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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居里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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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平安夜。购物中心们使出浑身解数来营造气氛,CBD的灯火辉煌也平添了精心设计的温馨。老外们全部休假中,与总部相关的活都停了下来,平时严肃的部门头儿们脸上也带着轻松。
格子间的气氛明显活泼许多。年轻的女孩子们不时谈笑几句彼此交流晚上吃饭的地点;而大部分人,大大方方踩着点下班,一路互道Merry Christmas。林生照例不在上海,还有几个人出差中,而亚当林说要陪女友老早就打招呼走了。然家令看着稀稀拉拉的座位,听着随着时不时的开门关门而飘来的电梯间音乐,开始莫名地烦躁。虽然还有一大堆事,却不再沉得下心,在这个“都是旁人的热闹”的日子里,潜意识仿佛觉得,越是投入越是悲凉。
手机震动了一下。一看,是冉嘉陵发来的消息。
在上海出差,事情做完了有些空。来看看你?
然家令手一抖,已经回复:
好。
发出去后不禁后悔得跳脚。冉嘉陵是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走?怎么会主动发这个消息给自己?她吃饭了吗?自己这一回复是不是显得姿态太高冷?
他赶紧打电话过去。对方接得很快。她的声音在杂乱的背景声中听起来有些遥远,有点语焉不详。然家令确认了她的位置,原来离自己公司不过一个地铁站。他忙约好碰面地点,然后一边往外走,一边手机打开大众点评查“附近美食”。
在平安夜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然家令的心底有一些雀跃和暗自的希冀。他不敢想太多,对自己说,不管她来找他是随意还是有意,总是要尽地主之谊。
他们约在附近的一个购物中心。在人群中,他一眼就发现了她:穿着一件浅粉色廓形大衣,格子围巾,头发剪短了,松松地垂在肩头。她仿佛瘦了一些,但仍然像一棵小树,安静而倔强地伫立着,看到了他,目光似招呼又不似招呼。她和校园里,和聚会时看起来有些不一样,却又说不上来哪不一样。然家令一边打叠起精神和笑容来寒暄,一边想,这大半年,她过得好吗?
冉嘉陵的开场白和电话里一样。自己来出差,明天回,酒店在市中心,记得离他的公司很近,就顺便问问。
说完就无话了,两个人默默走着。
他说:“这栋楼里吃饭的地方很多,你一般喜欢吃什么?”
她说:“都行啊。”
他说:“都过7点了,肯定饿了吧。”
她说:“呵呵。”
他们经过一颗硕大的圣诞树,披红挂绿,布满了不知做什么的彩色球,和包装精美的礼物盒。Jingle bell欢快地唱着,人潮欢快地涌动。然家令想起一个段子,觉得拿来活跃气氛很合适,于是说:“你知道这首歌唱的是什么吗?”
“啊?是什么?”
然家令于是绘声绘色地说:“金够败吗,金够败吗,仅够L~V~?”
两个人都笑了。这个笑一下子打破了某种尴尬和微妙的气氛。
然家令问起这大半年的境况。冉嘉陵说,工作还算顺利。入职培训去的香港,吃喝购物玩得很开心。十一自己又凑了几天年假,去了趟新疆,一个人,一个星期,把飞机火车汽车骑马和走路全部体验了个遍,挺辛苦也有意思。
她说:“你呢?”
他说:“除了工作好像就是工作啊。还是你生活丰富多彩。”
说着说着,已经把几层楼的餐饮都走了个遍,无一不是大排长队。然家令有些抓狂,而冉嘉陵却并不在意地说:“去路边随便吃点吧。”
他们走到大马路上。空中飘起了点雨。然家令没带伞,却托周五休闲日的福穿着连帽的外套。他套上帽子,转身看冉嘉陵,却见刚好有一滴雨粘在她的鼻尖,而她浑然不觉地还在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着,看起来尤其天真可爱。然家令不禁呆了几秒钟,直到身边人的脸上泛出可疑的红晕。
连忙随便找了个话题:“你看,转了半天,就旁边这家是唯一不排队的。”
“嗯,那就去啊!”
于是,他们坐在了一间狭窄的小餐馆的凳子上,就着油乎乎的桌面一人吃了一碗六块钱的菜饭。
平安夜的灯火笼罩下,小餐馆也有种特别的感觉。虽然没有酒,然家令仿佛已经有些醉了。他自嘲民工,捧冉嘉陵的金融圈为高大上。冉嘉陵忙说,你这样的技术专家才是真牛人。
一语开启了隐痛,话不禁多起来:“技术专家什么的,说实话不过是骗骗外行。我上班第二个星期就被带去做项目,当时什么也不懂。一堆资料扔给你就要出个报告,连写些什么都不知道。就这样的,几个项目磨下来,也能冒充半个专家了。要说产生多大价值,真未必。上百页的报告交出去也不知有没有人看。人家要的不过是一个证。”
“人家要,你们给,多好的供需啊。你们公司牌子又硬,卖方市场,”
“别看我们公司全球招牌硬,其实中国这块是合资——当年规定必须合资才能进来——管理有些地方比乡镇企业还乡镇。大小老板勾心斗角,行政和人事各抱着山头天天找事。我们业务部门夹在中间,经常被拿来当枪使,两头受气,不是去外地开个会被硬塞一堆无关的人来蹭经费,就是出差报销拖个好几个月才能下得来。”
“哈,你们不是唯一挣钱的部门嘛。那就消极怠工,看他们怎么办。”
“禁不住我们头儿是个业绩狂啊!这个业务是他从零开始带起来的,简直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做大的节奏。我看,老板们就是看准了这点,才把生蛋的母鸡往死里克扣。”
“那,跳去竞争对手公司?”
“干的是一样的活。据说还不如我们这。”
“客户公司?”
“很多人都打的这个算盘。据说一两年前,资深同行跳去客户公司的,收入都翻几番。但现在红利期已经过啦。也要不了几个人。而且这摊子业务全靠着国际政策,将来的政策还不知怎样,人人都在观望。一旦有变,冲击最大的就是客户公司,我们第三方反而是链条末端,有个延迟效应——死也死得最慢。”
“哈哈哈。以前还真没看出你这么有吐槽天赋。”
然家令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对着冉嘉陵说了一堆从没出口的心底话,然而她并没有领会到其中的热气腾腾,或者,这些在她不过是永远无法体会的、别的世界的烦恼?
他故作轻松地说:“哎,不谈工作了,你不是刚去了新疆吗,怎么样?”
“太棒了。你要是去了肯定喜欢。”冉嘉陵开心地马上拿出手机一张张秀照片。
“这是去喀纳斯的路上。本来可以坐飞机,但是坐飞机多无聊。我们找的向导,穿过超漂亮的树林,骑了好几天的马,颠得下地都不会走路了。晚上住哈萨克人的帐篷,长得和蒙古包很像。天天吃羊肉,没有蔬菜,但是居然不上火,连痘痘也没起几颗。”
“这是路上遇到的一个湖,叫黑湖。简直是武侠小说的氛围啊。还不是金庸的,是古龙那种。”
“这是最后看到的喀纳斯湖。拍出来的照片有点带黄绿色,但是亲眼看到真的非常非常美。”
然家令满口称赞。摄影大师,女侠!又问她有没有下一个旅行计划?
“有啊。今年春节准备去帕劳潜水。”
“……有魄力!”然家令无力了。
不是一个阶层啊!
自己除了出差时顺便逛逛,工作一年半了还没舍得旅游一次好吗!十一假期想带父母去周边走走,都被拒绝:“现在看新闻都知道上海房子越来越贵,我们给你存的还不够付首付的,你也得省着点花啊。你看你那些同学,买房买得早的,现在好多孩子都生了。你都是被自己耽误了啊。”听得然家令越发心塞。
“我爸妈本来很不满意我春节也不到家里过的。我说那我请你们一起去呀。他们又说算了,到时候你钱花光了付不起房租还不是得我们出手。”她垂下眼帘,轻轻摩挲着手机:“其实他们才不是嫌我花钱,我现在自食其力了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啊。他们是怕我又异想天开。”
“怎么异想天开?”然家令勉强跟着问。
冉嘉陵把手机放到一边,认真地注视着他,轻轻说道:“你想过去巴黎吗?”
“啊?”
“我经常有一种感觉,平时的工作,生活什么,好像都不是我自己的。专业是家里定的,留学是家里定的,就连工作,也只能在家里给的选择二选一。”
“钱多事少离家近,还是努力奋斗,期权股票,其实想想,又有什么意思?”
“当年因为喜欢杜拉斯,想读原版,所以修了法语。家里说不现实,死活不让,结果还是去了美国。虽然他们不指望着我来赚钱,但死脑筋地觉得还是得把商科读完。这些年,实在快厌烦死了的时候,就和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还是要去的,实现自己的梦想……这些年来,算是把他们交给的任务都完成了,终于可以做点自己想做的事了。不要一两个星期的走马观花,也许请个长假,也许干脆辞了职去,读个学位或者直接工作。工作在哪里找不到?”
“你呢?那时候你法语可比我好多啦。”
“怎么样,世界这么大,一起去看看?”
她略微夸张的语调来掩饰的一丝腼腆、一些希冀,那种对“你懂我”的默契的期待,让他油然而生强烈的讽刺感,和莫名的内疚。
“呃,其实,我当时选修法语可没想那么深刻。是因为,呃,也是因为当时的偶像吧。”然家令徒然结结巴巴起来。
她高兴地问:“是谁?”
“嗯,呃。。。。居里夫人。”然家令有气无力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