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台兴城百鬼【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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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夜行
望舶巡检司后院的烛火自入夜便一直亮着。
鸿胪寺少卿梁汝通和望舶巡检司使刘向东皆是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懒懒地靠在玫瑰圈椅里，唯有何云修，腰背挺直地坐在圈椅中，双眼炯炯有神。
过了片刻，两个道士走了进来。
何云修问：“如何了？”
“那个东瀛使团，当真有问题。”
梁汝通和刘向东闻言顿时没了瞌睡，二人对视了一眼，梁汝通道：“道长打探到了什么，还请细细说来。”
“我们一路尾随着东瀛使团一行人，看到他们抬着贡品和行李进了四夷馆中后，却发现他们将一只四角微翘的箱子另外安置，当时人太多，所以我们不敢跟的很近，不清楚那只箱子被放在了何处。之后，那些东瀛人呆在馆中没有异动。直到晚间酉时，那位使臣大人带着那个长着狐狸眼的公子并几个武士去台兴城内逛了一圈，在回四夷馆的山路上，那位狐狸眼的公子险些被一位姑娘给冲撞到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路上人多，难免会有碰撞。难道没有什么其他事发生么？”梁汝通听得无趣，打了个哈欠。
说话的道士顿了顿，有些为难地望向何云修。
何云修笑着给梁汝通添了一盏热腾腾的茶水：“大人莫要着急，我师弟说话定然是有缘由的，兴许下头就出事情了呢。来，大人先喝口茶水，听听师弟要说什么。若是他说些废话啊，我叫他今晚给大人守夜。”
梁少卿被逗笑了，脸色也和缓了几分：“哈哈哈，我可不敢让道长守夜。”
何云修轻轻扬了扬下巴，示意道士继续说下去。
“……奇就奇在那位狐狸眼的公子扶了一把那位姑娘之后，居然派人跟踪那位姑娘。而更奇怪的是，在那位公子派人去跟踪那位姑娘之后，藤原大人也让人悄悄地跟踪着那位公子的人。”
“后来他们回了四夷馆，我与师兄弟们就跟了过去。那位狐狸眼的公子当真不是普通的使臣，他能用纸片化成貌美的侍女，而且他的一柄蝙蝠扇也能化成女子。隐隐约约地，听见那个女子说他是东瀛国最厉害的阴阳师，深得东瀛国主的器重。而且这位公子似乎与那位藤原使臣有些纠葛。”
他说着便将所听到的对话简单地学了一遍，却未详说箱中装的是鲛人和贺茂几松的另一个目的。
刘向东大惊：“没想到这东瀛人竟然想着用阴邪的药物乱我大衢朝纲！这可如何是好？梁大人，请快快上报给陛下吧。”
何云修反对道：“刘大人莫急。我揣测着他们现下未有所行动，一是因为不知台兴城中是否有与他们可以抗衡的降妖者，不知底细，不敢轻举妄动。二来，在皇都放妖鬼更直接，所以恐怕对台兴小城不放在眼里。既然他们未动手，我们便是安全的。如果现在上报朝廷反而引起他们的注意，打草惊蛇。台兴城里将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啊。倒不如装作不知情，然后想个好计谋，趁其不备攻之。刘大人，梁大人以为如何？”
“何道长说的在理。如今我们既然知道他们的阴谋，倒是不用着急了。”梁汝通心不在焉地附和，心里却一直在琢磨方才道士所说的话。
依着道士的话，使臣藤原孝允和丰臣介川关系并不好，私底下甚至于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宦海里沉浮的人最为敏感，梁汝通心里一喜，皇帝陛下近来流露出希望将周边小国纳入大衢版图的心思，这种事自然急不得，梁汝通也心知自己没那么大的本事能为陛下实现这宏图伟业。但东瀛国四面临海，物资贫乏，粮食布匹往往要从高丽等周边小国购买，若是能帮助皇帝陛下将东瀛国所有的贸易垄断，将东瀛的钱财名正言顺地充入大衢的国库，陛下想必会很高兴吧。藤原家族在东瀛朝堂上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能帮着藤原孝允将那个阴阳师给收拾了，不仅能够解决陛下所担忧的问题，也能使藤原孝允欠大衢官府一个人情，到时候让他说服他父亲将所有贸易都交给大衢，岂不是一举三得。这事可以做文章，指不定来今年的升官就指着这一笔了，梁汝通越想越美，差点没笑出来。他瞧了瞧身侧的望舶巡检司使刘向东，心道这事真要做成少不了刘向东的出力，但可不能让他抢了头功，在谋划出计策之前可不能让他看出自己的心思来。梁汝通连忙正襟危坐，轻咳一声，“道长继续说。”
“之后那只扇妖便出了屋子，化作一柄扇子入了一棵树的树身里。我揣测，这棵树是那个阴阳师所养的妖鬼居住的巢穴，或许那个大箱子里装的妖精，也在树身里头。”
“嘶，”刘向东忧心忡忡道，“这东瀛人居然以树为巢养妖，不知这树中的妖有多少。”
何云修却不以为意地拍拍自己腰间别着的葫芦：“这倒没什么害怕的，就像我们捉妖的，身上也会带着几只刚捉的妖鬼。妖鬼既然有了主人，便比孤魂野鬼更好收服。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捉了它们的主人，它们便成了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只是，这人既然不是丰田介川，那他叫什么名字？”
另一个道士连忙道：“我知道。他的真名叫贺茂几松。我一直盯着东瀛使臣的屋子，所以听到了他说的话，他称这个人为贺茂几松，说他是阴阳寮的寮头大人。”
“寮头？”梁汝通一惊，“这倒是个不小的官职。没有几分真本事，是轻易坐不上这个位子的。何道长，你务必要小心啊。”
何云修轻笑：“大人放心，我们通天观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他说着站起来，“今日时辰也不早了，大人们早些睡吧。何某便先告辞了。”
何云修踏出房门前又扭过头来：“啊，对了。大人们今晚可千万要盖好被子，关好门窗。今夜是元阳节，鬼门大开，难保有不长眼的鬼会误闯进宅院里来。虽然不伤人，但若是不小心瞅见了，还是会吓着的。”
梁汝通和刘向东闻言对视了片刻，俱打了个哆嗦，连忙各自回屋歇下了。
何云修出了屋子，对身后的二人道：“二位师弟也累了一天了，快去休息吧。对了，那位姑娘住在何处？”
“师兄弟们不敢靠的太近，远远的瞧见那姑娘与三位衣着不凡的公子进了山脚下的同福客栈。”
何云修点点头，示意二人下去。
其中一人却没走，低声道：“师兄，适才在两位大人面前我未曾细说，那贺茂几松不单是要将大衢陷于人间炼狱，他此行还另有目的。那只箱子里的妖也是大有名头。”
“什么？”
那人在何云修耳边耳语了一番。
听了那人的话，何云修也是有些吃惊：“竟有此事。师弟，你方才做的很好。这些话不能再告诉其他人了，否则若是这些朝臣也起了贪心，倒让我们有些为难。”
“师兄放心。我定不会叫第三人知晓。”
过了半个时辰，另外几个道士也回来了，手里还提溜着一个小男娃，用捆仙绳绑着，似乎怕他呼叫，嘴里还塞了一块布。
何云修给师兄弟们挨个倒了杯茶水：“师兄弟们辛苦了。这是？ ”
“不辛苦不辛苦。哦，这只妖从四夷馆溜出来不晓得要做什么。这小子力气不小，蹿得也快。好在我们几个还有些准备，这才没叫他逃脱了去。”
何云修抿抿嘴，思量一番，吩咐道：“师兄弟们今日肯定辛苦的很，早些休息吧。这个人，就交给我来处置。”
关上房门。
何云修给这个小孩子松了绑，又去了他嘴里塞着的帕子，温声道：“把你勒疼了吧？小家伙。”
垂髫小童眨眨眼，疑惑道：“你跟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是。”何云修道，“不过我们都没有恶意，只是想向你问些事。”何云修顿了顿：“小家伙瞧着年纪小，还挺沉稳的嘛？我给你松了绑，你怎么不逃？”
“往哪儿逃啊？”垂髫小童声音稚嫩，说出的话却一点也不像个稚龄的孩子，“你既然敢给我松绑，肯定有后招。我费工夫做没有用的事，还不如不做呢。”
“你倒是一点儿也不像个孩子。”何云修轻笑，“呵，是了，你是妖啊。看着年幼，保不定有好几百岁了吧。你是什么妖？”
“你这道士倒还有眼见力，我确实年岁不小了，只我这外貌，寻常捉妖师都还以为我还幼小呢。”小童跳到玫瑰圈椅上，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顺便还从桌上的果盘中一手抓起一个果子吃的津津有味，丝毫不客气：“不过我不是妖，是鬼。我是云外镜鬼。你听说过吗？”
何云修实诚地摇摇头：“没有。”
小童显得有些失望：“哎，怎么连这么有名气的鬼都不认识啊。算了，你是大衢人，不知道我也正常。东瀛国中有七十二种妖八十一类鬼，所有的妖鬼都是数以百计的，唯有一种鬼，是独一无二，这种鬼很厉害，能够辨识世间万物的本心，就算是混在凡人中的妖鬼神魔，这种叫做云外镜的鬼都能辨识出来。我吧，就是东瀛疆土内唯一的一只云外镜鬼。”
“哦。”
“我说了这么多，你居然只说了一个‘哦’字？”小童愤愤道。
何云修想了想，问：“既然你是东瀛国里唯一的一只云外镜鬼？那想来法术还是挺厉害的咯？”
小童有些得意地翘了翘嘴角：“那是当然。”
“那你怎么会被我的师兄弟抓住？”
“……我虽然年岁大，法术也不错，但术业有专攻嘛，我的高深法术，只是在识妖辨鬼这一方面。于其他方面，倒是弱的很。不过总是能逃脱便是了，要不是贺茂那人封住了我大半的法力，我哪能那么容易被几个乳臭未干的小道士给追上。”
何云修试探道：“听你这么说来，这个叫贺茂的阴阳师还是挺有本事的。”
“哼。”小童脸上现出不忿之色，“他厉害什么，不过是个偶然得了御袚串这种至邪法器的宵小之辈罢了，若没有御袚串护体，他兴许连方才那几个道士都打不过。他于打斗并不擅长，只因着善画符写咒才有如今的地位。他趁我没有防备使了些伎俩，逼的我与他签了契，只能一辈子做他的式神，供他差遣。这仇我还没报呢。倘若他不使诈，与我堂堂正正地单打独斗一场，兴许我还能打赢他。”
“式神是什么？签契书又是什么？”何云修很好学。
云外镜鬼有些不耐烦地回道：“你们大衢国的道士怎么如此孤陋寡闻？就算你们本国的法术再厉害，也得多了解了解外族的手段吧？没听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么？你们就一点儿也不担心有一天外族借着阴阳之术将你们给击败啊？”
他嘴上这般的不耐烦，倒还是细细地给何云修讲解了一番何为式神，何为契书。
何云修也觉得有些好笑。这还是头一回跟一只鬼如此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聊天呢。这只云外镜鬼，还是挺有意思的，好像跟其他的恶鬼不大一样。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瞧见这鬼说到‘式神只能做主人的奴隶’时一脸的不高兴和不情愿，何云修鬼使神差地问了句：“若是我有法子让你离开你的主人？你可愿意与我结盟？”
云外镜鬼忽的没了声响，定定地看了他半晌。
屋子里安静地只能听见烛火地蜡油滋滋燃烧的声响。一片寂静之中，何云修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唐突，太过冒进。眼下这鬼瞧着无害，谁知究竟是敌是友，若是东瀛人的心腹，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一行人。何云修有些懊恼，都怪方才气氛太好，自己竟一时失了戒备。
烛火爆了个灯花，“噗嗤”一声，像是在嘲笑何云修。
云外镜鬼却忽然开了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与他结了契，是没法子出手害他了，不然会反噬。除非他死了，契约才能自动解除。不过，你当真有本事能杀了他吗？”
云外镜鬼一字一句说道：“若是有，我与你结盟。”
子时还差一刻，蒙头呼呼大睡的许行荇被闫衍枳叫醒。
“嗯~”许行荇初睡醒，从被褥里伸出胳膊来反手揉了揉眼睛，无意识地发出声娇哼，“衍枳哥哥，时辰到了吗？”
长发披散在枕背间，小脸盈盈，说话软软糯糯的，带着比平时更甚几分的娇憨，令闫衍枳竟有了几分难耐的燥意，忍不住地想亲亲她，还想要……更多。
好在理智还有，记得屋里头不只有他们二人，还有两个坐在圆桌前喝茶玩牌九的碍眼鬼。闫衍枳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才好容易将心里那点邪火压下去，温声道：：“嗯，时辰差不多了。快起来，我们待会就能看见百鬼夜行了。”
“嗯。”许行荇笑嘻嘻地撒娇，懒懒地伸出一只手来，“起不来。”
闫衍枳轻笑，握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许行荇软骨头似的，脑袋直往她身上钻去。闫衍枳忍不住俯身亲了一口，那种好不容易平息的燥意从小腹又有隐隐升起的苗头，闫衍枳摸摸她的脑袋，悄悄地退后两步：“咳，我先出去。”
闫衍枳撩开床顶垂下来的帷帐，几乎是落荒而逃。
在外间桌上摸着牌九磕着瓜子的二人丝毫没察觉内室发生了什么旖旎片段，只玩到兴头上的宋仪恒无意间抬起头瞅了他一眼，后知后觉地问：“爹，你方才进去了啊？”
闫衍枳没回他，瞧见许行荇收拾妥了出来，便催促道：“熄了烛火罢，免得招见了鬼。”
同福客栈对面就是两层高的酒楼。酒楼之上，结盟完成的何云修也带着好奇的云外镜鬼一同等待着一年一见的鬼门大开。
子时。远处的海潮开始一阵又一阵地拍打海岸，呜呜的海风盘旋在海城上空。似乎是为即将出行的鬼王造势。猛然间，在海与岸的交接之处出现了一道恍如白昼的光，光灭之后，一道绵延无尽的高大城墙出现在海岸之间，红漆铜门上铜铸的饕餮兽缓缓转动眼睛，发出沉闷的吼声。
铜门缓缓打开，成对的红灯笼从门内飘出来，照亮了整条山路。接着，一队身穿黑衣斗篷的蒙面人从门内出来，他们双脚悬浮于地面，双手交握与胸前，露出一截森森白骨来。接着，八只骷髅鬼抬着一顶金碧辉煌的轿子紧随其后，轿子上端坐着一个穿着官袍的大肚长脸青面鬼，长得凶神恶煞，端的一副官派头。
云外镜鬼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失望：“我说，这就是你们大衢的鬼王啊？长得也不是特别可怕么。就前边的仪仗瞧着有架势，这鬼王么，实在是有些让人失望了。”
何云修轻哼：“你们东瀛人看东西都只注重外表的吗？难道说非得长的最恐怖的才是鬼王？长得最魁梧的，才是人间的帝王？只有能力最厉害的，才是上位者。不是么？”
“那也长的太寒碜了吧？”云外镜鬼道，“哎，白费了我的时间。我得走了，不然贺茂醒来发现我不在了得找我。咦，那不是野寺里鬼和青行灯鬼么，他们怎么混在这群大衢鬼里头了？我下去找他们一块儿回家去。”
何云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经意扫过对面的同福客栈时，却愣住了，只觉得眼里都要溢出泪来。
这夜深人静的夜里，没想到也有人跟他们一样，悄悄地躲在窗户后头看着百鬼夜行。
而在幽幽鬼灯的烛火之下，那个最靠边的，可不就是自己找了许久的宋师兄！
何云修想喊住他，却听见宋仪恒身边的女子拍了他一下：“儿子，去给我拿盘瓜子去。”
儿子？
谁的儿子。
宋师兄怎么成了别人的儿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年多究竟发生了什么。何云修皱了皱眉，暂且收起了立刻相认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台兴城百鬼【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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