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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费觉坐在前座,抽了好几张纸巾擦手上的咖喱酱,周游从后面探个脑袋过来,取笑他道:“哇,头一次见到有人去便利店买一□□屎回来的。”

      费觉面色如常,把纸巾揉成团直接往周游脸上摁,周游反应快,躲到边上去不说,还反手抓住那团纸巾拍到了费觉头发上。费觉大怒,转过去在周游身上一通乱抹,周游往后缩,捡起掉在坐垫上的纸巾塞进了费觉嘴里,费觉气极了,往外啐了口,解开了安全带,哼哧哼哧钻到后排,把周游按在椅子上,蹭了他满脑袋的咖喱酱。

      “觉哥……”正在开车的红虾被费觉的大腿挡住了视线,一手挡住他,人挨着车窗轻悄悄地说,“我开车呢……您坐回去吧。”

      费觉不搭理,还要用自己那只脏手去糟蹋周游的裤子,周游一提裤腿,起脚对着他当胸一踹,费觉人撞在挡风玻璃上,并没死心,咬紧了嘴唇又扑过去。红虾的视线彻底被他挡住了,只听迎面一阵喇叭的锐鸣,红虾推开费觉,急打方向盘,一个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一车的人,红虾和莫正楠惊魂未定,费觉和周游只愣了瞬,又斗得难分难解。

      “好了!!”莫正楠大喝一声,将周游和费觉分开,“拳赛马上就要开始了!赶时间!都坐好了!红虾开车!!”

      费觉叽里咕噜骂街,人还是在副驾驶座上坐好了,重新扣上安全带。莫正楠伸手拍了拍他,递过来块手帕,费觉没要,肩膀一耸,放下车窗吹风。后座传来周游的怪笑声,他拿腔拿调地和莫正楠说:“是这样的啦,没人泻火,火气是会大点的,手帕給我啊,我用。”

      费觉磨了磨牙齿,抽走了莫正楠拿着的手帕,一抹手,往后座扔去。周游笑得更开心,道:“你看,是不是被我说中,太子爷,你和他同一屋檐下,小心他半夜火太旺,自燃烧屋啊!”

      费觉咬着手指甲不说话,莫正楠也没接周游的话茬,周游一个人乐得哼起了小曲,车到洪祥拳馆,周游戴上帽子,摇头晃脑地打着节拍下了车,他还在哼歌,红虾问道:“《帝女花》你都会哼?”

      周游一勾红虾的脖子,瞅着费觉,嬉皮笑脸:“《双飞燕》我都会啊,不对不对,是《分飞燕》。”

      费觉踹了他一脚:“开门会不会啊?你妈没教过你?”

      周游扮个鬼脸,撵着红虾撞开了拳馆大门,费觉一伸手,把他脑袋上的鸭舌帽按得更低,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街。

      走在费觉边上的莫正楠蓦地说:“你们先进去吧,我有话和费觉说。”

      费觉充耳不闻,眼都没眨一下,周游转身推了他一把,和他道:“太子爷找你谈话你还不去!”

      费觉作势要揍他,比了比拳,还是调转头,往外走开了。莫正楠追在他身后:“你去哪里啊?”

      费觉脚下生风,走得飞快:“不是你有话和我说吗??!”

      到了个僻静处,费觉才停下脚步,点了根烟。他盯着那香烟说:“说啊。”

      莫正楠匆忙驻足,道:“你要是想打我,你打我好了。”

      费觉听了,抬起了眼睛,好笑地说:“你帮我泻火,我还要打你,我是什么?白眼狼?”

      “你……”莫正楠皱起了眉,想说什么却没继续,只是把费觉往外拉了些。

      他们站得地方很暗,天又黑,费觉看着莫正楠,尽管距离足够近,可他看到的也只是一大团黑色,轮廓像人,高大,结实,肩宽腿长,但这团人一样的颜色是没有影子的,仔细追究,便不像人了。

      费觉手心一凉,抽出了手,把烟灰抖在脚边的一个小水塘里,说:“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没有的话那就走了。”

      “对不起。”莫正楠幽声说。

      费觉浑身都凉透了,他看着不远处的垃圾桶,猛吸进一口腐臭的气味,打了个喷嚏。

      “我认真的。”莫正楠又把费觉往外拉扯,路灯的光芒终于眷顾到了他们这里,周遭的一切都披上了橙黄的包装。莫正楠瘦削的脸孔上落着橙影,费觉又能看清他了,他把烟扔开,蹍动脚后跟说:“行了,我知道了。”

      “我说对不起,我说喜欢你,我都是认真的。”莫正楠逼近了过来,他的脸上显露红光,眼中仿佛有火星在跳动。

      费觉垂下头,他先前扔下的烟头他已经找不着了,它和地上那许多被人熄灭,别人踩扁的烟头混到了一块儿,难以辨识。费觉不耐烦地走开了,四下响起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莫正楠没有跟着他,也没有喊住他,他像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费觉又点烟,香烟咬在嘴唇间,蹭了半天打火机都没能点上火。费觉把烟狠狠摔在地上,转身看到莫正楠还站在原地,他的眉心皱成了个“川”字,双手握成拳头,他眼里的火芒已经微弱,但他还看着他。

      费觉突然怒火暴涨,冲到莫正楠面前,一把将他压在墙上,凶道:“那好,那你说说看,你喜欢我什么?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多大?十岁?还是十一岁?你知道‘喜欢’这两个字怎么写吗?是什么意思吗?

      “拜托,太子爷,你念寄宿学校,我们半年能不能见到一次?见面的时候有没有说过超过十句话?没有吧?你高中毕业就被送出国,假期几乎都在国外过,我连视讯都没和你视讯过,我帮你数一数,我们两个,最最最多见过七次,你现在和我说你喜欢我,电影都不像你这么演吧?”

      莫正楠诚恳说:“电影都演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然后一拍两散。”费觉说,松开了他。

      莫正楠又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红头发。”他比划了下:“我到你这里。”

      “现在我都比你高了。”

      费觉摆了摆手,道:“算了,你技术也不赖。”他看了眼莫正楠,“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一次性说完吧。”

      莫正楠点了点头,说:“好,那我说完吧,都告诉你。我喜欢你瘦瘦高高,人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你一笑我就很怕,因为你请我吃的雪糕会变得很难吃,别人讲话的声音会变得很刺耳,大家都会变得很难看,脸上像刷了一层灰。”莫正楠擦汗,不知是热的还是闷的,“你大概不会知道这种恐怖的感觉,太阳,月亮,星星,一棵树,每个人都听你的指挥。”

      费觉不出声了,莫正楠问他,表情认真:“那你喜欢我爸什么?”

      费觉的喉结上下滚动,挣扎着发出了个干哑的音节。

      “我……”

      他眨了眨眼睛,说不下去。他灰溜溜地逃了。

      费觉回到洪祥时,红虾在门口等他,看到他就迎了上来,道:“觉哥,开始了。”

      “嗯。”

      “莫少呢?”

      “在后面。”费觉没回头,敷衍地说。红虾也没再追问,领费觉去了拳馆地下室的一间包房,房间里有台六十寸大电视,周游正把脚架子茶几上惬意地看着电视吃红提。

      “当完知心老阿姨了?”周游和费觉抬手示意。

      费觉踹他:“让让。”

      周游放下腿,问说:“诶,你儿子呢?”

      费觉没理他,周游咯咯笑,费觉指着电视屏幕上一红一蓝两个激战正酣的拳手问红虾:“红色那个?”

      “是,叫可乐仔。”

      “家里什么情况?”

      “外省的,本来念体校,父母去年出车祸死了之后就退学了,留下一个白血病的妹妹,缺钱。”

      “白血病?”周游惊呼,“这么韩剧?”

      红虾张开五指,对费觉道:“这个数应该能搞定。”

      费觉双手垫在下巴下面,凝神看着屏幕上的可乐仔,拳赛进行到第三回合,蓝色拳手显然已经体力不支,可乐仔上去一把勾住对手的脖子,三拳直接将他放倒。之后有人脱下他的拳套,給他戴上个铁莲花,台下反应激烈,欢呼起哄喊杀喊打的声音不绝于耳。周游挖了挖耳朵,斜眼一看墙壁说:“这里隔音好差。”

      可乐仔铁拳下,那个蓝方选手已经血肉模糊。裁判上台拉开了两人,宣布本场胜者。观众猛吹呼哨,还有人往上面扔钞票。

      “那我这就去办了。“红虾道。

      “等等。“周游和费觉异口同声,两人都示意红虾先别说话,他们的坐姿南辕北辙,可两只眼睛却都紧紧盯住那被裁判举高了右手绕场一圈的可乐仔。

      镜头里,可乐仔汗湿的头发挂在额前,他没有看躺倒在地的对手,没有看台下的观众,没有示威,没有炫耀胜利,他捡起了一条毛巾擦汗,从擂台上翻了下去。

      费觉问周游:“怎么样?”

      周游撇撇嘴角:“试试看咯,希望别转头就跑去康博士那里告密。”

      红虾道:“应该不会,听说他人很讲义气,毕竟洪祥一直是明爷在照顾……”

      费觉站起身,叫上红虾一起出去了。到了包间外,没走多远,红虾突然和费觉提起:“下午我去看婆婆,她竟然还记得觉哥。”

      “啊?”费觉怔了瞬,笑起来,揽住红虾,“那是好事啊,说明她的病好些了。她怎么说我的?”

      红虾道:“她说一个银头发的人来看她,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她还提醒我说,阿生,是你的朋友啊,警校的同学。”

      费觉道:“哈哈,没想到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扯的谎到现在还没被拆穿,我有时候都好羡慕你婆婆啊。”

      红虾笑着:“婆婆还问我怎么你们警校又可以染头发,又剔光头,这么自由。”

      费觉大声笑,红虾的声音稍微低了下去,说:“还好奶奶现在记不清事情,要是知道我被警校除名,跑去混南码头,大概见都不会见我。”

      费觉道:“你也没得选。”他还是带着笑容。

      红虾并没再说什么,费觉和他勾肩搭背,继续往前走,走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多少都和他们认识,费觉自称要告老还乡,这次特意来洪祥和大家拜别,顺便关照大家以后多关照红虾。

      他们一路招呼打过去,费觉笑得脸都发僵了,再做不出别的表情,到了拳手更衣室门口,恰和换上便服出来的可乐仔撞到了一起。

      “看着点啦。”费觉埋怨红虾,冲可乐仔致意,“不好意思啊。”

      可乐仔低着头,头顶心的头发动了动。红虾拉住了他:“喂,你掉了东西。”

      他递过去一只手机:“手机啊。”

      可乐仔这才看他们,他的头还是没有抬起来,他透过长长的盖住眼睛的刘海看他们,鼻翼翕动,仿佛在嗅着什么。

      费觉努努下巴:“手机好贵的,一场拳也不过赚三分之一只吧?”

      可乐仔伸手接过了那只手机。

      他把手机揣进裤兜里,出了洪祥,上了辆公车,在后排找了个座才又拿出来看。手机很新,没有上锁,滑开屏幕能看到一张明星代言人拍摄的壁纸。通讯录里没有联络人,短信文件夹里没有已发短信,草稿箱也是空的,图片收藏里仅有五张示例图片,图片并看不出什么古怪。手机没套手机壳,电池后盖不能拆卸,放电话卡的卡槽里除了一张电话卡什么都没有。电话卡也是随处可见的电话卡,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可乐仔把手机又放了回去,坐了十来站在玛丽医院站下了车。经过医院门口的面包店时他偷看了眼店里的时钟,还差两分钟才到八点。可乐仔提了下挎在单肩上的背包,揉着肚子,埋头走进了玛丽医院。

      饭点还没过去,医院里闹哄哄的,一个送外卖的叉腰站在住院部一楼大厅外头,脚边放个装满外卖盒的蓝箱子,手里的电话就没断过线。

      “是和记啦!不是麦记!你点的是汉堡薯条还是香茅猪排饭你都记不清楚啊?”

      “喂喂,和记外卖……黑椒牛柳,鱼腐汤粉是不是啊?自己下来拿啦!”

      “是和记啊!拜托你不记得电话号码你上网查一下啦!”

      大厅里环绕着食物的香气,可乐仔的头不由低得更低,躲闪着迎面走来的许多双腿,钻进安全通道,爬上了十楼。十楼属于加护病房,比之一楼安静了不少,走在路上的人,从医生护士到病人再到家属似乎都不会发出声音,脚步轻轻,呼吸静静,就连看人的眼神也是感觉不到任何力度的。他们看人都只看一眼,匆忙略过后就不愿再投入。

      可乐仔走到了一个女孩儿的病房前,女孩儿叫徐可可,她看到可乐仔了,隔着玻璃窗和他挥手。她的脑袋光溜溜的,人中上贴着根细长的管子,眉毛稀疏,唇色很淡,人和身上的病服一样灰,她笑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齿。

      可乐仔也朝她挥了挥手,戳了戳手腕,抱歉地欠身子。女孩儿摇摇头,指着可乐仔,双手合起来枕在脑袋下面。可乐仔点头,指着女孩儿做了个同样的动作,两人还在比手画脚,有人从后面喊了可乐仔一声。

      “可可的哥哥。”

      可乐仔稍偏过头,眼角看到一个护士的侧影。护士递过来一张铅笔画,说:“可可下午画的,給你的。”

      画上是两个火柴棍似的小人,一个火柴棍人腰上围着圈金腰带,另一个脖子上戴领结,举着那金腰带的右手。两人的眼睛和嘴巴都笑成了v型。

      可乐仔头低低的,声音也很低:“这个月的药费……”

      “再用一个星期应该还是够的。”

      “好的。”可乐仔说,把铅笔画折了起来放进背包。

      “你……”护士也低下了头,她看着可乐仔脸上的瘀青,“没事吧?”

      两人的眼神碰到,可乐仔触电似的一震,一把推开了护士,抱紧背包就跑。

      “怎么回事啊?黄姐,那个人怎么回事啊?”

      “没事……”

      “上次也是的!好心拿创口贴給他,一句谢都没有还把我推到了地上!”

      可乐仔冲进安全通道,一鼓作气跑到了底楼。他在一楼的楼梯转弯处停下了,他大口喘气,空气里全是肉香和茶香,他看到那先前在大厅里送外卖的男人正坐在阶梯上吃盒饭。

      香茅猪排配是日例汤,佐醇香奶茶。

      可乐仔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攥紧了衣角。他的外套已经洗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脚上一双球鞋,脚背网面上还破了个洞,一眼看进去就能看到他没穿袜子的脚。

      送外卖的瞅了瞅他,继续扒饭。

      可乐仔又开始按摩自己的肚子,他往下走,经过那送外卖的身边时,送外卖的从塑料袋里扒拉出了一盒盒饭放在了楼梯上,他拿起装奶茶的纸杯一饮而尽,收拾了垃圾,打个饱嗝,拍拍屁股颠着步子走开了。

      可乐仔看着他,起先没动,等到再看不到他背后“和记外卖”这几个字了,他扑过去抓起那只饭盒,转过身,背朝墙壁,狼吞虎咽。

      饭盒里只有白米饭,可乐仔一抓一大把,直接往嘴里塞。他吃得噎住了便狂拍自己胸口,接着继续塞。一整盒米饭全吃进了肚子里,他停下歇了会儿,把黏在盒盖上手指上的饭粒一颗一颗捡起来吃了。他边吃边到处乱看,吃完手上最后一粒米饭,他跪在地上小心地用指尖粘起掉在地上的一团白饭,饭才送到嘴边,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可乐仔吮着手指,赶紧把手机掏了出来接了电话。

      “喂。”他顿了下,对方没出声,他便说,“是我,可乐。”

      “想找你帮个小忙。”对方说,可乐仔认出他的声音了,是早先在洪祥递手机給他的那个光头的声音。

      “多少钱?”

      “知道你急用钱,你妹妹……”

      “多少钱。”可乐仔重复道。

      “五十万。”

      “什么时候?”

      “六天后动手。”

      可乐仔想了想:“一百万,六十万明天就給我,剩下四十万事成之后付。”

      对方沉默了阵,答应了下来:“好,明晚我去洪祥找你。”

      挂了电话,可乐仔从医院出来,面包店已经挂起了八点后面包七折优惠的广告牌,他进去抓了只红豆包,摸了半天,凑足三个硬币付了钱。可乐仔往北走了两个街区后进入了灯火通明的八宝大道,正是热闹的光景,隆城夜行族的一天才刚刚开始,八宝大道两边开满餐馆酒吧和夜店会所,两车道的马路上车多人更多,可乐仔走路时总是低着头,绕是他反应灵敏,在八宝大道走了半截还是撞了不少人。

      “走路不长眼啊?”

      “操……”

      “那个人闻上去好臭哦,诶,恶心死了,身上该不会有臭虫吧,啊,好讨厌啊……”

      可乐仔抓紧了背包的背带,夜里也不凉爽,路上人一多,风都分不到几缕,他热得出了一身的汗。快到八宝大道街尾的时候,他撞到了个平头男人,那男的脾气大,作势要揍他的时候,一辆跑车嗡地驶过来,在距离他们不足半米的地方停下了,平头男人吓得转头就跑,可乐仔没动,一只手护住了背包,跑车横在马路中央,挡了不少人的道。

      “哇靠,有钱了不起啊?撞死人怎么办??”

      “小声点啦……□□,走吧走吧。”

      可乐仔从刘海后面往外看,银色跑车上下来两个男人,一个油头粉面戴墨镜,穿一身花里胡哨的西装,另一个很年轻,看上去二十出头的样子。

      花西装勾住年轻男人,跨着外八字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上,全然不顾身后的鸣笛声,说道:“正楠啊,不是你火炮哥我说大话,和你说这辆车够劲吧?你妈整天爱马,爱马,马,我也爱啊,爱的是几千匹马啊!哈哈哈!加州有没有马场啊?什么时候我也搞两匹真马玩玩。”

      可乐仔稍抬起了头,被跑车挡了路的人都自觉往两边散开,自找出路,他还站在车前,望住火炮和莫正楠。

      两人擦着他走过去,火炮鼻孔朝天,一身酒味,莫正楠收拾得干净体面,他瞥了可乐仔一眼,笑着附和火炮:“要养马那还不容易,我有个同学家里正好是做这个的,他过几天来隆城玩,我介绍你们认识啊。”

      “大学生?好啊!就喜欢和你们大学生交朋友!有文化!识大体!还有冲劲!什么都懂!哈哈哈!”

      莫正楠和火炮有说有笑地进了V会所。

      看不见星星的夜空中,会所招牌上那硕大的V型灯管像是绣在黑丝绒上的一个卡通至极的笑脸。

      莫正楠把火炮送进会所三楼的包间陪着喝了两杯酒,便借口去了外面上厕所,会所还没正式对外开放,楼下DJ才开始试音,舞池里五六个身材火辣的舞者一边和酒保说笑一边跟着音乐节拍舒展身体。三楼的公用厕所里只有莫正楠一个人,他洗手的时候,有人从外面进来了,未闻其人,先闻其声,整间厕所里都回荡起了高跟鞋笃笃踩地的声音。

      脚步声停下,莫正楠往镜子里扫了眼,一个短发红唇的女人站在了他身后。女人个子矮,装备上一双恨天高都还只将将够到莫正楠的肩膀。她在镜子里和莫正楠抬抬眉毛,比了个眼色,说:“跑到外面来上厕所,里面厕所坏了?”

      莫正楠耸了耸肩,拿起卷干毛巾擦手。女人伸手过来摸他的头发,一缕一缕亲昵地抓弄着,眼神和口吻都柔和了不少,她道:“你啊,嫌他烦就不用来作陪啦,没事干啊?花姐給你找点事做啊,去剪个头发咯,头发长啦。”

      莫正楠把毛巾扔进回收桶里,叹了声:“妈……”

      花姐拧了把莫正楠的脸蛋,递给他一张名片:“游艇派对,你有没有兴趣?还是想看演唱会?选美小姐的海选评委想不想当?”

      “我晚上坐飞机去道城。”莫正楠说,转过身,背靠着大理石平台看花姐。花姐的手滑到了他的外套衣领上,竖起两根手指揪了团什么东西下来,弹飞到地上,轻拍着他的衣服,问道:“坟地找好了?”

      “费觉说和爷爷奶奶的买在一起。”

      “什么时候的飞机?”

      “过会儿就走,凌晨一点三十,坟地不在道城,在渔州,还要转大巴。”莫正楠说,花姐的眼皮上抹了会闪光的眼影,晶莹璀璨,一些闪粉卡在了她眼角的细纹里。

      花姐翻个白眼,推开莫正楠,走到半身镜前,从手包里翻出个金烟盒和金打火机,叼了根细雪茄烟点上,不平说:“费觉穷疯了?不能买明天中午正点的机票?落葬是在后天吧?”

      “商务舱。”

      “那也是红眼航班!”花姐高呼,即刻又瞅着镜子把嘴角往上提,掏出根口红补妆。

      “他说怕赶不及,还有些东西要在当地置办。”莫正楠侧脸看着她说。

      花姐沿着唇形描了一圈,抿了抿嘴唇,把烟盒,打火机和口红都放回了手包里,声音低了下去:“你对他客气点。”

      莫正楠的视线移开了,落在了墙根,低垂着眼睛不说话。

      花姐拍了下他,开了句玩笑:“别这么严肃啦,同性恋都不是什么奇闻轶事啦,你要想,多亏陪在你爸身边的人是他,不然换成别的莺莺燕燕,你爸这种神枪手,你啊,早就一堆弟弟妹妹和你演宫心计了。”

      莫正楠象征性地牵起嘴角,作出个笑容。花姐又道:“你要是想回来住就回来住吧,火炮你也见过几次了,除了说话大声点,其他都好。”

      莫正楠摇头,依旧无声,花姐的手抚上他外套的肩线,又是按又是揉的,说:“别的我都不担心,你从小就独立,做事有分寸,有主见,不过你要是想换个处理遗产的律师,我帮你打听打听。”

      花姐微笑:“以后就待在美国别回来了,你爸留下来的钱,买房子买股票,作些投资,毕业了找份轻松点的工作,不知道多逍遥。”

      莫正楠挠了下鼻尖,问道:“费觉和我爸,是不是有十年了?”

      花姐拍他的手背:“哎呀,别和女人讨论时间啦!”

      莫正楠又问:“他们怎么在一起的?”

      花姐笑得花枝乱缠:“你怀疑他?”

      “怀疑他什么?”莫正楠眼神一颤。

      花姐压着声音,正色说:“你爸失踪的那天晚上,身体不舒服,费觉送他去打点滴,陪了阵就去买宵夜給他吃,回来之后你爸就不见了。”

      “我没有怀疑他。”莫正楠说,“不过我没想到出殡那天那么冷清。”

      “兴联和合盛的矛盾啦,你不用管这些,”花姐吐了个烟圈,“反正现在兴联元气大伤,一盘散沙,没人敢出声,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爸把兴联作起来有没有十年?还是太贪。”她停了会儿,往别处看,叹息似地说:“也不知道费觉以后是什么打算……”

      花姐一指自己身上的衣服:“他人不错啊,逢年过节都还记得我,送的包和衣服都很有眼光啊,今天这条裙子还是上月我生日,他送給我的,漂亮吧?”

      莫正楠道:“人比衣美。”

      “哇,你这张嘴,这么会说,肯定是遗传我啦。”花姐笑得甜甜的,“我是没从你爸那里听到过什么甜言蜜语,不过我们本来也不算正经鸳鸯,酒后乱性,谁能想到一次中标!还好你妈我啊,年轻,恢复得快,十公斤赘肉不到半年就和我拜拜了。”

      莫正楠道:“火炮都不拿我当外人。”

      “哈哈,他啊,脑袋缺根筋,”花姐仍笑着,“你爸的事应该和他没关系,他这个人赚钱很行,也就只爱赚钱,在赚钱上还有邪运。”

      莫正楠要往外走,花姐说道:“抱也没抱过,带也没带过,不过爸毕竟还是爸,血浓于水,对吧?”

      莫正楠回首看她,说:“我都不太记得他的样子了。”

      花姐一条胳膊架在胸前,唇色鲜艳,牙齿洁白,莫正楠补充了句:“你放心吧。”

      花姐隔空飞来个飞吻,莫正楠笑了笑,转身走出了男厕所。他回到包间时,火炮已经被三五个男女簇拥着玩起了色子,他们玩大小,赌很大,一把就上五位数,火炮确实有邪运,连赢三把,莫正楠压庄在他身上都赚了不少红利。每把都赢也很扫兴,火炮把赢来的钱都拿去楼下舞池潵了个干净,回来后他找莫正楠喝酒,两人开了瓶威士忌,一人一个玻璃杯,离哄闹逗乐的男女们远远的,火炮和莫正楠打听美国最近流行什么,什么都要问,美国年轻人现在都赶什么潮流啊,用什么手机啊,手机里装什么软件啊,美国网购发不发达,房价怎么样,底薪多少,学费贷款利息高不高。莫正南讲话时,他听得很认真,有时候还会兴奋地表示,这个有搞头,那个有搞头。

      莫正楠酒量好,火炮和他边喝边聊,被他灌得半醉,他还很清醒。

      火炮道:“阿楠!我很欣赏你!你以后……花姐还有……你!就全都包在我火炮身上了!包准你们吃香的喝辣的,美国,美国我也去过好几次啦!英文我都会讲几句,my name is zhu huo, aka huopao,how are you todayI’m so so la。”

      莫正楠奉承道:“火炮哥的英文发音都很标准啊,专门学过?”

      火炮大笑,又秀了几句。莫正楠道:“这几句更厉害,听上去好很有德州风味,火炮哥你语言天赋不得了。”

      “德州!阿楠!我和你说德州是个好地方啊!!我去德州天天打靶,屌他老母,一把散弹枪,砰砰,砰砰,”火炮作出个拿枪的动作,“咔咔上膛,够劲!!我还买了两把左轮回来,你要不要看看?”

      “枪都能带进来?”

      “哈哈哈,你也不看看合记是做什么的,坦克大炮都能給你运进来啊!就是运到隆城也用不到,运到缅甸,泰国,柬埔寨去咯。不过这种,我和你说早就落伍了,赚的也是小钱,世界和平是趋势,是大流!你知不知道现在什么最赚?”火炮神秘地一努下巴,莫正楠迟疑着说:“白面?”

      火炮一刮他脑袋:“诶!白什么面!我问你,你们学校有没有什么黑人啊,华人啊,金发美女啊,私下里有点怪癖,嘴巴能说,不想读书的?”

      “啊?”

      火炮搂住莫正楠的脖子和他耳语:“名校辍学生,我们物色一个,直接拉去硅谷开公司,卖什么白面,走私什么军火?三场演讲开下来,融资五十亿美金你信不信?哇噻,还都是正经渠道,正经来源,洗都不用洗!”

      火炮说完,一拍大腿,自闷半杯威士忌,倒在沙发上鼾声大作。

      莫正楠擦了擦满脖子的酒气,啼笑皆非。花姐过来給火炮灌茶,把莫正楠撵了出去:“你啊,早点回家睡觉吧!听他和你不三不四地讲生意,走啦!”

      莫正楠倒确实有离开的意思了,出了会所,站在马路上給费觉打电话。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一把捏着嗓子的男声。

      “您好,莫生,这里是深夜情感直通车,探讨爱欲交织的感情生活,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很快,费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操`你妈周游!爱你妈的欲!拿来!”

      “喂喂莫少,宵夜你来不来啊?”

      “你給我拿来!!”

      莫正楠眨眨眼睛,电话那端骂街声此起彼伏,好久才安静下来,费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喂。”

      他的声音富有弹性,又很醇厚,像是会拉出一道道丝的蜂蜜。

      莫正楠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去机场了,我就想和你说一声我现在过去。”

      “知道了。”费觉挂了电话。

      周游听了,问费觉:“就你们两个人去?”

      费觉把搁在膝盖上的外卖袋放到了脚边,示意红虾开车,还道:“PS4你給他买了吗?”

      周游说:“你现在去机场?”

      红虾道:“买了,还配了十几个游戏。”

      周游一把抱住费觉的椅子,说:“我没日没夜地打,打到下星期都打不完。”

      费觉从外卖袋里抓了根油条出来扔给周游,周游没吃,光是拿在手里,身子探得更前,一个劲问费觉:“九爷,言叔,一个都不去?”

      费觉把油条往周游嘴里塞:“不是你刚才一个劲嚷嚷要宵夜的吗?有的吃还不快吃??”

      周游顺势咬了一大口油条,鲜炸出来的油条松脆喷香,他趴在椅背上,嚼了几下,硬咽下去,没咬第二口,讪讪说:“我要的是炸两……你拜师学艺去了太久,我饿过头了。”

      费觉说:“红虾你全都带回去,一份都别給他留。”

      红虾发动汽车,费觉这时却又按住了他,他往窗外看出去,周游也跟着看,只见茂记粥铺的方向跑过来一个怀抱牛皮纸袋的男人。这人还年轻,瘦得可怜,身上的衣服裤子都很不合身,挂在他身上十分累赘,他脚上穿的是拖鞋,也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直往水塘里踩。

      周游拿着油条尽量往车门上靠,把脚缩进了照不到光的地方,人也往椅子里陷去。他听到费觉问男人:“怎么了?”

      男人弯下腰,一脸焦急,脸颊红扑扑的,鼻子上都是汗。他喘着粗气和费觉笑,把牛皮纸袋递了进来。

      “打包的炸两,你忘拿了。”男人说。

      他声音很轻,大概是一路跑来太费劲了,几乎是用气声在讲话。他的右眼圈乌青,脸上还有未愈合的擦伤,这些伤比他的五官抢眼。他没有往后座看,只是盯着费觉,关照他:“小排记得多放点糖,加了生抽之后放糖,煮一会儿再关火,明爷爱吃甜口。”

      周游闻到一丝异味,但他没吭声,等红虾把车开走,费觉和男人挥别后,他才嘀咕道:“什么味道啊……”

      费觉从前排把炸两扔了过来:“什么味?炸两味!”

      “刚才那个男的……”周游还藏在阴影中,他问费觉,声音紧绷。

      费觉道:“放心,不是会乱说话的人。”

      “看上去斯斯文文,打起架来好像也不手软?”

      费觉从后视镜里看了周游一眼,没搭腔,周游寻思着,低头闻了闻炸两,又从幽暗中摸索出来,抓着费觉和红虾闻了又闻,暗自喃喃:“不是这个味道……”

      “做人不好要做狗啊?”费觉打开周游,没好气地骂道。

      周游拿出个炸两咬了一大口,吃得直发笑:“行,行,你在太子爷那里受了气就拿我撒气,接下来二十四小时有你受的,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你就骂吧。”

      汽车开在高架桥上,费觉把车窗开得很大,西北风使劲往后排吹。周游手里的炸两一会儿就没了热气,他笑得更欢了,挪揄费觉:“你要是被太子爷扫地出门,就来南码头和我一起打游戏啊,天天芭乐汁,椰子水,嚼槟榔,不知道多自在。”

      他又问红虾:“红虾你明天来不来?”

      费觉这时看着红虾道:“明天去见可乐仔的时候小心些。”

      红虾点头,周游道:“要不要明天我給你放风?”

      费觉一瞪眼,周游自己笑开了怀,三两口解决了纸袋里的炸两,倚在门边,翘起二郎腿打起了瞌睡。

      车到机场,他和红虾都没下去,费觉没带任何行李,两手插口袋就走了。

      周游感慨说:“哇,你觉哥这么多年,还是这么潇洒。”他已经望不见费觉的背影了,灯火辉煌的机场也很快被甩在了身后,他又咛声说,“人说走就走,手筋说留下就留下……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红虾笑了笑:“我送你回去。”

      他还道:“这几天辛苦你了。”

      周游说:“也不错啊,我学了几句闽南话。”

      “泰国怎么样?”

      “天气好啊,雨季是雨季,旱季是旱季,分得清清楚楚,不像这里,黐在一起,不清不楚,”周游贴在窗缝上吸了吸鼻子,又看窗外,星月无踪,“是不是要下雨?”

      红虾拧开了广播电台,深夜里已经听不到天气预报了,他们只能听歌,八十年代金曲回顾,《几许风雨》,听上去好像真要落雨。

      周游忽而问道:“现在兴联还搞世袭制啊?”

      红虾把音乐声调小了些,道:“怎么这么问?”

      “我看太子爷对兴联的事很上心。”

      “这我就不清楚了……”红虾道,“明爷走得突然,可能怕有人浑水摸鱼占明爷便宜吧。”

      周游点了根烟,笑着说:“最好是这样,□□实在没什么好混。”

      “混口饭吃。”

      “哈哈!饭里有毒,好运呢,吃到速效毒药,立即发作身亡,坏运呢,吃到慢性毒药,慢慢折磨。”

      周游和红虾在后视镜里相对一笑,电台里播《男儿当自强》,两人跟着唱了几句,红虾把周游送到了南码头的一间仓库。库房里有人在打麻将,啃甘蔗,红虾和周游进去,打麻将的四位大汉都像没看见他们似的,眼皮都没抬一下。周游和红虾在楼梯上道别后,红虾就下了楼,这时那桌麻友才和他打招呼,一个邀他顶位,一个请他吃甘蔗,红虾啃了口甘蔗,抬头看一看阁楼,又往边上装甘蔗的木箱里扫了眼,成堆的木箱里放着一条又一条剖开的甘蔗,里头全是封在塑料包里的子弹。

      红虾吐出甘蔗碎渣,一抹嘴,和众人道:“先走了,慢慢玩啊。”

      大家寒暄一番,红虾走出了仓库,开车回家。

      红虾住在公寓楼十五层,他贴着扶手走楼梯上去,到了十五楼,他先推开门往外看了眼,走廊上没有人,地上铺着地毯,灯只开了两盏,有些暗,勉强能看出走廊另一头一扇漆黑的小窗。红虾侧过身子,望向紧邻着通道大门的1503号房,门前没有铁闸,门是木板门,他闪身出去,用一只手垫着,几乎发出任何声音地阖上了安全通道的门,轻步走到了1503门前。红虾左右观察了番,取走了夹在1503门缝里的一张小纸条,开门进屋,他动作迅速且无声,反锁上门后从门背后的挂兜里抽了两张外卖单塞到门下的缝隙里。他没有开灯,继续往屋里走。客厅的窗帘是敞开着的,任凭屋外的霓虹光和路灯光扑打进来,将他脚下的木地板装饰得五彩缤纷。

      红虾走进了厕所,开了盏顶灯,厕所里设有两扇活动门,他从一边的门进去,又从一边的门出来,进到了卧室。

      卧室里有一张床和一只柜子,和客厅一样,这里的窗帘也没有拉,轻而易举就能看到窗外的垃圾焚化场,经过黑夜的模糊,一座又一座矮丘似的垃圾山宛如货真价实的山丘,俨然是一副山色连绵的美景。红虾捂着鼻子,熏空气潮湿,垃圾熏人的臭味渗进屋里,他站在窗帘后往楼下张望,焚化场门口看不到一个路人,也看不到一辆车。他又精心倾听了会儿,拉上了窗帘,转头看着与邻居共享的那面墙壁。

      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还有什么东西被撞到了地上,哭闹声和谩骂声不断响起。

      红虾走去取下了墙上的一副油画,墙壁上露出了一个孔穴,那孔穴里发出光,红虾把眼睛凑了上去。

      他先是看到一个穿着睡裙的女人一闪而过,女人的头发又黑又长,接着,他看到一个男人把这个女人推倒在地上抽耳光。男人只穿了条内裤,他们身后是一张床,他把女人的裙子掀了起来,女人极力抗争,抓到一个烟灰缸砸向男人的脑袋。男人跌坐到了地上,女人翻滚着爬起来,慌乱中躲到了床下。男人很快也爬起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眼里喷火,捂着额头大步踹开卧室房门走开了。男人不知去了哪里,红虾就听到金属碰撞的声音,女人似乎很怕这样的声音,一直躲在床下不肯出来。过了会儿,这些声音停下了,女人哆哆嗦嗦地从床下探出只手,向掉在地上的一只手机摸索而去。

      就在这时,男人又回来了,他手里多了把菜刀,盯住了女人的手,三步并作两步,一刀插进女人的手背,将她的手钉在了地上。女人惨叫一声,红虾拿出了手机。男人狂笑:“我今天就杀了你!死八婆!我杀了你!”

      男人拔出菜刀,手伸到床下,硬是把女人从床底拖了出来。女人哭喊着,她浑身瘀青,身上又见了血,睡裙被男人撕得稀巴烂,袒胸露乳,狼狈极了。她脚上还有一道很长的拉伤,一直在往下滴血。

      红虾用手心挡住了那个孔眼。

      “救命……救命……”

      墙壁后头传来女人微弱的呼救声,她抽泣着。

      红虾报了警。

      “您好,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椿树街36号1501,有人家暴,要死人了。”

      “您好……请问您是……”

      红虾掐断电话,扔开手机,捂住孔眼的手不禁抽搐了下,他低着头站了会儿才又凑到孔眼上看邻室的状况。

      男人和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扭打在了一起,男人一个不慎,绊倒在地,脑袋撞在了柜子上,菜刀脱手,女人忙扑过去,抓起菜刀一刀捅进了男人的胸口。

      她把刀拔出来,又捅了一刀。

      红虾这才看清了女人的脸,她恰好坐在面对他的角度,她相貌平平,发色很深,发量很厚,殷红的血挂在她的黑发上,女人一边用手擦眼泪一边用刀捅躺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已经不动了,一刀下去什么反应都没有,女人哭得打起了嗝。红虾数了数,女人一共捅了男人十三刀。

      后来她松开了菜刀,抱着膝盖坐在墙脚,仰头看着什么,红虾试着弄清楚她视线的落脚处,换了许多个角度也只能勉强看到一个相框的边角。

      她可能是在看一张照片。

      窗外传来了尖锐的警笛,红虾迅速挂好油画,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大门后头。他从猫眼里往外探看。

      两名穿制服的警察很快出现在了走廊上,1504走出来一个戴厚底眼镜的男人,指着1502说:“警官,就是这里啊,大半夜的吵死人了,你们怎么这么晚才到啊?我一个小时前就打电话啦,现在是已经不吵啦,我明天六点还要上班啊,怎么睡觉啊……”

      一个稍矮的警察上前敲了敲1502的门:“有人在吗?”

      1501的一个老太太披着外套出来凑热闹,闲闲说道:“进去看看啦,吵得要死,喊打喊杀的,整天打人,说不定这次真的出人命啦。”

      1504扶了下眼镜:“不会吧?怪不得刚才一下就没声音了。”

      他从家里走了出来,在1502前探头探脑:“诶诶,你们最好快点进去看看啊,出了人命不得了啊。”

      矮个子警察道:“先生你不是六点要上班吗,快点回去休息啦,阿婆你也是啊。”

      1501的老太太道:“哦,我已经睡醒啦,你们快进去看看啦!”

      两个警察又轮番敲门,始终没人答应,最后他们合力撞开了1502的大门。1501的老太太和1504的男人都挤到了门口,1504揉着眼睛嗅鼻子:“什么味道啊?”

      那矮个警察从1502里出来,问1504的男人:“刚才那通报警电话是不是你打的?说1502家暴要死人了。”

      1504茫然地摇头,又点头:“我是报警了没错啊,不过我说的是扰民啊。”

      “扰民?”警察又看1501的老太太,“阿婆是不是你家人报的警?”

      老太太也摇头,那警察看了一圈,指着红虾的方向,说道:“这家人……”

      1504的男人道:“古惑仔,晚上都不回家的啦,家里很少有人。”

      那警察不依不饶地走了过来,红虾站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出,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和鼻子。警察先是按了门铃,接着敲了两下门,红虾没有理会,他死死盯着猫眼。警察挠挠眉心,弯腰抽出门下的外卖促销传单。

      1504的男人又喊说:“我都说啦他都不回家的。”

      那警察走开了。

      不出十分钟,救护车和又一拨警察赶到,满身是血的女人披着外套被一个女警带走了。红虾没再继续看下去,他回到卧室,在床上坐了会儿,用密文发了条短信出去,过了阵,他的手机开始震动,有人打电话进来,号码无法显示。

      红虾往床上捶了一拳,手机还在震,他咬紧牙关又捶了一拳,这才接起电话,他没说话,对方沉默片刻,才道:“是我,方兴澜,通话环境很安全。”

      红虾不悦道:“我和钟sir从来不打电话,交接的时候他没有和你说吗?”

      “你没看到钟sir现在成了什么样了吧?还交接……总之,现在我是你的联络人。”方兴澜又说,“你先别管兴联和合盛的事了,26号晚上你去自己的场子,我会找人带你回来喝茶。”

      红虾抓着头发:“莫明死后,兴联一直安分守己,太明显了。”

      “康博士的事,你不要插手,就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

      “没别的事我挂了。”红虾说,方兴澜急忙道:“上次让你收八大案的风,进展怎么样了,谁收的那些货?”

      红虾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不吭声了,方兴澜追着问:“最近有没有人过南码头跑路?”

      “红虾,说话!”

      红虾吸了口气,哽在喉咙里没吐出来,说:“我知道了,我会帮你留意。”

      他话音才落,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占线声,红虾趁机结束了和方兴澜的通话,接起了这通半道打进来的电话。是费觉找他。

      费觉就要登机了了,特意致电嘱咐他明天有事电话联系。红虾揉搓眉心,应了声。

      “你好好睡一觉吧,这几天也没休息好吧?”费觉说。

      红虾顿了顿,才说:“我没事。”

      “蒋律师那里把账本整理好了,你明天什么时候有空了就去拿一下,先放你那里,谁也别給。”

      ”好。”

      红虾忽然困得厉害,也记不清后来费觉又说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倒在床上,手机还放在耳边,一只手伸进了枕头下面,摸到一把手枪,睡了过去。

      他做梦了,梦到一条雪白的通道,通道的尽头是一扇门。他推开门,光芒刺眼,过了会儿他的眼睛才适应过来,才看清了门后的景色。

      他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梳妆台前梳理头发,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他想摸一摸这把头发,他想走近过去看一看女人的头发是否能黑过暗夜,黑过人的眼睛。

      红虾往前跨了一小步,女人就此消失,他看到了费觉,费觉的眼睛睁得很大,蓄满怒火和仇恨,他手里有枪,枪眼指着他奶奶。

      “你当卧底……”费觉说。

      红虾扑了上去,枪不知怎么到了他的手里,他连开了三枪,倒在他枪下的是一个中年男人。

      红虾惊醒了过来,一看时间,四点三十。红虾一转身,裹紧了衣服,穿着鞋继续睡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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