她旁边,其他人跪了一地,脸上全是泪水。
“我想到院子里去坐坐,你们都快起来。”老妇人等咳嗽停了,微弱地说道。此时她看上去脸上一片惨白,像一张揉皱了的宣纸。人人都没有反对,扶着她走到院坝里的树下。在树阴的一段缺口处,投下来一团多边形月光,照在地面上,银白如洗,人们就站在那一片月光里。
老妇人抬头望着枝上的晶露,整个人仿佛都陷入了沉思,似在回忆着记忆中无法抿去的那些往事。老人喃喃地道:“该来的最终还是来了,嗯,躲不过的,躲不过的。”老夫人看了一会,无比的虚弱,在树下的一把躺椅上坐下,满脸倦容,无比憔悴。她一手一个,把书莹和云休揽在怀里,眼里满是不舍与爱怜。
“不要再去劳顿了,这样是没有用的。”老妇人顿了顿又道:“这在几十年前我就知道会发生的了,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得这么早,我的心好痛。
”
“我不信,一定有办法的。”老人坚定的说。
“没有,从来没有,除非……”老妇人说到这里连忙住口。
“除非什么?”蓝衫妇人殷切地弯下腰去问。
老妇人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衰老的眼光望着远处的连山影,眼神飘渺而模糊,仿佛此刻她已飞越万里,留下的只是一道幽暗的身影。
老人看着身边的人们续道:“除非破译莲钟的……”
“住口!”老妇人眼里突然燃起狠唳的光芒,呵断老人的话。“我不许你提前说出来,这是规则,破坏了这个规则的后果,你与我比这里的谁都更清楚。他们还小,也是无辜的,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事情,发生在还不成年的还子们身上。”老妇人说了这些,已累得喘气,她的病确实不轻。
老人沉默了很久,才道:“我觉得事情正变得很奇怪,仿佛一切预料和诅咒都被提前了。先是老二的琴,接着是镇压千魔的墨龙鳞,再往下是独角凤的出现,然后是封印在你身上的咒文,就是我们族人中每个人,从一出生就带来的那种。这些,几乎都在不该发生的时间里发生了,如果你认真推演的话,你就会发现,他们都提前发生,就像走快了的钟表指针,提前敲响钟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