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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人心、鬼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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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人类死的时候,眼前会闪过记录自己一生的走马灯。
泠很庆幸她闭上眼睛的时候,没有出现这一类的任何现象。
只有黑暗,令人绝望又安心的黑暗。
生命仿佛沙漏般一滴滴地下落着细沙,再从破损的底部永久流失。
她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是清醒还是已经入睡,不清楚外界此时是白天亦是黑夜,也不再分得清自己床边的人影究竟是谁。
她只知道自己一定是在死去,就像和遥香,和命运约定好的那样。
终于可以结束了。
或者只有女孩一个人那么相信着。
她大概不知道,自从她被吸血鬼从那本应称之为『家』的废墟堆里奄奄一息地拖出来,她就注定了无法像她希望的那般,过一个平常人那样平凡的生活然后死去。
她也不知道,自从那位被称为‘大人’的、叫作厄迦斯的男人将一朵鲜花包裹在她纤细的十指中,露出恶魔对待羔羊般伪善的笑容时,她便失去了掌控自己生死的资格。
夏野泠这个女孩短暂的一生,虽然曲折,但是可以说得很简单。
幼年失去家庭,被吸血鬼囚禁,救出后被新的家庭收养,被送到逆卷家做活祭品新娘,去世。
草草几行字就足以概括。
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觉得。
但却不知道荆棘的种子早已在她生命中扎下根。
五岁的那一年,她的房子在白色的季节中起了火。
那场将她的亲生父母和原本生活抹消的大火,她至今也不知是悲惨的意外还是刻意人为。
救她的人是吸血鬼。关于这点她一直都觉得讽刺至极。
他们把她扔到了小牢房里,处理了她的烧伤却也没给什么好脸色。
年仅五岁的她也不明白自己落入这些怪物的掌中究竟意味着什么,屏着呼吸过日子。
她被带去见厄迦斯的时候,应该过了几个月吧。就像之前描述的一样,似乎决定她的娱乐性足够到不杀她的地步时,他往她手里放了一朵黑色的曼陀罗花,轻吻她的手背后便送她回了牢房。她毫无防备地把那盆花搁在了根本打不开的铁窗旁边。那株植物似乎也不需要阳光似的,在只有烛火和黑暗的阴冷之地反而放得愈盛。
大概是那个时候吧,隔壁房间的女人突然开始和她说话了。唱歌很好听,也十分温柔的女人。她没有去深究这份关怀为何会选择在那个时间发生,毕竟五岁的孩子又能知道什么?
然后一天晚上,那个女人在某天夜里朝她伸出双手,死死地扼住了她的脖子。
“学会绝望,这样才能活下去。”
爱唱歌的女人这样告诉她,在被拖走之前依然丝毫不变的温柔微笑却成了女孩最深的梦魇。
她丢了魂似的,整日恍惚度日地咀嚼着她的遗言。似乎是听守卫报告她基本不进食的情况,这次厄迦斯来到了她的牢房外面。
“吃点东西吧。” 那天他披着件洁白的大风衣,一只裹在皮革里的手划过她的脸颊。“不许死,答应我。” 声音里有不容许任何反抗的威严。
她险些把那当成了温柔,狐疑却又没有选择余地,只能继续木然地进食。
也不知是哪天,她向牢房另一端的男人搭了话。
成日疯笑着,满口胡话,神经病似的的男人。
男人听到她的疑问咯咯地笑出了声,借着烛光她第一次隐约看清了蓬头垢面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研究,充满疯狂的眼睛。
“你问她为什么杀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她是想让你解脱呀。”
斑驳生锈的铁栏杆另一头瘦骨嶙峋的枯手塞过来的匕首和干裂的笑声令她不寒而栗。
“只要这么做,就可以解脱了哦。”
“那你为什么还没有这么做?”她瞪大眼睛,惊惧地紧攥着手里的利器,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被一点点剥夺。
“咯咯咯咯·····”刺耳怪异的笑声像是病人垂死时挣扎的呼吸,正渗入骨髓侵蚀掉她仅存的一点意志。
“我还有要做的事情!·····但是信不信由你啊···”他似乎终于笑累了,声调高亢地像演讲的政治家般宣布着前一句,随即迅速地压低声音咬着那几个字,沙哑得仿佛巫师的诅咒。
六岁那年,泠第一次试着割腕。
说实话,前几次的试验真的让她痛不欲生。她的力气不大,想要一鼓作气割破手腕不行,只能一点一点地感觉礼人从皮肤里切过。好不容易抖着手完成了第一步,那血却没流几分钟就开始结痂凝固了。她冷汗出了一头,看着满手的鲜血低低地哭了起来。
第二天守卫来的时候果不其然地发现了满地的血迹,揪住她就是一顿审问。她一边装着柔弱可怜哭了出来,一边抽噎着粗糙的谎言。守卫盯着沾在了她衣服上的血似乎本还想再做些什么,却被同伴一把拉过说是处理急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么,这种时候,如果你是一个想怂恿他人自杀的人你会怎么样呢?
一点威逼利诱,一点恐吓,再加一点看似好心的劝说,足以动摇一个心志尚浅的女孩。
你教着她要从哪个地方割破流血会更快,教她用那盆曼陀罗花的香气来盖过鲜血,用危言耸听的恐吓告诉她如果她活下来会被怎样得生不如死——于是她听了,每天夜里蹑手蹑脚地站在床上,在花的正上方割破手腕,让血液全部浸入土壤。
常规之下这种办法根本无法奏效,吸血鬼的嗅觉那样灵敏,怎会被一株普通的植物糊弄过去。
但是你知道这不是什么普通的植物。
那是你花了半生寻找的黑色曼陀罗,你比任何人都熟悉。
『传说,黑色的曼陀罗是被诅咒之花。
紫黑色的花瓣,无解的剧毒,在偏僻之处暗自滋生的高贵花朵。
但是如果用鲜血浇灌让它生长开花,那么它便会满足自己的宿主一个愿望。
这本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因为无论怎样的愿望都可以被实现。
可是这种花所实现的愿望,仿佛是对人们的贪念一种扭曲的惩罚,都会以某种形式变成诅咒。
和它的毒一样,无法破解的诅咒。』
你曾搜集来的奇闻异录是这样记载它的。你知道那个吸血鬼把一支这样花送给一个人类目的绝不纯粹,但是你会告诉那个小女孩吗?
笑话。
倾其一生寻找的诅咒之花竟在这里遇见,你必须亲自看到传说是否真实。所以无论怎样你都必须保证这个女娃每天活着给那朵花喂血。但是就算给你机会你也不会亲自尝试,你不想在忍受放血的疼痛之余还想被诅咒。至于这个小女孩会怎么样,你并不是多愧疚。
反正人心各怀鬼胎。你这样和自己说道。
泠很久以前便会偶然做起怪梦了。
单调得可怕的梦境。
黑白的树影,来回莎莎地奏响,簌簌地在她耳边低语。
她会漫无目的地在其中游走,直到面前的林子终于朝两边微微分开,有人会背对着她坐在一座巨大的断树根上。
深紫色的长发蜿蜒地铺开,穿插着殷红的黑色裙摆层层叠叠地翻覆在地上;由荆棘编织的花冠坐落在她的头顶,墨色的花朵缠绕在她裸露的手腕上。
“呐,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梦。
很久以后的她才慢慢明白,那是给予她痛苦和转机的始作俑者。
住在黑色曼陀罗里的精灵,因她鲜血的浇灌而再次苏醒。
女孩曾在梦中向精灵许过愿。
“我想死。”
对她来说那是梦,对精灵来说却是个无比让人费解的愿望。
这小女孩明明可以要金钱、权利、幸福、报仇、自由。
可她却只想要死亡。
精灵觉得她既让人困惑却又愚蠢至极,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完成了自己的工作。
它把女孩的愿望变成了诅咒。
兑现诺言地把她从夏野家的庇护剥离出来,扔进了注定死亡的恶魔巢中。
精灵看着女孩一天天地朝死亡越走越近,毫无挣扎地越走越近,却忽地生出了一种莫名不悦的情绪。
人类应该是自私的。
人类向它许的愿应该是自私而令人作呕的,所以才会用诅咒去惩罚他们。
但是这个女孩,没有。
没有什么私欲,甚至到现在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精灵觉得这个事实无论怎样对自己的身份似乎都是一种侮辱。
于是它再次开始在女孩的梦里出现,一次次地蛊惑着女孩许下自私的愿望。
起初女孩依然固执己见地选择死亡。
但是当女孩听说那个叫做夏野遥香的女孩去世的那一刻起,顽固的执念就动摇了。
于是精灵在夜晚温柔地向她抛出了诱饵,将女孩支离破碎的灵魂牢牢地用诅咒再一次缠住。
这次女孩许的愿是活下去。
精灵得到了两个愿望,死去,与活下去。
似乎是不可能同时完成的愿望。
可它是被赋予了诅咒天赋的异种,这点要求对她来说只是增添乐趣。
首先女孩必须死去。按人类生理的定义,呼吸和心跳停止活动就算死亡。
女孩会每年至少都死去一次,然后再次醒来。
她的心脏会恢复跳动,血管会继续流动,但她苏醒的时候会伴随着堪比挖心的剧痛。
她无法彻底死去,却又无法活过一年。
还有比这更美妙又贴合要求的诅咒了吗?
精灵痴痴地笑着,毫不犹豫地给女孩下了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