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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晚祷 ...

  •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穷困和爱,你想隐瞒越欲盖弥彰。
      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挥霍的,身体,金钱和爱,你想挥霍却得不偿失。
      人有三样东西是无法挽留的,时间,生命和爱,你想挽留却渐行渐远。
      人有三样东西是不该回忆的,灾难,死亡和爱,你想回忆却苦不堪言。
      ——《洛丽塔》

      他拉好房间的窗帘,窗台落了许多灰尘,而他的动作又使更多的灰尘四处飞扬起来,有一些轻柔地降落在他的发梢上,睫毛末端,还有黑色西服的领口。他想了想,将它们掸去了。
      他的儿子——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蜷缩在一大团厚实的被里,眼睛瞪得大大的,不断发出哧哧的呼吸声。男孩长着尖尖的下巴,毛茸茸的、幼崽胎毛般的金发,还有一只和他如此相像的鼻子。男孩一直没有说话,他知道儿子在看着他,在他转身后又将视线移开。他的儿子。
      “斯科普斯,到了睡觉的时间了。”他清清嗓子,发觉自己的声音如此低沉,如此疲倦,简直不像是他的。用手刮刮脸颊,指肚抚过一个又一个小的凹陷和皱纹,嘴巴下面还有胡渣。他很久没有试图照镜子了,说不上是没有兴趣还是没有勇气。
      “我知道。”儿子说得胆怯而柔顺。
      儿子的睫毛像他母亲,比他的颜色更深,也更卷曲,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会很漂亮。他的瞳孔也与他不相类似,蓝中透绿,如同一湾盛开在群山中的湖,他的则是冷漠的灰蓝色,如同一块任由湖水冲刷的、硬邦邦的卵石。儿子今天没有追要自己喜欢的菠萝果酱面包,他知道母亲实在没有力气起床为他准备糕点了,他一直这么乖。总是这种季节,秋冬交替之时,她的身体就会迅速垮掉,比那些在西风里打寒战的老树更加脆弱。想到这儿,他不禁叹息。他爱她,也爱斯科普斯。他无能为力,也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世界上难做的事情有很多,其中以做父亲为最。有很多个时刻,他都在怀着种念头:德拉科·马尔福是世界上最最笨拙的父亲,诸如此刻。斯科普斯恳求的目光正追随着他呢,教他无所适从。
      “斯科普斯,你还有什么需要的?”
      儿子摇摇脑袋,把被子裹得更紧了。我有那么可怕吗?他强忍着不耐烦。我曾经也是如此吗?他的父亲从来就是个严厉的男人,性格比外表强硬得多,但他不记得自己有过恐惧他的经历。记忆席卷过来,父亲经常责备他不够出色,而他偶尔也会反驳几句。这时他的母亲就会拉过他,轻柔地告诫他不要惹爸爸生气,爸爸是天底下最爱他的人。然后她吻他一下,他低着头向父亲表示歉意。直至现在,父亲黑着脸沉默不语,却仍嘱咐妻子为他买新衣服的模样依然鲜活。回忆使他的心绪柔和起来,他希望自己能做得像父亲一样好。也许只差一点点。
      望着儿子亮晶晶的双眼,他又一次沦陷于过去。他认得这种神情,每当阿斯托利亚心中不安或失落时,脸上就会浮现出这种神情。那是她身体尚佳的时候,如今他只能从她脸上寻觅到痛苦。儿子正在不安吗?还是失落?他胡乱猜测着,感觉呼吸比平日里要艰难得多。
      儿子出奇地安静,他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苍白如纸的肌肤被光线照亮,看上去有些病态。然而他是个健康的小男孩,母亲只把柔弱的性子遗传给了他,而躯体很幸运地没有。他从窗台前离开,关掉卧室的灯,想去陪阿斯托利亚。
      “那么,我走了,斯科普斯。”他说,“晚安。”
      “爸爸。”
      “什么事?”
      “给我讲个故事。”
      儿子一定是太困了。他想,他很少会有这种要求的。于是他说道:“很晚了,斯科普斯。”
      “给我讲个故事。”
      语气少见地坚决,他莫名地气恼起来。儿子已经五岁了,也不是只会哭的小不点儿了,怎么能这么任性呢?“妈妈生病了,需要爸爸的照顾。”他尽量平淡地说。
      “妈妈会好起来吧?”儿子闭着的眼睛睁开了,他试图支起身子,细弱的胳膊颤抖着。“这次也会好起来吧?”
      他怔住了,与儿子在黑暗中对视,久久不能言语。
      五岁。他在心里默念。
      五岁是个什么样的概念?正常的五岁儿童,也许会躲在母亲怀里熟睡,也许会骑在爸爸肩上快乐地大叫,也许会吵着要跟父母到一片荒野中露营,也许会要求全家一起去看魁地奇球赛。而斯科普斯,他唯一的儿子,他拥有什么呢?一屋子的童书和高级玩具?一个宽敞精美的卧室?一座开满蔷薇的花园?一个病弱的母亲和一个软弱的父亲?他的喉咙哽住了。他发现自己一直不敢面对儿子的原因,竟然是对他深深的愧疚。
      “当然啦,”他轻松地说,“妈妈只是身体比较差,没有什么大问题。”他暗自祈祷这是真的。
      儿子的肩膀松弛下来,他冲他咧开嘴巴:“真希望妈妈快点健康起来。”
      “她会的。”
      “妈妈总是给我讲故事。”
      “是吗?”他没有觉得意外,“都是些什么故事?”
      “霍格沃茨。”儿子回忆说,“她的朋友们。”
      他一惊,身体撞到了儿子的小书柜,哗啦哗啦。霍格沃茨。这个词如同一道有力的咒语,猛地击溃了他心底封闭已久的门。他的眼前涌出许多影像,他想抓住它们,却转瞬即逝。“爸爸?”儿子在焦急地呼唤他。他稳下思绪。
      “真抱歉把你的书柜弄翻了,斯科普斯。”
      “没关系。”儿子使劲摇着脑袋,“我明天会收拾好的。”
      “妈妈总是向你提起霍格沃茨吗?”
      “嗯,她说那是很好的地方,仅次于我们的家。”儿子向往地眨眨眼,“还说我在那里能交到很多好朋友。”
      妮娅。他握紧拳头,一言不发。
      “妈妈的朋友真多呀。”儿子继续说,“潘西阿姨,布雷斯叔叔,西奥多叔叔……”他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小手拉扯着床单,“还有谁呢?是个阿姨,我记得。”
      “睡吧。”他不想再听下去,简单地命令道。房间好像比先前更闷了,别说喘气,就连迈开脚步都倍感艰难。他的身体似乎同冷冰冰的地板凝结在了一起,耳边嗡嗡作响,嘴巴里发不出声来。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些了?三年,五年,还是更久?他已经被现实压垮,以至于将一切都抛开了吗?
      “那个阿姨为什么从不来看我?她的名字是什么?”
      “斯科普斯——”
      “潘西阿姨和布雷斯叔叔就经常陪我一起玩儿,”儿子喃喃道,“西奥多叔叔不喜欢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却也经常寄东西给我。为什么只有那个阿姨不喜欢我?”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能低头盯着自己的拖鞋。
      “我想知道爸爸和妈妈小时候的事。”半晌,儿子害羞地说。“妈妈喜欢给我讲这些,但她很容易疲倦。”
      “斯科普斯,明天还要早起迎接新的家庭教师呢。”他说得毫无底气,“要努力让老师喜欢你,对不对?”
      “我会表现得很出色的。”儿子热切地保证说。
      这一天终将到来。他的胸腔左侧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抽动了一下,然后是第二下。他的儿子总有一天会知晓一切的,他不可能永远让过去腐烂在心里。妻子已经在儿子的心田埋下小小的种子,他知道,她是在要他为它们播撒阳光和雨露,直到它们聚成铺天盖地的绿荫。还在为我们担心啊,阿斯托利亚。他突然好想冲进他们的卧室,将妻子护在怀里。他深吸一口气。
      “想听故事吗?”
      “想。”
      他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儿子床前,手搭在上面。被褥缭绕着儿子的气味,还有妻子的气味——他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二人。
      “你想知道什么?”
      儿子想了想,“你和妈妈什么时候认识的?”
      “那可真是太早了。我今年三十岁,我从五岁就认识妈妈了,和你一样大的时候。”
      “哇,那时你喜欢她吗?”
      “说实在的,我时常会觉得她不太活泼。妈妈小时候身体还算好,不过跟其他健康的孩子相比还是差多了。我们四个——我,妈妈,潘西和西奥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哦。西奥多叔叔很瘦,是因为他也曾是个多病的男孩,只是男孩的身体毕竟要比女孩强壮得多,所以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好起来了。还有,虽然西奥多叔叔小小的,爬树却很厉害,总是领先我好多,就像一只小猴子。潘西阿姨是头小狮子,啊,身为一个斯莱特林,她是不会喜欢这个比喻的。她的性格与妈妈截然不同,很会逗人开心,非常开朗。至于妈妈,她温柔得像水一样,当然啦,她现在也是如此。”
      “那布雷斯叔叔是什么时候加入你们的?”
      “我们入校之后。他是我在霍格沃茨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很有魅力,招女同学喜欢。他和潘西阿姨四年级时开始恋爱。”
      “哇……”
      “我警告你,斯科普斯,你最好不要这样做。学生时期应该把精力放在功课上。”
      “那爸爸和妈妈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四年级。”他面红耳赤地说。儿子把脸蒙在被里,咯咯地笑着。
      “爸爸,妈妈说你们还有一个朋友,她是谁?”
      “她。”
      他静默了一会儿,悲痛仿若利爪,将他推入时光深处。雾气半升在林间,日光被阻隔于头顶密密麻麻的枝叶,一座小小的屋子在丛林深处若隐若现,就像生长在树木脚下的巨型蘑菇。几抹色彩缠结在一起:黑色的是头发,深棕的是眼珠,惨白的是皮肤,浅茶色的是一件女式单衣。这些色彩逐渐凝聚成一个人的形状,她的面孔被树冠投下阴影,正在气急败坏地喊叫。
      德拉科·马尔福,你还能不能更讨人厌一点!
      “她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他说。
      “是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样的……她是个苦命的人,父母都死了,唯一的亲人是德国人,她和他住在一起。”
      “天呐,真可怜。”
      “这么说也不准确,我想。”他组织着语言,“她是个好强、乐观的女孩,有能力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能称之为可怜吧?”
      儿子点点头,“的确如此。”
      “她的性格其实很矛盾,平时一副活泼好动的样子,关键时刻却总是能保持冷静。”
      “是个聪明的人。”
      他表示同意。
      “她的名字是什么?”
      “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安德森,我们都叫她克洛蒂。”他干巴巴地说。
      “她喜欢孩子吗?”
      “也许吧,我猜不是。”
      “你们吵架吗?”
      “这种事时常发生。”
      “所以克劳迪娅阿姨赌气不来我们家吗?”
      儿子澄澈的目光投向他,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后又迅速弹开了。
      “……她不在了,对吗?”
      “斯科普斯。”
      “爸爸。爸爸,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儿子跌跌撞撞地跳下床,一双小手紧紧拉住他的手。他们的心跳声交织在一起。咚咚咚咚。真嘈杂啊,让人感觉黑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对上儿子焦灼的眼睛,笑了一下:“没关系的,都是些陈年旧事了。”
      “爸爸,你去陪妈妈吧,我会自己睡觉。”
      “乖儿子。”他摸摸儿子柔软的发顶,“很抱歉,没能给你带来什么精彩的故事。”
      “不是这样的。晚安,爸爸。”
      “晚安,斯科普斯。”
      他缓缓站起来,眼前一阵眩晕。霍格沃茨,斯莱特林,朋友。
      朋友。
      那些记忆真的曾经属于他吗?又或是宇宙中存活着另一个德拉科·马尔福,他们的记忆——好的和坏的,金色的和灰色的,美好的和沉重的,血融在了一起,构成了那一系列鲜活的画面?
      他把房间的门关紧,匆匆走开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晚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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