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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婚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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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4
阮山虎的态度给了阮鲤莫大的希望。
她原极度担心自己所述将会被父亲视为荒谬之语,然而父亲表达出来的反应却是“考虑考虑”,这说明他将阮鲤的话听进去了,且总归是有些以为然的。阮鲤既感动,又庆幸,为了证明自己所言属实,她信誓旦旦地告诉父亲,在不久的将来,白玉沉便会在自己的喜宴上上演逃婚。
“爹,您相信我,白三郎绝非女儿良配,这门亲事定办不成。”阮鲤如是对父亲保证。
只要这个预言应验,父亲就会知晓自己并非虚言。阮鲤一面开始吩咐下人打点自己离开洛阳的行装。
她预料得没错,眼看婚期将至,白府上下焦急如焚。
姜氏年逾五十,此刻跪在丈夫房门前痛哭,大郎白玉谨和妻子张氏慌忙来搀,姜氏不肯,泣道:“三郎不肯娶,一定有他的道理,从小到大他便懂事,你为何不听他解释便将他关起来。他身子弱禁不得折磨,七岁那年得一回风寒便差点要了他的命……你还不如把妾身关起来算了!”
原来白玉沉七夕那夜同从明小刀桥上重逢、互表心意,终于明白自己此生所爱乃是这位娇俏纯洁的姑娘,他决意为之同家族抗争。回来之后第二日,便向父母坦承另有所爱,坚持要退婚。
白廷渊先是震惊,后是规劝,几个兄弟连番劝说,均不奏效。白廷渊震怒不已,将白玉沉关进祠堂。
姜氏为白廷渊正妻,四十多岁才生下白玉沉这个小儿子,尤为心疼喜爱,见白廷渊不准自己探望孩儿,便赶来丈夫屋外劝说,她先是苦苦哀求,见屋里始终无动于衷,不由得大声控诉起来:自己翁主出身十四岁嫁到白府,孝顺公婆操持内务从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却被无端冷落数十年;又道丈夫冷漠无情,几十年里娶了多少个小妾……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白廷渊见妻子似小孩般啼哭不止,怒气更甚,隔着门骂道:
“你看你母亲她成何体统,哪像我白家的夫人!”
白玉谨一听不好,父亲之意似要休妻,慌忙与张氏一同将母亲强行从地上拽起,一面好言软语相劝。哪知道白夫人挨着檐廊坐下,取出手帕欲擦泪水,忽见那手帕乃小儿子出使广陵时带回来的南绣,不由得勾起天伦往事,泪落涟涟,心恨丈夫无情,抽抽噎噎道:
“人皆言虎毒不食子,你父亲比虎更毒。”
白玉谨听得魂不附体,慌忙道:“母亲,休要再提……”只听房门轰然推开,露出白廷渊震怒的脸:“闫安,取纸笔来,我要休妻!”
此言犹如晴天霹雳,白玉谨等人惊慌失措,跪了一地,皆道:“父亲三思!”“老爷,不可啊!”
白廷渊正在气头上,只见儿子疯魔不止,做母亲的也跟着无理取闹,便一口咬定执意要休妻,后院母子主仆皆抱头哭成一片,闫安也不敢妄动,只得卖力劝解。那姜氏没想到丈夫真起意休了自己,也惊得如吃了个晴天霹雳,忘了啼哭,只怔怔地用帕子拭泪。
二郎白玉错见势不妙,趁着众人混乱偷偷摸进父亲屋中,在床沿寻着了那祠堂钥匙出来,穿了几道游廊来到祠堂,看守的下人见他有钥匙,不知是偷,以为他得了老太爷旨意,便让他开了门。
白玉错走进祠堂,见三弟跪在蒲团上,供桌头一排的祖宗牌位断了一截,不由得吓得毛发倒竖:
“三哥,这都是你干的?”三哥总不至于恨父亲恨到连父亲的父亲都要一并砸了罢。
白玉沉被关了几日不曾梳洗,玉白的脸胡子拉碴不修边幅:“梁上瓦漏,猫从孔洞里进来打翻了太爷爷的牌位,我修了,没修好。那畜生又跑了。”
白玉错吁了口气,还好三哥不至于丧心病狂欺宗灭祖,可是猫打烂了灵位,说出去谁信呢?父亲那边知晓,又是记大过一件。他灵机一动将牌位掉换了几个位置,把那破烂的一个放到后排去,如此一眼望去便不怎么看得出来。
他干完这事又朝白家的列祖列宗拜三拜,口里念念有词道:“太爷爷的太爷爷,您的孝顺曾曾曾曾曾孙儿玉错犯大不敬之罪,希望太爷爷的太爷爷不要怪我,将地方临时让与您的孙儿给太爷爷坐一阵,以保全我三哥不被家法搞死搞残。”
白玉沉见他念念有词,叹气道:“二哥,你不必护着我,就算父亲动用家法,我也不会改变心意。我自知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甘愿在此跪一辈子祠堂。”
白玉错连忙将后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白玉沉一听父亲竟欲休掉母亲,终于动容,随他一起赶到后院。
姜氏见到儿子形容憔悴,哭得更加伤心欲绝,母子两人抱头而泣,白廷渊没了办法,推开一旁搀扶的闫安,仰天悲叹:“天啊,家门不幸啊!”
说罢,两眼一白,竟然晕了过去。
白府经此一役,诸人均元气大伤,白玉沉虽有万般不愿,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休了母亲,唯有暂把婚事答应下来。两个兄弟见他松口,纷纷加以劝说给他吃定心丸:
“是啊,阮四小姐虽然凶悍,但她同你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又救过你的命,将来你还不是把她牵着鼻子走?三弟你别怕,咱们哥仨人多,她就一个,若她过了门还敢撒泼欺负你,二哥帮你好生教训她,保管胭脂虎变胭脂猫,乖乖听你的话!”
白玉错说罢还“喵”了一声,做了个猫的温顺脸;见三弟面无表情心事重重,白玉谨推开二弟,补充道:
“三弟,欲速则不达,你若真放不下那民女,也须再成亲后等上个一两年,到时候将她纳进来作妾,若小弟妹不肯,我令你嫂嫂出面劝说促成此事。自古以来君子谁不是三妻四妾呢,到时候也由不得她不肯,你自可放宽心。”
白玉沉忽然抬起头,盯着大郎眼睛道:“我同明姑娘是真心相爱、至死不渝,岂能再容下第三人?大哥你不懂情为何物,又怎么能了解愚弟之痛!”说罢垂头不再言语。
白玉谨脸沉了下来,他原为好意相劝,哪知平白挨了一顿鄙视。他也自小饱读诗书才学通达,然而身为白玉沉的哥哥,他的这些才能犹如萤火之光,早已被碧玉遮掩,世人只知有白玉沉,不知有白玉谨,他心中并非没有落差。被如此顶撞一番,只当对方奚落自己,闷闷不乐回了房。
晚上,张氏看出丈夫无精打采,询问之下白玉谨道:“我虽为母亲养大,但毕竟非母亲所出,母亲待我这个长子与待小三郎终归不一样。”
张氏明了丈夫的心思,道:“纵使小三叔再才情凌厉又如何,依妾身看,他终归要栽在女人手里。”“怎么说?”张氏瞧一眼丈夫,凑过去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道:“依妾身看,夫君便不该劝小三叔娶阮小姐,倒该遂他心意鼓励他追求那民女。”
见丈夫若有所思,张氏又道:“妾身前日归宁,听爹爹说如今朝中北军仲中尉同御史大夫不睦,薛康是什么人?太后的亲弟弟,廷尉府也归他掌管,谁得罪他不死也要脱层皮。我爹说若仲中尉一朝垮台,接替他的必为阮司隶,小三叔仕途如日中天,若娶了阮司隶乃至阮中尉的女儿,前途何可限量,父亲眼里便再也不会看你了。倘若他娶了的是那民女,任民女再玲珑剔透,也不过是地上的尘泥,哪能承建高台玉基?”
白玉谨没料到平日木讷谨慎的妻子能说出这番话来,不由得大为感动,握住她双手道:“三弟说我不懂情为何物,谁道如此?卿卿便是我真情所归,尤其如此夫复何求!”
张氏听了两腮飞红,低头笑道:“你妻子再不济也是个郡守千金,我同爹爹都盼你出人头地的那一日。但愿次日来临之时,夫君还能记得今夜所言。”
迎亲日旋即而至。
拜堂的吉时择在戊时初刻,白府的厅堂内灯烛四绕,焰光通明,亮如白昼。白太傅夫妇在门口欢迎嘉宾,满面笑容中多了一抹忧愁。
白玉沉整个人恍恍惚惚,大哥叫了他几回给同僚敬酒都未听见,这热闹的场合同他似乎总隔了一层,僵硬地举杯,僵硬地微笑,僵硬地寒暄,只觉身体的某一部分已随那唤作明小刀的女子死了,剩下的部分宛若行尸走肉。
终于到了拜堂的时刻,白玉沉在兄弟们的推搡下浑浑噩噩走到堂前,身边盖头下,是精心梳妆的阮三姑娘。
“一拜天地——”
这时,阮鲤的声音从喜帕下传来:“我知道你不愿来。”
白玉沉怔怔的全无反应,两人一齐躬下身去,又听她道:“你想不想见明小刀。”
他愣了愣,大襟姐催着他起身,转向堂上坐着的白阮两家父母。
“二拜高堂——”
阮鲤在喜帕下悄悄望去,只见阮山虎眉头紧皱,心事重重。她抿起唇,话音里带着不动声色的笑意:“可惜你再也见不着她了,方才我已教人赶去景仁堂追杀那贱妇。”
她的话犹如尖刀搅碎了他的灵魂,白玉沉震惊无地,一时僵硬地回头看向自己的新娘子。
“三少爷,二拜高堂啊。”大襟姐轻推白玉沉,阮鲤已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
“你怎能如此?”白玉沉的吼声惊住满堂宾客,喜乐戛然而止。
新娘子被他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大红的喜帕如一片彤云,悠悠飘落在谁的脚尖上。
阮鲤凤冠霞帔,顾盼媚生,扬起艳冶骄矜的脸,殷红的唇妆精致得如一滴从心尖躺下来的血,她肆无忌惮地炫耀着那份媚艳,美得足以令人忘记流逝时间与空间。
寂静之中,她微咬着唇,漾起一个只有白玉沉才能懂的恶意微笑。
白玉沉猝然惊醒,扯下胸前绣球红花,头也不回地冲出门。
周遭发出一片惊呼,旁人不知何故,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传来。白夫人坐在堂上啜泣,阮山虎和白廷渊面色如土,各怀心事。
阮鲤跌坐在地上,直到有人来拉她一把。白玉错将掉在自己云纹鞋面上的喜帕还给阮鲤,还不忘抖了两抖灰尘,一脸尴尬地劝慰:“弟妹稍安勿躁,三弟他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阮鲤摇头:“不,他不会回来了。”
这一世的白玉沉没有上一世那般果断,竟然一路拖到拜堂,为了不让木已成舟,为了向父亲证实自己的预言,她必须推他一把,逼他作出决定。
毫无疑问,这一世,他还选明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