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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深夜。
      务相是被一阵轻微的悉悉索索声惊醒的。最近他睡梦中异常清明,连风吹过土茅屋的簌簌声,都能轻易地将他从梦中惊醒。
      迷迷糊糊中,务相感觉到身边温热的气息陡然一空,有女人的长发水一般拂过他赤裸的肩头,发丝那熟悉而柔滑的触感,使得他肩部的肌肤一阵起栗。
      微微睁开眼睛,在从木窗缝隙里透进来的月色中,他隐约看见一个纤长婀娜的女子身影跳下床来,敏捷地走出门去。门口睡意朦胧的两名女守卫吓了一跳,慌忙站直身子,正待询问之时,却见那女子轻轻做了个手势,沉默的,然而带着不可违逆的权威。两名女守卫恭敬地俯下身去,目送着这部落中最高贵的女子,麂子般轻盈地消失在淡银的月色之中。
      是银沙!
      他一个激灵,猛地翻身坐起身来,迅速披上衣衫,随之跟出门去。
      门口的女守卫没有拦他,但嘴角却不约而同地都露出一缕暖昧的笑意。其中要数辛夷嘴快,说道:“廪君大人,我们女神她去的方向,好象是盐池……”
      青英也捂嘴笑道:“两位真好雅兴,这么晚了还要去盐池洗浴。莫非廪君大人您还要效仿我们盐阳部落的习俗,也来抢亲夺美不成?”
      廪君务相的脸上莫名有些发烧,兼之急着追赶银沙。含混地咕哝一句,便急匆匆地向盐池方向追去,身后还传来了两个年轻女守卫压抑得很低的笑声。

      群山沉默,远处的夷水缓缓流动,在月光的照映下,闪动着碎银一般的光芒。务相方才转过一块白色的大石,那一方雾气腾腾的盐池水面,便映入了他的眼帘,耳边传来哗哗的撩水声。
      哪怕是他与银沙,早就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然而听见那暖昧的水声,想象着温热的白色泉水浇到她的身体上时,他仍然心跳如鼓,口干舌燥,仿佛久饥的野兽瞧见了极美味的血食。
      他脑中杂乱纷沓,不由得回忆起最初的相见:

      炎阳如火,直照得远近河岸的石头一片耀眼的白,剌得人睁不开眼睛。裸露的山峦无声睁开眼睛,默然地看到一队疲惫不堪的巴人,头包着长而脏的深蓝卷帕,手执长矛,在嶙峋不平的河石间走走停停。因为极度的饥渴与炎热,大部分人神情委顿,已是有些支持不住。
      “廪君!”部落中的大知事——也是务相最得力的助手莫离,终于停下脚步,黎黑粗糙的脸上露出一抹担忧的神情,向务相急切说道:“怎么办?我们在路上已经走了十二天了,所有的干肉腌鱼都已将要吃光,可到处都是这样贫脊,你看那些山!山上只有石头,连土粒都被风刮得远远儿的,寸把长的草都不长一根!以后打猎只怕都难以维持这一队人的日常食物,我们该怎么办?还要继续找下去么?”
      务相抹了一把汗,目光定定地望着远处,沉声道:“自然是要走的。先人们都说,这夷水的上游,有一块最肥沃富饶的土地,那才是我们巴人最终的栖息之所!这次出来的,都是族中最好的勇士,族人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了我们的身上,我们是一定要找到那块土地才能回去的!”
      莫离沉重地叹了口气,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却什么也没说。
      淡白的热风,从远处漠漠地吹了过来,带着独特的腥咸味。
      才转过一道狭长的河道,石山陡然向两边退去,有的人已忍不住失声惊喜地叫了出来:“啊呀!真是一块好地方!”
      两岸青山如黛,苍翠欲滴。狭长弯曲的夷水,到了这里也猛然变宽,水流不再那么湍急,一层平滑碧清的水面,缓缓向前流去。炎热的风穿林而过,也仿佛多了几分凉爽惬意。
      然而务相一眼看到的,是山林深处隐约可见的人字屋顶。这里也有部落!夷水流域的部落之间,尤其是陌生的部落之间,这样擅入人家的领地而不经通报,是要被当作敌人看待的!
      还未等务相发出警告,呼啦一声!不知从林中何处飞出一大群有着黄纹的大蜂来,蜂群密集而庞大,有如从天而降的一块黄云,嗡嗡鸣叫着挡在了面前!
      巴人们吃了一惊,那蜂群却轰地冲了过来!当头几人被毒蜂蛰中,惨叫着猛地栽倒地上,瞬间头肿如斗,痛得直是抱头滚来滚去。许多人骇然大叫,掉头跑了回去。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虽然未必会怕真正的对阵,但对这悍不畏死且攻击极强的毒蜂,也不由得不心中暗暗生寒。
      莫离大怒,一边拼命挥舞着手臂驱赶群蜂,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道:“不要跑!不要跑!赶快去寻一把艾草来,用火点燃了,那烟气自然会驱散毒蜂的!”
      但闻有个女子声音格格一笑,说:“如果来的不仅仅只是毒蜂呢?”河岸旁生有一株巨大的楝树,此时枝条一阵轻轻摇晃,几条白色的身影轻盈地跳下地来。
      她们都穿着整洁的白色细麻布衫,扎有巴掌宽的五彩腰带。细麻衫角上绣有一只淡黄沙翅的小虫,赤头黛身,栩栩如生,样子灵巧,甚至有几分稚拙可爱。那虫莫非是她们的图腾?一如他们巴族的图腾,是凶猛高贵的白虎一般。她们手持长矛,眼神凶狠的模样,却一点也不象那虫子的可爱神态。
      蓦然有一片黄色的云,自天边翩然飞来。
      飞得近些的时候,所有的人不由得惊叹出声!飞虫!是她们衫子上绣着的飞虫啊!
      无数只淡黄长翅的飞虫,紧紧地攒飞在一起,纱质轻盈的翅膀,汇做一片缥缈如雾的黄云。然而最令人惊叹的,却是那黄云之上,竟然托着一个身材修长的女子!
      拦路的白衫女子们都欢呼起来,叫道:“女神!女神!女神!”众巴人张口结舌,望向那宛若真正山林女神一般神秘的女子。
      离地尚有一人高时,她便轻轻跃下地来,只是挥一挥手,那片黄云便飞散开去。她双手叉腰,带着好奇而可爱的神情。含笑而立的体态,如山间得云松一般挺拔优美。她的皮肤是最健康的蜜糖色,光滑细洁。鼻梁挺直狭长,眼睛坦然明亮,眼波就象夷水一样清澈见底。
      务相一触到那双明亮如水的眼睛,不由得心头大大一跳,几乎要跳出胸腔来。
      巴族是父系氏族,巴族的女子在族中地位不高,多半是矮小而温顺的。她们景仰务相他的功业与声名,把他看作天上的神祗一般,在他的面前永远是唯唯诺诺,连头都不敢抬起。可是这女人不一样,她美得坦然,美得悍烈,她的美是炎夏的阳光,咄咄逼人,却又亮采耀目。这么美这么生气勃勃的女人,以前务相从未见过,以后他想自己也不会再遇见。
      几个女子也咕咕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脸蛋长长的女子叫道:“女神!让这些蛮子瞧瞧你的神力!”
       那被称为女神的女子笑着拍了拍手,撮唇长啸一声!
      毒蜂们嗡嗡叫着飞走,但闻得河岸草丛中一阵簌簌声响,从中黑压压地爬出一大群东西来。众巴人凝神看去,许多人忙不迭地惊叫起来,刚刚镇定些的队伍顿时又混乱一团,便连最胆大的莫离也不由得白了脸,寒毛嗖嗖地竖了起来:
      那些东西都是一些爬虫:蜥蜴、蝎子、蜈蚣、地鼠、蚰蜓……甚至还有十几尾大小不一的碧青毒蛇!五彩斑斓的一大片虫阵,缓缓地向前蠕动而来,那场面令人恐惧之中,又有着说不出的恶心与诡异。
      女神“嘀溜溜”“嘀溜溜”地吹了几声,那些爬虫如闻纶音一般,争先恐后地向前爬去,速度竟比先前快了两三倍!巴人们惊叫着向后退去,最后面的人跑得稍慢了些,已被其他人挤倒在地,爬虫们潮水一般地涌了上去,刹那间便将他的身体层层包裹,他变成了一个五彩的球团,虫子们的啃咬人让人毛骨悚然,只闻得他一声声的哀哀叫唤,渐渐低了下去!
      众人的脸色一片惨白。在这大自然令人畏服的虫阵面前,所有的勇士都被抽去了内心的勇气。忽闻镗镗的石钟之声在山间遥遥响起,又有几十个持有长矛的女子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不过她们没有上前挑畔,倒是瞧着巴人的狼狈模样,又咕咕地笑做一团,似乎很是以此为乐。
      唯独务相没有退后,他突然抬起头来,沉沉的目光,落到了那女神美丽的脸庞之上:“能驱虫阵,又有女神之称,请问,您就是盐阳白氏部落的首领盐水女神么?那些化云的飞虫,应该便是贵族的图腾——蜉蝣吧?”
      那女神眼见得几尾爬得快些的青蛇,吐出的红信已快触着他左脚的草履,他却毫无畏惧之色,依然能问出这番话来,不禁惊异地挑了挑眉毛,又唿哨一声。青蛇们本已昂起身来,待要攻击他时,忽闻她的哨声,不禁身子一软,重又伏下地来,悻悻地转身游走。其余的爬虫也随之爬走,顷刻之间,偌大的虫阵竟散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地亮晶昌的粘涎,被阳光一照,蒸起令人作呕的腥气。
      女子们警惕地将她护在中间,她却歪头一笑,并不答务相的话,却说道:“你的人好生不讲道理,进了我的地盘,也不晓得部落间的规矩么?不相互通报,怎么能够知道来的到底是天上的雄鹰,还是水底的□□?”他为之一窒,竟是无言与对。
      惊魂稍定,顾不得死去的人,两个部落的知事上前互相通报所属的氏族。他,是相郑覃巴邓等五大氏族共奉的巴族首领务相,被尊称为廪君。而她,他猜得不错,她正是盐阳地方盐氏部落的首领。盐阳地方盛产渔盐,故此她的名字就叫做银沙,银沙是族人对盐粒的美称,以彰示部落中至高无上的她,便好比人绝不缺少的盐巴一样重要。可是她的部落中人都叫她盐水女神,他们将她看作这一片土地的主宰,因为她有着高深的巫术,能驱使这周边山林中所有的精灵。

      他看着她的女知事向她转告自己的身份,她侧耳专注地聆听,那神态宛若一只正扑扇着耳朵的可爱山狸。便忍不住开口说:“巴,最初是白色大石的意思。我们夷水河岸,多的便是这种石头。”她格格地笑了,那笑容也是清新明朗的,象山林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巴族的战士们没有见过笑得这样让人着迷的女人,都张大了嘴巴望着她。他那张被无数风霜与战斗磨砺得坚硬如石的脸,居然被她的笑声渐渐染红了。她看着他那局促不安的样子,不由得捂住了嘴巴,强忍笑容,模仿着他的说话,调皮地答道:“银沙,是白色的盐沙。一盘散的盐沙,是因为经过了石锤的敲击与研磨。其实盐巴最初结成的时候,也跟石头一样坚硬呢。”
      她热情地款待了他和他的族人,让他们住下休息,献给他们清水和食物。死去的人,也被务相命人烧了骨殖。本是要葬在这里的,但莫离坚持将骨灰盛入陶罐之中,说是将来要让死者魂归故里。
      何时得归故里?没有人关心这个问题。盐氏部落是个母系氏族,族中女子地位颇高,故也不如巴女一般畏畏诺诺,而得天独厚的温泉,又洗出了她们凝脂一般的肌肤。她们那大胆而美丽的风情,迷住了这些来自武落钟离山的勇士。后来,很自然的,就连务相与银沙,也是两情相悦,他终于没拒绝得了这热情如炎阳光芒一般的女子,他成了她的郎哥。郎哥,在当地人的口中,就是最亲密的情人。
      她后来对他说,其实她很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赫赫有名的巴人首领。他的巴姓部族,原是居于夷水中下游的武落钟离山。山上有五穴,分别为相郑覃巴邓五大氏族居住。其他四族所居都是黑穴,唯独巴氏所居穴洞天长时久,为山中湿气所浸染,在生下务相之后不久,竟然渐渐变成了赤色,被族人认为是务相所带来的福兆。五族之间,素日为争夺权益便多有不和,此时巴氏认为洞穴转赤是上天的独特赐福,渐渐传扬开去,更令其他四族不满。
      加上日常对于猎物与领地的争夺,更使得务相十五岁时,五族之间的矛盾终于激化成了公开的约战。
      那时务相在族中已被认为成年,而其他四族首领的长子也俱都长大。五族首领认为五族应该统一为一个部落,以减少互相之间的战斗与掠夺,这样才具备强大的实力,去开拓更广阔的疆域。所以首领们都将自己满含企盼的目光,落到了自己成年的长子身上。
      在五族公认的德高望重的长者们监督下,务相与其他四族的少年一起,参加了决定他一生命运的比赛。
      第一次比的是投箭。作为狩渔为生的部落,投出的箭是否准远而且够狠,直接决定了所捕获的猎物多少。这是成年男子最常比赛的项目,也是最能体现男子力量与眼力的方式。
      五个少年在夷水对岸一字排开,面对着那座青葱美丽的武落钟离山,向着作为目标的一个黑峻峻的洞穴,投出了自己的木箭。然而夷水的水面太宽,其他四个少年的投箭才到半途,便轻飘飘地落入了夷水之中,随波逐流。务相却事先预料到了这一点,他从夷水河岸拾起一块尖角白石,将其磨制成一个箭头,紧紧地镶嵌在投箭的首端,取代了以前的木质箭头。这样他轻松地便将箭投过了河岸,正中那个洞穴。
      第二次比的是造船。武落钟离山砒邻夷水,夷水出产鲜鱼,在狩猎的食物不能满足部落日常补给时,男人们往往驾船去水中捕捉鲜鱼食用。通常所用的般都是伐下山中大树,再以石锥凿空做成的独木舟。不过这一次长老们要求的是,每个少年要造一只大船,能容纳下十个壮年的男人。
      山中的树木再大,也不可能坐得下十个壮年男人,少年们将目光投向了山上赭色的泥土。他们小时候都在山上玩过泥土,知道调了水之后,可以随心所欲地捏成不同的形状……如果用它做成长船呢?用水调好,再混以兽血,捏好的泥土干了之后,便如石头一般坚硬,或许水是浸不透的。他们甚至用这样的大土团,轮番砸晕过一只山中的小豹子。
      少年们的猜想没有错,有一个少年驾土船在夷水中试着行驶过,真的不会沉没。少年们欣喜若狂,为了要赢了其他的人,都卯足了劲想将船造得最大。可是务相却挖了一个大土窑,让族中的男人背了许多筐赭土,倒在窑中,过不多久,便看窑中升起了袅袅青烟。
      没有人理他,他向来是个沉默的孩子,跟其他几个山雀一般欢叫的少年不同。
      比赛的那一天,务相排在最后一个。覃氏少年首当其冲,他的土船各、载了十名壮汉,一路平稳如常,直到行至江心时,众人高呼撒网,异变陡然突生!但闻“卡察”一声,覃氏少年的泥船不甚重负,且久受水浸,船底变软,居然应声从中折断!
      其余几个少年一一试来,竟是同样命运。一时间水面飘浮起数段泥块,所有船上人都落入了水中,大呼小叫,乱成一团。幸得他们都通水性,一个个凫上岸来,但衣衫头发湿透,样子颇为狼狈。
      轮到巴务相的时候,他叫人拖来一条裹得严严实实的庞然大物,敏捷地撕开外面的树皮麻布,露出里面赭红色的船身来。
      众人推船下水,务相跳上船去,族中十名壮汉也硬着头皮随后而上。所有的人都好奇地瞪着那条亮通通,硬梆梆的赭红大船,瞧着他指挥众人,撒网,拦鱼,上网,收篓。等到满载而归的时候,那船仍是稳稳当当地浮在水面之上。那只船,也是用的那种赭色的粘土,所不同的,是廪君发现了一个秘密:只要掌握一定的火候,粘土会被烧制成坚硬的另一种质料。这种质料制成的器具,不怕水浸,也不会弄污食物,分外的干净美观。他把这种质料命名为:陶。
      两次比赛,设定项目的长者们并不是无的放矢。
      木箭与独木舟的落后,已使得狩渔的成果远远不足供部落所需。要成为真正的五族首领,必须有着前人所没有的创新智慧与勇气。
      十五岁的务相,因为发明了石箭与陶船,所以在这次比赛中脱颖而出,彻底地征服了五族众人。从这一天起,五族召开大会,正式宣布合并为巴族,共尊巴务相为首领,号廪君。廪君不负众望,相继征服了武落钟离山附近一些小的部落,大大地充实了巴族的势力,成为夷水中下游一带著名的部落首领。
      廪君务相二十岁那一年,武落钟离山一带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大旱,山中林木枯萎,动物们纷纷远遁,仅夷水中的鱼类供给,已不能满足部落众人的生存。年轻的务相毅然决定,带领族中精壮的战士们沿夷水而上,寻找可以建国立本的富饶之地。
      在跋涉数日之后,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终于来到了盐阳的渔洋关。
      也是在这里,他遇上了盐阳最大部落的首领,他第一个爱的女子——银沙。
      银沙对他是那么的好,她虽然是一个部落的首领,但在他的面前,却好象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的天真烂漫,稚气可爱,实在象孩子一般惹人怜爱;然而她的任性、娇纵,也象孩子一样,为了自己要得到的东西,执着不屈地撒野放赖,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退让与妥协。她要务相脱下蓝色的巴氏卷帕与斜襟衫,穿上她亲手裁剪的白细麻衫;她强行为他修面,并用盐粒磨去身上的老皮与硬茧;她教他唱盐阳地方的小调,慢慢纠正他那属于武落钟离山的独特口音。总之,她要渐渐打磨掉务相身上过去的影子,烙上专属于她银沙一人的印记。
      她要务相不顾一切地爱她,而她回报给他的,自然也是热情得几乎将人烧成灰烬的爱意。盐阳地方的夷水宽阔平静,所以鱼类也多,加上她们善于以一眼叫做盐水的天然温泉来制造食用的盐粒,与其他部落交换东西。所以她们的日子,过得富足而安闲;与武落钟离山那艰苦的生活相比,要强出了不知多少倍。
      不是没有其他部落打过部落的主意,可是他们都败于盐水女神与生俱来的神奇巫术之下。她不但能指挥虫阵,还可以驱使林中万千的精灵。
      只是住了短短的十来天,务相的肤色便开始变得光洁起来,还有了几缕健康的红晕。
      记得又一次的与银沙激情缠绵之后,他抱着怀中那柔若无骨的女子,低声在她耳边笑道:“银沙?你是银白色的盐沙么?不错,我这块坚硬的白色巨石,一旦遇上了你这样的女人,也不由得粉身碎骨,化作一滩散沙了。”

      往事如夷水春潮,一浪一浪地涌上心头。一种酸涩肿胀的感觉,顿时充溢了他的眼眶。他猛然抬起头来,但见藏于重重黛青色山影里的那轮丰白满月,看在他此时满含泪水的眼中,也仿佛长出了剌眼的白毛。
      有一个声音在心里轻轻唤道:银沙、银沙。
      不,不能心动,不能心软。他猛咽了一口苦咸的唾沫,狠狠地将手掌拍到了身旁的白色大石上,粗糙的石面擦破了他掌缘的肌肤,剌心的疼痛刹时传来。
      轻微的响动,惊动了月色下静静洗浴的女子。她警觉地从水中站起身来,只是轻轻一挥手臂,水面淡薄的白色雾气瞬间汇聚,凝成一团深重的云,已遮住了她赤裸的身子。她一把扯过了石上的细麻布衫裹在身上,喝道:“是谁?”
      他默然地从石后走了出来,定定地望着她,喉头哽咽,想要叫她的名字,却终是叫不出,只是嘴角扯动一下,仿佛是在微笑。
      看到是他,她倒是松了一口气,那团白云缓缓形开。她极妩媚地笑了,声音又变得轻快而略带撒娇起来:“你真坏,偷偷地跟我来。”
      她裹着布衫,摇曳生姿地走过来,如同山间风中,摇摆不定的一株青草。她在他面前站定,仰头欣喜地望着他。
      他镇定下来,伸手抚摸她那温热湿透的秀发,轻声问道:“在洗浴么?”
      她天真地点点头,说:“白天空中阳光太毒,不泡泡温泉,我的心静不下来,是睡不好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你呀……”谁让你那么任性呢?我只说要暂时离开这里,你却拼命不让我走。你带着许多的精灵,一起化为长翅的奇异飞虫,挡住了我前进的道路,也让我看不到一点点的光线。飞在那样高的空中,离太阳又是那么近,一天天这样下来,银沙,你不累吗?
      仿佛是听到了他内心没有吐出的话语,银沙赌气般地撅起了花瓣样的双唇:“郎哥,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明白,我们盐□□产富饶,我们这里的夷水中有许多的鲜鱼,我们有取之不尽的盐池水可以熬成盐巴。你看我的族人过得多么快乐,你为什么就不喜欢这里呢?”
      他苦恼地闭了闭眼睛:“银沙,我跟你讲过的,你怎么就不懂呢?盐阳是很富饶,可那是因为你的部落不足千人,人丁稀少,自然能满足需求。可是我们巴族不同,我们此行的战士虽然只有五百人,但整个部落有四五千人之众,如果我全部迁来,用不了多久,你的盐阳也会物尽而竭的。”
      他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认真地扳过女子那纤薄的双肩,定定地凝视着她,几乎是央求的:“银沙,你听话。他们都说那满空的飞虫是你招来的,你带着它们飞在空中,象沉重的乌云一样,遮弊了太阳的光芒。你让我的战士们看不清前进的方向和道路,根本没有办法再前行一步。我们本来只想向你要求一些食物的补给,可是现在已经停留了二十余天了。银沙,这样下去,我们的巴族,就会渐渐灭亡了,我的族人还在等我们回去,等我们回去把他们接到一个不愁衣食的美好地方呢,银沙!”
      银沙眼波清澈,狡黠地笑了起来:“不!我不!”她向天空轻快地挥扬着手臂,蓦然之间,竟有无数只散发着淡绿光芒的萤虫,不知从哪处山林里飞了过来,如空中的一串流星,轻盈地汇聚在她的掌心、手臂、肩膀之上,她整个人也仿佛散发出淡绿色的光芒,连月色也不由得黯淡了几分。
      她格格地轻笑着,说道:“你怎么总是叫我银沙?你该叫我幺妹的,我们部落里的郎哥,都管自己的女人叫幺妹。他们都叫我女神,可是我也想有个男人叫我幺妹的呀!”
      “郎哥,”她柔声叫道:“我们部落里都是女子做主,男子多是软弱温吞的,没有一点点的刚气。我又是部落的女神,他们看到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我十五岁的时候,按例该有自己的郎哥了,可是我一个都看不中。直到遇见了你,巴务相。”
      “郎哥,以前我没见过你这样的男人呢,你们巴族的男人,真象石头一样的坚硬刚强,让女人一见,就忍不住的晕眩迷醉。”她滑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着他下巴铁青的胡茬,眼神迷朦起来,仿佛是蒙有白色雾气的盐池之水:“尤其是你,你是坚硬的白色石头,是我让你变成了细腻的沙子呀……你说的话,难道忘记了么?”
      她突然眨眨眼睛,说道:“来了这么久,你还没洗过我们的盐池水呢,来,过来。”
      他的确是没有来过盐池。盐阳有两眼天然的温泉,一眼是在夷水水底,所以这里的夷水又被称为盐水。另一眼却是自岩缝中奔涌而出,在夷水旁的石崖之间,汇聚成一方天然的大池。温泉中富含盐分,日夜奔流不绝,盐阳部落中人将它熬干,便能得到洁白的盐粒。他们将盐池称作是上天的恩赐,因为盐粒卖给别的部落,可使衣食无忧;而那热腾腾的盐池温泉,又可以当做洗浴之水。据说用盐池水洗浴的女子,皮肤特别光滑细嫩,美丽动人。
      务相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拒绝。不错,他没有来过盐池,却不代表他不知道男子洗浴盐池的隐含之意。
      因为盐氏部落中男子的地位低下,平时他们即使是成为了部落女子的郎哥,也是没有权利前来这里洗浴的。但是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就是当这个男子决定不再做郎哥,而是愿意成为她的丈夫时,便可以不顾所有的人反对,将她一把抢走,丢到盐池之中,二人共浴这温泉之水。
      所以当那两名银沙的贴身女守卫,辛夷与青英,在看到务相急匆匆地追来盐池时,会露出暖昧笑容的原因。
      他一生可以有许多的幺妹,她一生也可以有不同的郎哥。然而夫妻是不同的,如果成为她的丈夫,就意味着他要对她的一生负责。她银沙的荣辱命运,从此将与他巴务相的名字习习相关。她的任何不幸与痛苦,从此都可以看作是他的英名有损。而她,即使贵为部落首领,但她所有的财产与地位,都将理所当然地被丈夫占有。他所有的伤痛与艰难,她也必须要无条件地与他共同承受。这是夷水流域所有部落遵循的古老准则,没有人敢于违背。
      所以,即使盐阳盐氏是个母氏系族,但族中女子为了自己的利益着想,大多是一生只有郎哥,没有丈夫。
      银沙不是愚蠢的女子,她应该看得出他不会长留此地,况且她在部落中有那么多的爱慕者,如果她稍假辞色,身边绝不会缺少貌美殷勤的男人。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牵着他粗硬的大手,强行将他拉到水边,她身上的萤虫并没有飞开,还是一闪一闪的,发出淡绿的微光。她轻声说:“你看,盐池水中,是不是好象落入了许多的星星?”
      他犹豫着低头看去,白腾腾的温泉的雾气,在那一瞬间突然飘散开去,白色的水面翻滚着,象是锅中烧开的沸水。他一怔:那水还是乳白色的,甚至有些白色的混浊,那是盐水的颜色,根本不是清亮如镜的样子,怎会映出星星的影像?
      她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一挥手臂,那些萤虫仿佛得到指令一般,展翅腾空飞起,沿着她与他纷飞不已,暗蓝的天幕上,仿佛当真有淡绿色的星子在闪耀,神秘而美丽。
      她笑道:“傻子!我是骗你看的。只要心中有星星,连萤虫都可以象星星一样美丽。为什么一定要去看水里有没有?”顿了一顿,她又轻声道:“只要你喜欢我,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
      务相心中却突然一动,望向那漫空飞舞的美丽萤虫,喃喃道:“幺妹,这些萤虫,就是你招来的么?你是可以驱使它们的,对不对?”
      银沙手臂挥动,十指在空中变幻出不同的曼妙姿势,那些萤虫随之飞舞不定,时而形成一线,时而环成一圈,变化多端,目不暇接。她漫不经心答道:“对呀,它们都是山林中的精灵,我们盐阳部族是以虫为神,我是盐水的女神啊,当然可以跟它们在冥冥之中沟通。”她向他调皮地眨了眨眼:“每天天亮的时候,我让它们挡住太阳的光芒,你看不清道路方向,不就离不开我了么?”他身子一僵,她安慰似地看他一眼,说道:“其实你的部属,也未必就想离开盐阳。这里生活安逸富足,又有我们部落中美丽的女子相伴。他们中大部分的人都成了我们部落女子的郎哥,你不知道么?”
      务相心中大大地一跳,想起自己得力的爱将,也是唯一一个没有与盐阳女子接近的人——莫离所说的话:“廪君,这位盐水女神看似天真无邪,实则颇有心计,她用安逸的生活来消磨你的志气,让你渐渐懒散放松了心性。只怕这样下去,所误时长,战士们都失去了振兴家国的雄心。可是盐阳虽好,终非我巴人所居之地啊。”莫名的恐惧与厌恶,突然浮上了心头。
      她突然手臂挥起,那些萤虫仿佛得到指令一般,呼拉一下四散开去,如星子在空中蓬然散开,逸入山林深处。
      那蓬然散开的萤火,照亮了盐水池旁的夜色,照亮了她那清澈明净的眼眸。是怎样一种超凡绝俗的美丽,使得他在那一瞬间,居然屏住了自己的呼吸。那一瞬间,他心里居然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不去管巴人了,也不再回钟离山。我就和她永远住在这里,永远过着这样悠闲自在的生活,不好么?”当然,不过是那短短的一瞬间而已。
      在最后一点萤火消失的时候,他终于在心底暗暗下了决心。
      他缓缓地解开了头顶的发髻,任由一头乌黑的发丝倾泻下来。线条刚硬的脸庞之上,居然也凭添了几分温柔之意。银沙倒是怔住了,好奇地望着他。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陶刀,割下了一缕最长的头发,庄重地递到了白盐的面前:“银沙姑娘,我不走了。明天我就召集所有的族人,宣布我们都留在盐阳盐氏部落之中。按照我们巴人的习俗,凡是真正相爱并将结为夫妻的男女,互相之间,要以头发相赠,并且要随身藏好,形影不离。”
      银沙的眼中闪动着欣喜的光芒,她接了长发,突然一把夺过陶刀,飞快地割下自己的头发,塞到了务相的手中。
      “是这样吗?郎哥?你真的不走了吗?从此我们就真的是夫妻了吗?我知道你们巴人是极看重自己的正妻的,就算是正妻死了,也不会再立新的正妻。以后你都不会离开我,对不对?”
      务相点了点头,忽觉身子一倾,却是她用力拉扯之下,两人已是“扑通扑通”声中,跌入了盐池水中!
      乳白色的温泉,将两人完全浸没。
      多年以后,务相还清晰地记得那晚的温泉。泉水柔滑温热,蒸腾起奇异的味道。可是那都比不上银沙的柔滑温热,银沙的如兰芬芳。那一晚,她痴缠无限,热情如火。她仿佛是用尽了一生所有的力量,来取悦这个男人,以及自己。
      是否冥冥之中,她已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而事实证明,那确定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力量。
      两人最后都筋疲力尽,强撑着爬上岸来,扑通扑通两声,都仰面倒在池水旁的岸上。岸上年长月久,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细盐粒,仿佛是细沙一般。人卧于其上,绵软的感觉犹胜床榻。
      银沙随手抓起一把盐粒,用力握紧,看着那些银白色的盐粒奋力挤出她的指缝,纷纷落于地上。务相闭上眼睛,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昏乱。
      银沙轻轻叫了一声:“郎哥!”务相应了一声。银沙半晌不语,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我做你的妻子,是真的么?”务相“嗯”了一声,咬了咬牙,说道:“你要记得带好我的头发,一刻也不要离开身侧。”银沙应道:“我知道,我会收好,就算是我明早化为飞虫,我也会将头发紧紧系在身上,就好象你时时刻刻在我的身边一样。可是,你也要带好我的头发。”她又叹了一口气,仰望着暗蓝的夜空。务相侧面看去,但见一层如水的月华静静地照在她的面庞上,晶莹朦胧,美得竟然有些不真实起来。
      务相柔声道:“为什么要叹气呢?你不高兴做我的妻子么?”
      银沙低低道:“不是。我只是觉得,幸福来得太早,太快,我怕自己是在做梦呢。”务相心中一阵酸痛,强笑道:“你才是一个傻子,我的头发都送给你了,我是真心的。”
      银沙怔怔地望着夜空,良久,她才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我的先人有一句哲言,说是幸福就象是手里的盐粒,你握得越紧,越想留住它,就越容易失去。”她撒开手中残余的盐粒,淡淡一笑:“我怕失去你,我怕失去幸福。所以我把你抓得很牢很牢,握得很紧很紧。可是我想,会不会,会不会正因为如此,就越容易失去呢?”
      务相心痛如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幸得银沙也没有强要追问他的回答,轻声道:“天快亮了。天一亮,我就又要化作飞虫了。郎哥,你来我们部落这么久,知道这种飞虫是我们的图腾,它的名字你知道么?”
      务相深吸一口气,答道:“蜉蝣。”
      银沙淡淡道:“是的。蜉蝣生于晨光之中,死于暮色之下。朝生暮死,生命短暂。其实我们人还不是一样么?几十年的生命,在天地岁月之间,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个朝暮。先人们以蜉蝣做为我们的图腾,是希望告诉我们人生的短暂。对我们所爱的,一定要好好珍惜。”
      她翻了个身,伸出手来,紧紧搂住了务相的颈子,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膛里,声音极低极低,几乎难以听闻:“郎哥,只要我爱你的每一天,都这样快乐。那么,就算是如蜉蝣一般,又有什么关系?”

      天亮了。
      满天的长翅飞虫,结成一团乌云般,遮弊住了太阳的光芒。整个盐阳一片昏暗,分不清白天与黑夜。不,夜晚她也用数不清的爬虫挡住了去路,他和他的族人举步维艰。
      正午时分,务相走出了白盐的土屋。莫离已经将所有的巴人都唤了起来,大家站在务相的对面,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首领有什么指示。其中许多人都有了美丽的盐氏部落的幺妹,她们睡眼惺忪地站在自己家土屋的门口,向着这边好奇地张望。
      务相不语,他抬起头来,漠然地看着那些飘舞的蜉蝣。蜉蝣生命极短,常生活在水畔林间,它们纤长淡黄的身体,约有小指长短,极细的背上生出一对薄纱般长翅,也是极淡的黄色的,在它们飞舞颤动的时候,如云如雾,竟有几分凄艳的美丽。可是就是这些蜉蝣,每天天刚一亮,在那些畏光的爬虫们刚刚爬走时,它们便自水中化生而出,遵循盐水女神的旨令,严严实实地挡在了空中。
      莫离在他耳边轻声说:“廪君大人,该下手了。族人们都在看着您呢,还有我们巴族的未来,全依凭着您今日这一箭了。”
      务相伸手,取下背上从不离身的弓箭。白石磨就的尖利箭头,稳稳地镶在白木杆上。这样的石箭,能够穿透最强壮的老虎的身体。可是如今,却要用来对付他最爱的女人。
      他微微地闭上了双眼,手腕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莫离心中担忧,躬了躬身,严肃地道:“廪君大人,在这里住了这么久,你应该知道的。盐水女神出生时,曾得到神的祈福,她天生具有半神之体,不但是通晓巫术,能驱使虫阵与山中的精灵,而且她不畏刀枪,几乎没有任何的办法可以杀死她。可是她毕竟不是神,而是人。她也会有人的弱点,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她贴身的女卫处打听到,她的神通也不是没有破绽的,据属下这几天来的观察与推断,大约是太阳刚刚升到一半的时候,是她……”
      务相面无表情地睁开眼睛,接过话头道:“你错了。如果你能观察得出来,那么其他的部落也能观察得出,早就会攻过来杀掉她了。实际上,只有每天正午时分,才是她神力最弱的时候。而她此时如果坚持仍然化为蜉蝣的话,则几乎要用尽她所有的神力。这个时候如果我们杀死她,是易如反掌。”
      莫离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叫道:“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廪君大人……”
      务相淡淡道:“是她告诉我的。”莫离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的,是她亲口告诉了他。在她第一次将自己交给他时,在激情缠绵过后的余暇里,她伏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喘息着,说出了这个秘密。
      他记得,当时自己捏了捏她俏皮的鼻尖,说:“你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不怕我会起心害你么?”她柔顺地抱住了他的肩头,猛地一口咬了下去,齿间还含着他的皮肉,她便吃吃笑道:“不怕,为了你,我死也愿意。”
      他说那话时,压根想不到终有一天,他真会利用她亲口讲出的弱点来对付她。那时他爱她,她也爱他。两个人一心一意,一丝一毫也想不起别的东西。他幼时听族中长者讲起远古的传说,说是当初伏羲女娲交合,而使人类得以繁衍生息。他曾天真地想:这世上当初只有两个人时,该是多么的寂寞。直到他遇上了银沙,他才知道,其实有时候一男一女两个人,简直就能组成一个完整而温暖的世界。
      现在回想起来,便有一种钻心的疼痛,剌得他眼前一片黑暗。
      莫离一直在悄悄地瞧着他,此时不由得轻声叫道:“廪君大人!”
      不。
      他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能再想下去了,族人们还在等他回去。在盐氏部落的这些日子,他很少想起他们,然而此时他们的面容却那样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妇女们枯槁的面容,孩子们饥饿的眼神……武落钟离山万里枯焦,没有一丝生气。就连夷水在那里也仿佛细了许多,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条漏网之鱼,有气无力地在水中沉浮。
      就在走的前一天,族中最德高望重的长者,讲伏羲和女娲故事给他听的那一位,因为将剩余的干粮送给了一个同他当年一样幼小的孩子,饿毙在山上的土屋之中。长者的屋里空得只剩下一只陶碗,那是十四岁的他第一次试着烧制粘土时的试验品,碗身裂开一道半指宽的大缝,便连碗沿都有些歪歪扭扭,不过长者还是欣喜地收了下来,并鼓励他继续研究烧出更耐用的陶器。
      正是因了长者的鼓励,他才最终造出那只陶船,成为了巴人五族的首领。
      在他成为首领之后,长者对他说过什么话来?“务相,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为首领么?一个人如果从小就知道,凡人之德,施于自身;君王之德,济重天下。那么他天生就该成为部族的首领,甚至会成为一个强大国家的君主。务相,你要记住,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巴氏的务相,你是整个巴人部落的廪君。”
      君王,他的幸福与痛苦,都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而是属于他所有的臣民。德济天下,这是作为巴人首领的他的命运,也是作为盐氏首领的银沙的命运。他深吸一口气,拈箭上弦,抬起头来,凝神看向天空的虫阵之中。群虫展翅扇动,缥缈而模糊。然而他那百步穿杨的神箭手的眼睛,仍可以清晰地看见:其中一只蜉蝣纤细的腰身之上,系有一缕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不已。
      银沙曾经说过,那些银白色的盐沙,曾经是坚硬如石盐巴,但锤击之后,只不过是盐沙而已。然而银沙不知道的:那夷水河岸白色的石头,或许会因了那一刻的柔情,软如散沙,但终究是有着石头坚硬的本性。
      几乎是不加思索,他拉弓松指!箭去如风,石制中空的箭头划过天空的气流,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啸!
      嗖!
      箭去!
      那一瞬间,无数的往事在眼前飞掠而过。短短的十几日的爱恋,竟然漫长得象是人的一生。
      不,银沙说过:其实人的一生,在天地岁月之间,也同样显得那么的短暂。人和蜉蝣,并没有什么两样。重要的是,在短短的朝暮之间,你要懂得珍惜你所爱的……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明亮的电光,轰然击中了他内心深处!他务相心中所爱的……不是什么天下,不是什么雄心,而是她啊……是她……银沙……
      仿佛隐约传来女子的一声低呼,在众巴人的惊叫声中,空中那只系有头发的飞虫,刹时化作白衫长发的美丽女子,颓然飘落于夷水。
      夷水的水面,无数淡黄纱翅的蜉蝣轰然飞起,枉然地想要托住它们的女主人。
      盐水女神!
      银沙!
      所有的人尖声叫了起来!而他如梦初醒,猛地一把掷下弓箭,哭叫着冲下夷水!
      银沙!银沙!他扑入夷水之中,奋力地向她游去,如箭一般快疾。他终于一把将她从水中捞了起来,紧紧地抱在了怀中。“银沙!银沙!”他放声嚎啕起来,如猛虎在洞穴中沉闷痛苦的咆哮。“我不想!我不想的!可是你不听我的,你怎么都不肯放我走,我没有办法……”
      蜉蝣群在他们的头上盘旋,淡黄的纱翅如云,带有几分凄艳的美丽,一如那日的初见。银沙还没有断气,她身子颤了颤,终于艰难地睁开眼睛,那只石箭深深地插在她的胸口,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但很快就融化在清澈的夷水里,血丝沉下水底,极细极淡。
      她凄凉地笑了,眼中的亮光渐渐散去,黑色的长发水藻一样飘舞开来:“你看,我愿意……奉上我的一切……包括我的……我的秘密……我的疆土……可是……幸福真的好象……握在手里的盐粒……我越握得紧,就越是……越是留不住……”
      务相的眼泪,如倾盆雨落,化入夷水之中,瞬间无影无踪。
      “银沙!我终于知道了!我最爱的是你!是你啊,不是什么德济天下,我不是个好首领……”
      她突然奋力仰起身来,用尽最后的力气,在他的臂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他臂上剧疼,大叫出声,手上力道不由得一松!
      她修长而单薄的身躯,旋即飘然落入了夷水。这一次,他还没有来得及捞起她来,她便已笔直地沉入了夷水的水底。
      不知不觉之中,早已是暮色四合。水面聚集的蜉蝣哗地飞散开去,然而翅膀只是无力地扇了一扇,便纷纷飘落水面,轻盈的虫身随波逐流而去。还有水底大胆的鱼儿趁机浮了上来,张口将它们一一吞入腹中。
      生于朝曦,死于暮夜。自水中而生,葬鱼族之腹。
      这是蜉蝣的命运,还是银沙的命运?或者,这是整个盐氏部落的命运。

      失去了盐水女神庇护的盐氏部落,很快沦为了巴人部落的附庸,部落中所有的女子都成为了巴人的嬖孪,被送回了武落钟离山。但务相没有驻足于此,他留下一部分巴人留守盐阳,另一部分人随他继续沿夷水而上,终于寻着了传说中那块肥沃富饶的土地。接下来的二十年中,富足的巴人部族不断征战,吞并了夷水流域所有的部落,正式成立了一个强大而繁盛的王国——巴国。
      二十年后的一个清晨。
      武落钟离山间,晨雾迷朦。一条苍萝环绕的小道上,突然传来了轻巧的脚步声。
      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少年,大踏步地向山上行去。身后有个正当稚龄的少女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叫道:“莫乌!莫乌!”
      莫乌皱眉转过头来,说道:“西兰,你也要走快些!你们这些女人,真是没有一点用处,爬山都累成这样!再不快些,我赶不上为向王天子和德济娘娘敬上第一柱香了!”
      西兰身上穿着的白细麻衫,都被汗水湿透了一大块。闻言嘟了嘟嘴,不服气地反驳道:“你们男人很了不起么?男人中有向王天子这样的英雄,女人中也有德济娘娘呀!”
      莫乌语窒,乌黑的眉梢挑了挑,哼了一声,说道:“你也能跟德济娘娘相比!一条小溪流能跟清江比么?”
      此时巴国第一任国君务相早已病逝,因其伟大的开国功勋与不朽功业,被国人称为向王天子。夷水因清澈见底,连水底沙石都历历可数,故被更名为清江。巴地有民谣歌唱:“向王天子一支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巴国中人专门在武落钟离山上,为他建立了一座宗室神庙为祀,命名为向王庙。但在向王庙中供奉的神祗,除了这位赫赫有名的向王天子之外,居然还有一位陌生的女神。
      这位女神被称为德济娘娘,后人们将她看作是巴国的开国王后,并让她与向王天子一起,接受巴国子孙世世代代的朝拜。
      西兰咬了咬手指,没有反驳莫乌的话。直到走上了向王庙的台阶,远远看到了庙中神像的轮廓,她方才说道:“不错,都说当初有这位娘娘辅佐向王,才建立了今天的巴国。我西兰还小呢,自然比不上她。”
      莫乌脸上浮起神秘的笑容,他瞧了瞧四周,这才附耳过去,对西兰轻声道:“她哪里辅佐过向王?听老一辈的人说,在向王天子的后妃之中,并没有一位叫德济的女子。”
      西兰失声叫道:“什么?”
      神庙中的这位德济娘娘,凤冕珠袍,极其华贵,便同许多传说中的神祗一模一样。然而神像的容貌却雕刻得极是模糊,几乎没有任何的特色。仿佛是当初塑像的工匠有意地将她淡化,使人难以辩认出来一般。
      德济娘娘神像面前的长案之上,放有一个小小的石匣。匣面拙朴,上面隐约刻有“德济天下”四字。
      莫乌的目光,也投射到那个石匣之上,悄声说道:“相传石匣之中,保存着德济娘娘留在世间的唯一遗物呢。”
      少女满腹的疑问,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可是少年莫乌却不再开口,自顾自地打水洗地,抹灰上香,完成着每日必行的工作。
      他是向王庙第一任祭司莫离的孙子,从小便继承了家族祭司的地位,并将其看作无上的荣光。他虽只有十六岁,但当初的向王年仅十五岁便成为了部落首领,他莫离也不能差得太远。所以,他懂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哪怕面前的这个少女,是他青梅竹马、并且一直暗暗倾心的对象;哪怕她与庙中的这位德济娘娘,有着并不算太远的部族血缘。
      老祭司莫离在临死之前,曾悄悄地孙子说过:当年向王天子重病之际,便召来国中所有的大祭司,命他们日后在庙中专门设置德济娘娘的神位。一日深夜,唯有他仍侍奉在向王天子身边。却见向王天子突然醒来,挣扎着从怀中取出一绺发丝,亲手将其郑重地放于那石匣之中,然后落钥上锁。那一晚,向王天子将那只石匣紧紧地抱在怀中,在睡梦中安然而逝。
      后来祭司们不明所以,但见那石匣上刻有德济的字样,只道是那位不知名的德济娘娘遗物,便郑而重之地供奉在向王庙中。

      西兰哼哼唧唧地跟在莫乌身后打转,盼望着他再继续讲下去。她虽然年幼,但肌肤光洁滑嫩,身材挺拔优美,有如山间云松一般;几乎已经完全继承了属于她母亲一族女子所独有的美貌。
      莫乌把石匣擦试干净,重新端端正正地摆好在德济娘娘像前。
      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年迈病重的爷爷仰面躺在枕上,双目无神地瞪向空中,枯槁的唇中喃喃吐出几个字来:“那匣中……是她的头发啊……君王之德,济重……天下……其实人生,一如蜉蝣……”
      他也曾冒着大不敬的危险,偷偷地打开过那个石匣。匣中果然是一缕修长的发丝,他拿起来闻了闻,乌亮润泽,隐有芬芳,仿佛曾是一位绝色的女子所有。
      他心里已有些隐约地明白:那女子,或许正是这位面目模糊的德济娘娘。
      莫乌拭去额上的细汗,转头向庙外看去:
      清江缓缓流过,晨风过处,江边黄云冉冉,飞起一片新生的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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