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9、西窗烛[捉虫] ...
-
九尾狐苏故听到狐孙通传,说那只叫做温亭候的旱魃前来拜访时,尚有些疑惑。她与谢山姿有点交情不假,但同这位时不时就埋进棺材里消失几百年的旱魃却从未有过半点交际。
这种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直到苏故推开门,看见站在屏风不远处长身鹤立的黑袍青年时,才骤然消散。
听见木门开合声,身形瘦削的黑袍青年微微侧过头,水光潋滟的乌黑桃花眼,与天然凝聚风流意味的唇梢一并转了过来。
面前青年维持略略侧首的姿势,苏故听见他温和清润嗓音缓声道:“你来了。”
青年说话时,恰有轻风拂过大敞的窗户,自屋外吹进来,不由分说地掀起了青年鬓角几缕从束发玉簪中挣脱出来青丝。
浓墨般柔软青丝在空中轻轻飘荡着,欲诉还休地勾出了青年深深内陷的眼角,亦恰到好处地藏住了细长眼睛里那抹极难察觉的审视。
苏故看着眼前不似人间的俊美青年,一时之间,数千年的时光仿佛呼啸着倒退,轰隆隆的流转声响直到时光退至梨花盛开的姿山山脚,戛然而止。
那个时候,苏故还是连形都变不好的小狐狸,正是最无忧无虑的天真年纪,才刚刚情窦初开,还未痴痴慕上所谓的殷大哥,亦不知道口中的殷大哥深深爱着谢朓哥哥。
那时姿山山下的三个人,醒时论道,醉时舞剑,没人因求不得而滋生心魔,没人由于嫉妒而心态扭曲,谁都没有面目全非,谁都是朝气蓬勃的年少轻狂。
偶尔苏故会想,若是当初发现殷修贤的心上人是谢朓后,自己立马回到菩提树远远避开那两人,抑或是谢朓回应了殷修贤的情意,这之后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了。
殷修贤不会因为想斩情而执意杀谢朓,她苏故也不会在明知殷修贤要十二夜月做什么的情况下,而将迷障屏风做出来。
九尾狐一族,最擅长的便是幻术。苏故记得,殷修贤来菩提树找自己的那日,下着小雨。
彼时,苏故还未从妖君之位上退下,现任妖君金鹏只是她身边的得力助手。殷修贤在金鹏鸟的引路中从外面进来,不知是不是未用避雨术的缘故,浑身都打湿了。
苏故急急忙忙命人去打热水,自己则取了干净毛巾,亲自走到殷修贤身后,为殷修贤擦拭湿发。
殷修贤便是在苏故替他擦头发这时开口的。
“苏故。”殷修贤双目微阖,轻声唤了句苏故的名字。
苏故不明所以,边手上动作不停,边从鼻子里发出声疑惑鼻音:“嗯?”
“我要杀谢朓了。”殷修贤如是道。
苏故动作一顿,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要一件可以迷惑住谢朓的法宝。”殷修贤继续道,语调稀松平常,仿佛说的只是明日去哪里喝酒这样无伤大雅的小事。
然而苏故却像是忽然被触怒了,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毛巾,压低声线地咆哮道:“你疯了不成?好好的你杀谢朓做什么?”
殷修贤撩起眼皮,瞥向苏故的眼睛里是空荡荡的澈明:“我要成仙,有谢朓在,我心魔除不了。”
苏故还没说话,殷修贤已经站起身,他驾轻就熟地伸出手,撩起苏故被风吹乱的长发,动作熟稔地替苏故挂回耳后。
疯狂跳动的心跳尚未来得及平歇,苏故便听到魂牵梦萦的声音在耳边平平如常道:“我记得他快过生日了,你替他绣架屏风吧。”
“嘘,”苏故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殷修贤先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不听拒绝。”
与谢朓不同,殷修贤从来不听拒绝,这点苏故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一清二楚从未忘记过。所以后来她明知殷修贤想杀谢朓,还是听殷修贤的话做了迷障屏风,明知殷修贤会在万魔渊对谢朓动手,却没有提前和谢朓透露过半个字,明知屏风失窃引她去西海是诈,也还是去了,甚至明明可以提前赶回来,却硬要拖到谢朓元神彻底湮灭,才装作匆匆赶来的模样。
扪心自问,她苏故和当年伏杀谢朓的那些人,并无任何不同,或许还要更加卑劣,因为她绣的那架名为十二月夜的屏风,是专门用来克谢朓的。
谢朓死后,苏故抱着殷修贤还回来的屏风过了很多年闭门不出日子。后来,她听说殷修贤渡劫成功了,再后来白玉京出现了一个人称凌霜君的药修。
谢山姿。
这个名字苏故一听就知道和谢朓有关系,可笑那些自以为早就斩草除根的人,却没有发现半点端倪。
她抱着被人称为地狱变的十二夜月去了凌霜谷,原以为此后能眼不见为净,却不想在屏风修出神智进而变成器灵的日子里,她爱上了罂粟烟。
罂粟烟可真是个好东西啊,能让人忘记曾经做过的蠢事,忘记违背良心道义而带来的悔恨,忘记痛苦,忘记忧愁,忘记世间一切。
哪怕罂粟烟让她苏故修为大退,她都不在乎了,没了谢朓没了殷修贤,她没什么好在乎的了。她截然坦荡,孤注一掷,不听劝阻,所以后来她一手提拔上来的现任妖君金鹏鸟嫌她碍事,囚禁了她一干狐子狐孙,以此胁迫她命她听话,也全是她自找的,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尤其是面前好不容易重生回来的人。
“谢朓哥哥!”嫣红薄唇全然牵起,苏故露出个久违的明朗笑容,笑着扑进了黑袍青年的怀里。
略略提了提唇线,青年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红裙鲜艳的苏故。
方才,苏故陷入遥远往事的时候,黑袍青年沈炼,同样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记忆里的苏故,始终是露着狐狸耳朵的明艳少女。而眼前的苏故,分明穿着艳丽的石榴红望仙长裙,双鬓堆如鸦色,两边各自斜插着柄洒金小伞,剥如青葱的细长手指上涂着鲜红蔻丹,连薄唇都用胭脂染成了浓烈红色。
大概是来得太过匆忙的缘故,青薄明皙的指间里还夹着鎏金长烟斗。
苏故所表露出的任何细节,都与沈炼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他以为见到的就算不是偶尔出现在脑海里的那个少女,也不该是跟前这个眼神飘忽脚步虚浮,像极花开至败途的女人。
然而即便心中惊讶得有点惋惜,沈炼却没表露出半点,他从容垂下眼帘,将眼底仅剩的几缕额外情绪全都遮住了。
静谧的室内,才奉上不久的灵茶袅袅冒着水汽,身穿浓艳石榴红长裙的女人,与低调黑色道袍裹身的男人默然相拥着。
半晌,沈炼合拢五指,用指背轻轻碰了碰苏故的鬓角:“你清减许多。”
调皮地吐了吐舌头,苏故推着沈炼在矮塌坐下,嘴里嗔道:“现在可不是以丰腴为美的时候了,如今的女人纤腰盈盈一握才算美。”
“我倒是不知道这些,”沈炼温和笑道,“只知你消瘦太过,纤腰已然盈盈半握了。”
“兄长!你又打趣我!”苏故嗔怪地叫了声,她像是才发现手中的鎏金长烟斗似的,随手将烟斗往矮塌角落里一扔,便捋了两叠袖子,重新为沈炼沏了杯灵茶。
“兄长尝尝,”苏故将茶盏往沈炼的方向推了推,显摆道:“我种了三百年才得了不过两捧的灵茶。”
目光不着痕迹地瞥过烟斗孔里跌出来的红色干花碎末,沈炼泰然自若地端起茶盏,递到唇边浅啜了小口。
见沈炼放下茶盏,苏故得意道:“不错吧?我如今种灵茶的功夫已经能算是半个灵茶师了呢。”
“是不错。”沈炼语气毫无波澜地顺着苏故的意思夸了句,抬眼不轻不重地刮了眼苏故,“能用三百年的时光来亲力亲为地种茶,放眼整个白玉京,恐怕也就只有你能得这份清闲了。”
苏故没料到沈炼会这么说,猝不及防之下,脸上的笑容登时有些难以为继。
“说吧,发生了什么事。”沈炼将茶盏搁回矮榻中间的案几,瓷器触到木制案几,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哪有什么事,”听见磕碰声,苏故仿佛心上被重重敲了下,不由勉强笑了笑,“菩提树的所有事务我早已交给金鹏打理,我在这逍遥快活,整日里乐不思蜀,荒废了修炼,让兄长担心了。”
见苏故无意说实话,沈炼心知凡是不可操之过急,故而也没逼问,而是淡声道:“没事就好。”
发现沈炼语气淡了许多,苏故笑容不免有些发苦。有那么瞬间,她险些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可是看着沈炼嘴角的温柔笑意,又不敢鲁莽做决定,毕竟当年谢朓身死,她可是首屈一指的“功不可没”。
眼见原先温馨气氛即将荡然无存,苏故忙不迭挽救道:“兄长回来后,可曾去过姿山?”
这句没过脑子的话刚出口,苏故就知道说错了。姿山作为谢朓昔年的洞府所在,早被就那些人一把火烧了干净,甚至于灵气萦绕的山尖,都被殷修贤一剑斩掉了半截。
然而与苏故猜想的不同,苏故此话正中沈炼下怀。
“还未去过。”沈炼略微摇了摇头,面上并未表露出任何不愉。
“不去也好,以免触景生情。”苏故不甚明显地松了口气。只是话是这么说,她眼中眸光却不由黯许多,隐约露出怀念神色来。
觑着苏故的神情,沈炼琢磨片刻,半感慨半回忆地开了口:“当年姿山梨树下三人对酌……”
“是啊,”苏故轻易被沈炼勾开了话匣子,“我记得那还是我第一回喝酒,你就给我倒了满满整杯的梨花醉,我也不知其中厉害,只当它花香扑鼻,结果喝成了醉鬼,在你姿山撒泼,还糟蹋不少你精心伺候的花花草草。若不是殷大哥来……”
说到这里,苏故陡然意识过来,僵硬地调转话锋道:“我也就喝过那一次,后来无论我如何求情,你都不肯挖梨花醉出来了。”
听到殷大哥三个字,沈炼目光微微动了下,埋头啄了口灵茶。
见沈炼低敛眉目的神情,苏故自知失言,连忙三言两语地岔开了话题:“姿山既然不能住了,兄长如今洞府安在何处?若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地,不妨在菩提树住些日子,只是菩提树地方狭小,希望兄长莫要嫌弃。”
沈炼没有急着回话,他将“姿山既然不能住了”几个字放在唇齿间细细咀嚼了番,确定自己没有错会意思之后,这才再次将茶盏放回了案几。
至此,沈炼前来见苏故的两个目的业已达到。他弄清楚了姿山究竟是什么地方,也知道了殷修贤原来与谢朓是旧相识,或许曾经是朋友,但是后来,能让苏故这般讳莫如深的,殷修贤不是背叛了谢朓,就是为了一己私利害了谢朓。
目的既已达到,沈炼估摸着谢山姿差不多也该在回来路上了,便笑了笑,起身道:“我如今住在凌霜谷,谷内埋了不少了梨花醉,你若想来讨酒喝,随时欢迎。”
愕然看着沈炼从从容容地打开了门,苏故在沈炼即将踏出门的那刻,忽然明白了过来。
“你不是谢朓!”苏故高声道。
沈炼回过头,藤黄竖瞳在傍晚的霞光中,显得格外澄澈干净:“恭喜你,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