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傅玉声转天也没回嘉乐大酒店,反倒住进了法租界的万国饭店。杜鑫跑去嘉乐给他收拾东西,回到万国,看见傅玉声百无聊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带着帽子,懒洋洋的翻看着昨日不曾丢掉的报纸。亮白色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把他的侧脸映得剪影一般,和阳台上的阑干框在一起,看着仿佛一张色调明亮的西洋画。
杜鑫呆愣愣的看了半晌,傅玉声抬起头来,看他提着箱子站在那里,便说:“怎么?”
杜鑫老气横秋的感慨道:“少爷,真不知道你将来有了小少爷会是什么样的。”
傅玉声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说:“怎么想到那里去了?”又说,“等我有了小少爷,你也跟耿叔一样,要去颐养天年了!”
他一提起耿叔,杜鑫便啊了一声,仿佛想起了一件天大的要紧事,同他说道:“少爷少爷!我听耿叔在电话里说,那个孟青的腿,是你请了大夫接好的?”也不等他开口,又急匆匆的说道:“耿叔叫我私下里告诉你,说他当年背着你还给过那个人三块银元呢。”
傅玉声见他急慌慌仿佛身后有鬼在追似的,就好笑起来,说:“耿叔这三块银元,真是给我买了好大一个人情。”
“听说他是青帮的人?”杜鑫啧啧道,“耿叔说他拳打得很厉害,在下关的时节,也是虎落平阳,幸亏少爷慧眼识英雄,”杜鑫还要再扯,傅玉声连忙拦住了他,“行了行了,别再挖空心思的吹捧我了。说吧,你这是怎么了?”
杜鑫扭扭捏捏的说,“少爷,我刚才出去打听了。这个孟老板厉害得很,在上海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呢!”
傅玉声“哦”了一声,抖了一下报纸,叠起来放在腿上,颇有兴趣的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杜鑫一下得意起来,眉飞色舞的说道:“少爷你知道么!上海之前有个叫康钰鑫的买办,开车在苏浦路当街撞死一个苏北的卖花女,这桩事闹得大得很,还上了报纸的。警察局说是卖花女受到野狗惊吓,不小心跑到了他车前面,死因与他无关,所以这个康钰鑫就无罪释放了。”
这件事傅玉声倒是知道的,只是他知道这件事,却不是因为南京的报纸,而是因为陆少棋。
康钰鑫就是康仁的二伯父,他曾在陆少棋那里见过康仁。陆少棋那时跟他已经很熟了,也和他说起康家的事。康钰鑫之死在上海南京都曾轰动一时,陆少棋跟他说起康仁,言谈之中很是不屑,道:“他二伯在上海跟流氓争鸦片生意,争输了,就被流氓活活的打死了。”
当时陆少棋也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只是谁想到会在这里又听杜鑫重新说起?
他的神情若有所思,杜鑫却不曾留意,又兴致勃勃的说道,“这个康钰鑫坏得很,他开的纱厂起了大火,烧死许多工人,他连一角钱也不赔偿。听说他家里人在南京做官,所以有权有势,没人敢得罪他,少爷!你知道他最后什么下场?”
傅玉声莞尔一笑,当然知道,不是被流氓打死了吗?只是不知道这其中又和这位孟老板有甚么干系?
康钰鑫这个人太过贪婪,做事又没有手段,在上海与青帮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傅玉声一向宽待下人,工厂的酬劳也比别处稍多一些,但听了杜鑫这些话,终究不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杜鑫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又是耿叔的亲外甥,与他亲厚惯了。因他一向是洋派的,也常在他面前说起这些不平之事,所以并不觉得这话说出来会惹人不快,仍兴高采烈的说道:“康钰鑫躲在法租界,还让外国巡捕保护他。孟青那时候身强力壮,在法租界巡捕房当华人巡捕,知道这件事之后,从外国巡捕手里抢过枪,亲手打死了康钰鑫!真是大快人心!”
傅玉声十分的惊讶。他听了这些,只觉得孟青这个人太过争强斗狠,投机取巧,便有些不喜,静了片刻,似笑非笑的说道:“让我猜猜,他是凭着这个,才拜入杜月笙门下的?”
杜鑫连连点头,说:“杜老板赏识他得很!”又说:“少爷,昨晚孟老板不是喊你恩人?听说他的拳法厉害的很,青帮好些弟子都拜他为师呢!你能不能帮我引荐引荐,求他教我两套拳法!”
傅玉声知道后面这句只怕才是他真正要说的,想了想,道:“他江湖上的人,最重义气,记得我当年的好处,叫我一声恩人,倒是个侠义的好汉。你愿意跟着他学拳法,又不是坏事,我只怕人家未必愿意教你。”这番话说完,果然看见杜鑫一脸的郁郁寡欢。
傅玉声又笑着说道,“再说了,你跟着我,还要学什么拳法?难道也要去投去他们青帮门下不成?”
杜鑫嘿嘿的笑,仍是不肯死心,说:“少爷,他对你尊敬的很!你若是去说,自然不同!”
傅玉声只觉得奇了,“这话怎么讲?”
杜鑫就说:“少爷,那天在仙宫舞厅,你是没看见他。他原本穿的不是那一身。”
傅玉声不知他怎么突然转了话头,抬起眼看他,杜鑫说:“少爷,你记得么?他跟着咱们去南京大戏院的时候,不是穿了一身簇新的月白色长衫?”
傅玉声哦了一声,杜鑫冲他挤眼,又说,“他在仙宫舞厅里,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怎么一转身,就换了行头?”又说,“还有那顶兔绒礼帽,他是特意换了新衫新帽,才来见你的吧!”
傅玉声听他这么一说,不免好笑起来,说:“他换件新衫就是为了来见我?若是这位孟老板日后再杀个什么张钰鑫,王钰鑫的,难道也都是为了我?”杜鑫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哼哼唧唧的说道:“少爷可是他的恩人!他现在这么有势力,凭什么就不能肝脑涂地的报个恩什么的?”
傅玉声把报纸一卷,敲了他脑袋一下,说:“他可是个忙人。昨晚你也听见了,他走时还说,有急事在身。你没听见么?”
杜鑫叹了口气,问他:“少爷,难道你要在这里看一天的报纸?”
傅玉声心里其实也很烦闷。这是为了要避风头,难道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不然他为什么要在饭店里枯坐着看报纸?
要知道大多数人总是更喜欢上海的。就连南京的许多要员都在上海建了公馆,周末便来小住。这个后来居上的城市亮丽摩登,与南京大不相同。它有着旺盛的生机,还有吞噬一切的劲头,说它什么都可以,独独不能说它一个闷字。
若只是在上海住几日便走,那他倒是欢喜的。可眼下被困在饭店出不得门,实在令人窘迫。
陆家把陆少棋关在医院里,软禁一般的限制着他的自由,又请了人特意传话给傅家,就是想断他的念,不想他闹出更荒唐的事来。现如今陆少棋既然已经从医院里逃了出来,还去向不明。依着陆少棋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更荒唐的事情,简直就是指日可待。
当初他同傅玉声说要“谈朋友”,被婉拒之后,就尾随傅玉声去了舞厅。大约是见着他与方娇娇亲热,于是勃然大怒,拔出枪来就朝他们射击。他夺枪之时,方巧巧也冲了上来,想要从陆少棋手中抢夺手枪,当时的情形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就走了火,竟然射中了陆少棋的肩膀。
枪声响起,大家都是一片骇然。陆少棋低头看着伤处,似乎一时不能明白,过了片刻,抬起头来愤怒的看他,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痛恨,简直要将他撕碎吞吃一般。
傅玉声一想起陆少棋那时的怒容,便觉得浑身发冷,性命休矣。
昨夜的惊慌虽说只是一场误会,他却彻头彻尾的收了心。为了性命着想,他还是宁愿老实的在饭店里呆着。即便只是听听留声机,看看报纸,只要能保住命,这些都是好的。
况且依着陆家的势力,只怕早已经在码头车站布下罗网,要捉人回去了。他安生几日,换半世平安,何乐而不为呢?
杜鑫倒是时常的出去,他有时也列些单子让杜鑫去买来。不过几日,杜鑫已经把上海的几家百货商店和大些的书局都逛遍了,买来的玩意儿在套房的各个房间里都堆得十分满当。傅玉声挑拣一番,又让他退回去些。杜鑫忍不住抱怨:“少爷,我的腿都要跑断了!”
傅玉声哦了一声,说:“那你坐着,来读报纸给我听,如何?”
杜鑫连忙摆手,他原本就不认识几个字,要他读报纸,还不如让他去跑腿呢。
五
孟青的请帖,也在几日后翩然而至。
孟青的请帖倒很讲究,不止送去了傅家在上海的宅子,还一并送到了万国饭店。傅玉声从杜鑫手里接过请帖,一眼扫过,不免有些吃惊。请帖上只请他一个,约在三日之后,请得还是赵家的私宴。
往年他来沪,也曾有人在那里请过他,后来他再想吃,就难订了。他原以为孟青说要请客吃饭不过是随口一讲,并不作数,却不料这人不但记在了心上,还是这样大的手笔。
只是请帖送到万国饭店来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恼火。这个孟青,难道是一直找人跟着他么?跟也就跟了,怎么还把请帖也送了过来。唯恐别人不知道吗?
他将请帖仔细的放好,想了片刻,问杜鑫:“给你请帖的人,是怎样的?”
杜鑫不以为然,说,“流氓啊?就那天一直跟着咱们黄包车的那个。我记得他的脸!”
傅玉声啼笑皆非,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小子,对那些地痞流氓一副嫌恶的样子,却又对杀人投门的孟青十分的向往。其实孟青与那些地痞流氓又有什么分别?可叹他年纪幼小,想不明白。
傅玉声赴约之前,上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中国银行的总经理杜胜民被绑架了,绑匪登报索要高额赎金,警察局长看到下属拿进来的报纸,气得吐血,加派人马,四处搜寻,想要找到绑匪的下落。这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上海滩有钱人人人自危,出门都要带几个保镖,生怕重蹈杜经理的覆辙。
傅玉声倒没有觉着怎样。他觉着自己一向在南京,上海的流氓地痞想来也不大认得他。可孟老板显然不这么想。他大约是觉着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更要妥当一些才好。于是吃饭的那一天,破天荒的没坐黄包车,反倒在祥生租了一辆汽车,亲自来万国饭店接他了。
傅玉声想着孟青都是长袍马褂,自己也不好西装革履的,就取了一套淡青色的长衫。正系着前襟的扣子,杜鑫蹬蹬蹬的跑了进来,说:“少爷少爷,孟老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
傅玉声愣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惊讶的反问道,“怎么,改地方了?”
杜鑫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孟老板租了一辆车,正在楼下等你。”说完又补了一句,“想来是怕你找不着地方?”
傅玉声笑了一声,他又不是头一次来上海,怎么会?便说:“那你给我接通家里的电话,我跟大哥说一声,我们就下去吧。”
其实也就是同傅玉华讲一声,让大哥放心罢了。不料杜鑫多嘴,说起了孟青在大厅等待的事,傅玉华听见,就多叮嘱了几句,要他仔细些,不要得罪了这位青帮的人物。
傅玉声笑着点头应了,心里却颇有些芥蒂,想,一个流氓罢了,还要人人尊敬,这算是甚么世道!又看杜鑫一脸的向往,便问他,“昨日里备下的谢礼带了么?”
杜鑫自然是准备齐全了的,兴致勃勃的跟在他身后,聒噪的说道,“少爷少爷,帮我提两句吧,看孟老板愿不愿意教我拳法!”
傅玉声头痛的走入电梯,杜鑫还是鸭子一般,嘎嘎嘎嘎的吵个不停。原本沉闷的电梯声被他压过,一丝也听不到了。
两人走入大厅,看到有个人笔直的站在门厅处。那人原本是看着外面的,可他们刚一过来,他背后仿佛生着眼睛,立时转过身来,摘了帽子,直直的朝他走来。
傅玉声已经认得他了,便笑着迎了上去,道:“怎敢有劳孟老板亲自来?听杜鑫说你在楼下等着,急得我连忙就下来了!”
孟青今天似乎格外的高兴,连眼角也带着笑意,在他前面将饭店的门推开,笑着说道,“三爷就是太客气了,你要是这样,我以后都不敢再请你了。”
傅玉声也笑:“孟老板若是肯给我面子,由我来请孟老板,也是一样的。”
孟青轻轻的摇头,固执的说道:“不一样的,这如何能够一样?”又替他打开车门,请他坐在后排,吩咐杜鑫道:“你坐前排去吧。”自己却从另一边打开车门上来,在傅玉声身旁坐下。
杜鑫看他替少爷拉开车门,丝毫没有架子,心里越发的喜欢他,眼里都放出光来,说:“少爷,那我就在前面坐着了。”
傅玉声一向是纵容他的,此时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两句,想,男大不中留!不过是会打两套拳法,就当做是英雄豪杰,魂都被人勾尽了!
孟青坐在后排,正是要同他说话的。等车子开上了路,就侧过身来,端正的看着他闲聊道,“三爷,昨日里宝昌路那边出了绑架案,你还晓得啊?”
孟青年少就在码头上做苦力,身体十分强健,脸上又有伤疤,若是不笑的时节,神情看起来就有些凶狠。不怪那戏院的经理那样怕他,便是傅玉声,那时乍一见他,心里也不免发慌。
眼下两人同坐一车,孟青开口同他说话,眼底满是尊敬,大约因为都是南京人,说话时又忍不住带些南京腔调,轻声慢语,口气也软了许多。傅玉声心里一动,看他一眼,笑着说:“知道,怎么不知道,”想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些匪徒倒也嚣张,居然登报示众,好大的胆子。”
孟青见他丝毫不以为然,沉默了一下,才说:“只怕绑匪已经和他家人接上线,谈起赎金了。如今世道不大太平,三爷还是小心些的好。”又问道:“也不知三爷要在上海住多久?”
他问起这个,傅玉声便有些难以启齿。他走避上海,不过是因为一桩争风吃醋的丑事,更何况这桩丑事还是因他而起,这叫他如何说得出?
孟青见他犹豫,便又说:“三爷若是不方便说,也不必为难。”
傅玉声松了口气,笑道:“实在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等了结之后,我就回南京了。那时我做东,定要请孟老板回来一聚。”
孟青听了他这番话,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过了半响,终于转过脸来,认真的看他,说:“其实三爷当真不必同我客气。”
傅玉声正要开口,又听孟青道,“当年若不是三爷,我早就拖着一条烂腿,死在下关了。”他说到这里,眼眶竟然有些发红,说,“三爷,孟青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客套话。我这条命都是三爷的,三爷若是有难处,只消同孟青说一声,自然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这一番话说得很动情,傅玉声心中震动,想,他倒是条重情义的汉子,却又不免觉着古怪。
他们还在车上,孟青就这样急着同他表心迹,倒好像笃定他有什么难处,只是不便开口讲。
傅玉声想起那张送到万国大饭店的请帖,心里就有些犯堵,想,这人不会是已经回南京打听过了吧?知道了他与陆少棋在舞厅惹出的那一段名扬四海的公案,所以才这样旁敲侧击,说出这种没头没尾的来?
这样一想,心里就大不自在,静默了半晌,才道:“孟老板都这样说了,我也没什么可遮掩的。实不相瞒,我在南京开罪了人,来上海,实在是为了避避风头。”
孟青毫不意外,正要开口,却被他抬手拦住了。他微微的笑着,说:“孟老板,听我把话说完可好?”
孟青有点窘迫,急忙点头,说:“三爷你讲。”
傅玉声拱了拱手,说:“孟老板是个重情义的好汉,念着我当年的举手之劳,许我这样大的人情,我傅玉声都记在心里,不会忘记。”
孟青大约是以为他要一口回绝,不由得变了脸色,想要插话,傅玉声又说:“若论现下的情形,其实并没有那样的糟糕。我在上海逗留几日,过了风头,也就好了。”
孟青眼神变得沉郁,忍了半晌,才沉声说道,“我听说三爷在南京被人用枪偷袭,连车门都打烂了,这如何是小事?如何不糟糕?”
傅玉声没想到他连这种事情都打听了出来,愣了一下,有些着恼,心想,没有人头一次见面就这样揭人老底的。也不愿解释他和陆少棋之间的事,只笑了笑,说:“唉,叫孟老板看笑话了。其实这样也好,算是两清了。”
孟青被他这句话堵住,也说不出别的,半天不再开口。
傅玉声有心要说句软话缓和一下气氛,可见他脸色阴沉,知他正在气头上,心里叹了口气,想,迟些吃过了饭再说吧。
杜鑫听他们两个说得有些僵,也不敢出声,屏着气坐在前排,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
两个人方才认真说话,都不曾靠后坐,结果汽车转弯,傅玉声一时不稳,不由自主的向孟青倒去。孟青虽然心不在焉,到底眼疾手快,一把就将他扶住了,有些着恼的对汽车夫说:“你开慢些。”
汽车夫连忙点头,说:“是是,孟老板,对不住,对不住。”
傅玉声就笑了一声,说道:“洋车就是这点不大好。”
杜鑫听到这里连忙附和道:“可不是么?我有一次同少爷出门办事,汽车夫手腕子一抖,我没坐稳,结果撞开车门,从车上跌下去了!哎呦!”
孟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神色终于和缓了许多,说:“我是不惯坐这些洋车的。若不是上海这些日子不大太平,还是坐黄包车的自在。”
傅玉声看他眼底阴沉消散,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这顿饭可真是不容易吃啊。
六
快到赵家私宅时,孟青教汽车夫一路开了进去。傅玉声有些惊讶,他之前随人来,都是将汽车停在外面,不料孟青却有这样大的面子。
孟青心里有事,想得出神。等到汽车夫停了车,才回过神来,要先下车去给他开车门。傅玉声却已经自己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孟青走在他身边,突然道:“三爷,我实在不该那么说话。你肯定是有分寸的,我一个粗人,口无遮掩的,你不要同我一般见识。”
傅玉声不料他竟然开口赔不是,心里也有些惭意,叹了口气,说,“其实我那些丑事,都实在说不出口,真是让孟老板见笑了。”
孟青见他这样说,知道他没有见怪,也松了口气,眉眼舒展开来,带着歉意说道:“都是我的不是,三爷,先去吃饭吧。”
赵家的私宴一般都要四五人才成席。今晚他与孟青两人前来,只有一方小桌,桌面上摆着几碟蜜饯干果,还有一壶温好的酒。见他们落座,这才又送了冷碟和香茶过来。
孟青已然坐下,先替他斟了一杯,又自己倒满,举了起来,说:“我先给三爷陪不是,方才胡乱说话,败了三爷的兴。”说完就一饮而尽,一亮杯底,又斟满,才同他说:“三爷先吃菜,酒随意就好。”
傅玉声忍不住笑了,说:“怎么会?既然与孟老板同席,怎能不一醉方休?”
孟青听他这么说,便高兴起来。大约江湖中人,不是爱酒,就是好色。傅玉声见他果然欢喜,心下了然,也举起酒杯来,谢道:“我能与孟老板这样的英雄豪杰结交,也是三生有幸。方才我那样说,并不是把孟老板当外人的意思。只是傅家还有许多生意在南京,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如孟老板这样潇洒肆意。孟老板要明白我的苦处。”顿了顿,又诚恳的说道,“可我心里,当真是要交孟老板这个朋友的!”
他看了杜鑫一眼,杜鑫连忙将他前几日精心挑选出的礼物送了上来。
杜鑫小心的将礼物递到了孟青的手上。那是一把德意志仿制的勃朗宁手枪,虽是仿制,比起美制的,却毫不逊色。
这把手枪其实是很有来历的。
车门被射了几个洞之后,他也是气得够呛。警察局那里不了了之,他却猜出是陆家的所为。可这件事若是闹大了,对傅家,对自己都没什么好处,所以忍着气压了下去。老爷子这边他也瞒住了,没让家里人知道。
他有个朋友叫做叶瀚文,如今在总统府是一等侍卫武官,听说了他这件争风吃醋的丑事,将他好一顿嘲笑,趁着出访德意志的机会,私下里给他弄了两把半自动手枪,让他随身携带。寻常人手里又如何会有?
孟青说要请他吃饭,他不能两手空空的赴宴。想来想去,要投其所好,只有烟酒女人了。但当真送了这些,便与别人没什么不同,索性剑走偏锋,干脆送这个算了。
孟青看到手枪,果然十分的惊讶,却又有些不太明白,问道,“三爷,你这是……”
傅玉声就笑了,说:“孟老板,我晓得的,你们习武的人,向来都看不上这些西洋的花巧手段。也知道你功夫厉害,这件东西怕是用不上。只是我是个俗人,想来想去,手里竟然没什么孟老板能看得上的。这个呢,是我托了人从德意志带了回来防身用的,一共两把,我自己留了一把,这一把送你。你要是领我这份情,就带在身上吧。”傅玉声言罢,举起杯中之酒,朝他敬去,也是一杯干尽,然后才说,“孟老板,你也不要总把我当恩人对待。我今日里来吃酒,就是为了交你这个朋友。你若当我是个交得起的,也不要同我这样客气,你说是不是?”
孟青心中似有所感,抬头看他,极其郑重的说道:“三爷,你实在有心。这把枪我收下了,也会时时的带在身上。”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将杯中酒斟满,也举起杯,眼底闪着微光,认真的说道,“我孟青何德何能,能与三爷结交?三爷这么赏脸,我若是再不识相,岂不是打自己的脸?我今天心里高兴得很,少不得要多吃几杯,三爷等等可别笑我!”
他一干而尽,然后将手枪仔细的收了起来。
这时已经有人来上碗筷和冷碟了,杜鑫也被人领走,大约去后厨吃饭了。孟青看他面上有些泛红,突然笑了起来,说:“三爷少喝点不要紧的。我不是别人,三爷不必应酬我,只要吃得高兴就好。”
傅玉声知道自己一贯喝酒就要上脸的,摸了摸脸,笑着说:“孟老板好大的面子,请我在赵家吃饭。我当年在赵家吃过一次,便念念不忘的,只是没有机会再来吃。可巧今日竟约在这里,孟老板倒是会挑地方。”
孟青不料他这样中意,也是意外,高兴极了,解释道,“赵家欠我一个人情,以往觉着用不上的,这次我说要请三爷吃饭,想着也不知什么口味三爷才爱,赵老爷就说在他这里请,包你满意。我起先还怕你不爱吃呢。”说完自己先笑了笑,说:“三爷爱吃就好,我也高兴。”
傅玉声见他说完这句,似乎又要喝一杯的阵势,便举杯同他一起。两个人这样你来我往的,热菜还不曾上来,倒也喝了几杯。
孟青似乎也是真的高兴,喝酒仿佛喝水一般。傅玉声心想,这样的喝法,真是糟蹋了这酒,面上却仍是微微的笑,不露分毫。
孟青也不知想些甚么,突然感慨起来,低声的说道,“其实三爷不知道……,我如今说了,也不怕三爷笑话。我在上海的时节,也回过南京好些次,还去过你在汉中路的宅子,只是不曾遇着三爷的面。那时觉着三爷太忙,怕是难得一见。不想如今竟然会在上海遇着。”
傅玉声听他吐露这些,也很是意外。孟青说得动情,自顾自的说道:“我那时心里烦闷了,便坐火车回去南京,在汉中路上走一走,想想三爷和耿叔,想着还有这天大的恩情不曾报答,就觉得没什么苦吃不了。”
孟青说完这句话,抬起头看他,冲他笑了一下,然后将杯中的酒饮尽了,才说:“三爷,你可别笑话我,我那时吃苦,就想着有一日出人头地,能够报答你。若不是这么想,哪里熬得过?”
孟青这些话怕是在胸中堆积太久,所以忍不住要一吐为快,倒并不要听他说些什么。
这种赤诚和尊敬实在做不得假,傅玉声又不是铁石心肠,听了如何能够不动容呢。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怜惜来,旋即又觉着自己荒唐可笑,摇了摇头,微微一笑,敬了他一杯酒,不再说那些客套的应酬话了。
孟青感激的看着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两人吃酒吃菜,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晚,傅玉声兴致不错,也喝了许多,醺醺然间,颇有些醉意。
离席之际,孟青倒先来扶他。傅玉声借着酒意装醉,任由他搀扶着。孟青喝得可比他多许多,本该醉得更厉害才对,可这人脚下十分的稳当,没有丝毫的虚浮,看起来并没什么醉意。傅玉声心里十分的惊讶,却也暗自庆幸自己不曾失言。
孟青大约以为他当真喝醉,便对杜鑫说:“三爷怕是喝多了,饭店有些远,夜里不如就在我那里住下。我弄些醒酒汤给他,免得明早起来头痛。”
傅玉声不料他这样自作主张,杜鑫也愣住了,回过神来,连声道:“我弄我弄,哪能让你亲自动手呀。”他在车上见着这人和少爷说话,知道这人是个硬脾气,也只有少爷能在他面前说个不字,所以并不敢忤逆他。
傅玉声原本也有些醉意,上了汽车便闭眼休息,索性任由他们摆弄。
孟青住在慈云寺附近,离赵家倒也不远。汽车夫开了没多久就到了,孟青亲自把他扶进去,又让人烧了热水给他擦脸擦手。杜鑫抢了一次没抢过,孟青嫌他太闹,就让他先去睡了。杜鑫心里惴惴不安,想,孟老板对我们少爷真好,心里就有点犯嘀咕,也不敢就这么去睡,只好在门外站着等。胡思乱想着,这孟老板在上海也算有名气的,怎么就住在这么一个窄窄的弄堂里面,汽车都开不进来。
孟青收拾完了出来,见他搓着手站在院子里,脸上蒙着一层月光,神情呆愣愣的,就说:“你去屋里睡,等等醒酒汤弄好了,我让他喝。”
杜鑫就狗腿的说:“那怎么行呐,少爷要是知道我让你干这个,明早就得撵我走!我是多不懂规矩呀。”
孟青笑了一下,说,“那你给我打下手吧。”他这一笑,杜鑫心里才算松了口气。
醒酒汤已经烧上了,孟青把人撵了出去,同他两个人看着灶头。也不知怎得,突然问他,“三爷平日里酒量也这样?”
杜鑫连忙说:“没有没有,少爷这是今天喝高兴了!”又说:“少爷他呀,酒量还行。不过出去应酬的时候,很少会喝这么多。”
孟青听他这么说,高兴起来,又问:“三爷在万国饭店住着还习惯么?”不等他开口,又说:“那地方终究不是自己的,住着怎么舒服?”
杜鑫想着这两人在车上说的话,一时也不敢接。孟青见他不说话,也不再多问,弄好了汤,这才端着回去,把傅玉声扶起来喂他喝。
傅玉声这时已经有了睡意,朦朦胧胧的被搀扶起来,又听人在耳边喊三爷,就喊起杜鑫来。杜鑫连忙说:“少爷,喝些醒酒汤,不然明早起来头要痛的呀!”
傅玉声便不说话了,任由身旁的人把碗轻轻送到唇边,慢慢的喝了半碗下去。
孟青替他擦了嘴,又掖好被角,这才拿着碗走了出去。杜鑫要拿去洗,孟青说:“放着吧,明早再说。”
杜鑫一向跟着傅玉声花天胡地,顶多跑跑码头,傅玉声又一向体恤他,从来都是早睡晚起,哪里象今晚这样折腾。他其实已经不瞌睡了,又看孟青精神还好,就忍不住试探道:“孟老板,少爷说你是个重情义的好汉,还说你的拳法厉害,可敬佩你了!”
孟青似乎有些惊讶,深深的看他一眼,突然问说:“三爷在南京被人偷袭,你也在车里么?”
杜鑫不想他竟会问起这桩事,讪讪的说:“在的。”
孟青立刻追问道:“三爷伤着了么?”杜鑫原以为他都知道,没想到反来又问,便后悔自己的多嘴,小心答道:“有两颗子弹打中了腿。”孟青一听中了弹,脸色变得铁青,一双拳头攥紧了,看起来像要揍人。杜鑫连忙说:“当时就请了大夫,将子弹都取出来了。”说完之后,慌忙的又补了一句道:“孟老板,你千万不要跟少爷讲是我说的呀。”
孟青沉默了片刻,才喃喃的说道:“三爷就是太固执,又太好面子。陆家这么仗势欺人,他又不要人帮,日后还怎么回南京去?”想了想,又问他:“我听说陆家有人给三爷传话,不许他再回南京?不知是真是假?”
杜鑫心想,乖乖哎,这种事我怎么晓得哩?即便我当真晓得,也不敢跟你讲的呀!少爷若是醒来,还不扒了我的皮!
便顾左右而言他道:“这我不知道啊。前几日我还问少爷,这天就要冷了,要不要家里送些大衣什么的过来,少爷跟我说不用,还说顶多再过半个月也就回去了。”
孟青默不作声的看了他一眼,杜鑫被他看得汗毛倒立,觉得好像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月亮高高的挂在半空,铁阑干的影子淡淡的落在院子里,仿佛一个牢笼。孟青掸了掸衣袖,冲他点头,说:“你先去睡吧!”
杜鑫连忙进了厢房,在窗户后面偷偷的朝外看,孟青仍旧站在那里,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甚么,神情有些凶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