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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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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岁上下的女人,和我差不多高的个子,穿着及膝的小碎花裙子,如瀑长发一直垂到了腰际。
她长着一张精致年轻的脸,形容憔悴,眼底里盛着死灰一样的难过,浓得仿佛那是一片幽深的海域。
我看到她身边跟着一道黑色的影子,我能看清黑影的样子。
是与她差不多的身高,乍一看上去只觉得黑影与她长得相似,但细细去瞧,却能分辨出那是另一个女子。我甚至还能看到她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
即使她现在成了跟在女人身边、不为世人所见的黑影,那些伤痕落在她身上依旧让我觉得触目惊心。
那个黑影亦步亦趋地跟在女人身边,端着小心翼翼的表情,生怕跟慢了一步就会被她甩出很远。
我看着她一步步很慢地走过屏风,脑子里想着青殊手记上记载的一些东西。
手记上说,黑色梦魂多因至亲故去、日夜忧思而生,形似宿主,也似其亲。或心有不甘,或胸怀怨愤,常造梦靥,轻则令人昼夜难寐,精气亏损,重则致以残躯卧病。
手记上也说,渡魂使自接任起而有渡魂力,收魂时能有二途,一则入梦,二则破时。
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我想,这大概是承了手记中说的那什么渡魂力才生出来的吧,就像我突然之间就能看见那些传说中的黑色梦魂一样。
可手记上有些记录很详细,有些却语焉不详,譬如渡魂力具体有什么能力,入梦和破时分别说的什么意思,等等这些都没有说清楚,往下便跳过去记录别的东西了。
之前阁主说的也是简单,但回过头来仔细去想,我就发现阁主口中说着的那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实则让人一点头绪都抓不出来。
所以我只好按下心中无从下手的茫然之感,扯一扯嘴角,露着镇定自若的表情,慢吞吞地踱至太师椅前坐下。
冷硬的触感让我心里真正的多了一抹冷静,我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间找到了那团乱麻中的一头丝,只等我慢慢地将它扯出来,我便能解开那团麻。
我没有说话,朝她伸出手,示意她落座在我右手边。
她亦没有说话,冲我点了点头,便安安静静地在我下首右边落座。
她刚一坐下,她旁边的茶桌上出现了一盏茶,也是白地青花茶盏,茶香和着白雾从没有盖实的口子冒出来,散入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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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上说,凡入渡梦阁者,都需饮一杯销魂茶。
销魂茶,顾名思义,销毁梦魂之茶,一听就知道是我用于收进入此间的人身上所带黑色梦魂的必备道具。然而,单单有这茶是不够的,否则我便不会坐在这了。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缓的语调听起来像是历经人世沧桑的老者。“饮下这杯茶,然后去那张榻上好好睡一觉,再醒来一切都会好的。”
台词就这样自动自发地从我口中冒了出来,然后我抬手,指向了那架绣着山水的屏风,我的脑中没有浮现任何想法,像是有人在无形中提拉着我这样做。
我心底不住地觉得荒唐可笑,有什么事情,是真正一觉醒来就能好的呢?
八年,我醒了不下三千多次,从来没见好过。
这样想着,我便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自己是这样一个被噩梦缠身的人,修了三年的心理学,给自己催眠了三年,才勉强让自己挣脱了夜不能寐的困境,然而一转头,我却要去治好别人也是噩梦缠身的毛病,想想自己都觉得自己可以造上八级的浮屠了。
那个女人没有过多的疑问,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神色一直是那样淡淡的,比我还像被无形丝线操纵的木偶人。
她听了我的话,脸上的表情不变,修长的手指捏住杯盏,左手掩在右手上,执着杯盏送到唇边,脖子一仰,便将那茶一饮而尽。
饮下那杯茶,她突然像是沾了人气,修得干净利落的秀眉一抬,眼睛便望向了我这边,除却进门时的那股死气,她眼中多了几分活力,仿佛那一个木偶人在刹那间便活了。邀功似的,她冲着我将杯盏朝下,向我显示她已经将茶尽数饮下了。
茶盏翻转,金黄色的液体凝成了一滴,忽的一下与杯沿断了联系,滴落到地上,暗色系的地砖上顿时染上一个颜色更为深重的小点。
在她饮下销魂茶的刹那,我脑中清晰地浮出了她的名字,肖依依。
她依旧像来时那样,迈着小步子,安安静静地绕过屏风,她的影子便投在了屏风上,我有种她瞬间没入了那幅山水屏风的错觉。
身入山水间,一梦两三年。
肖依依饮过销魂茶,卧在湘竹榻上,只一会儿便沉沉地入梦了。
我移步过去,发现肖依依身边跟着的梦魂此时已经不在了,而沉睡中的肖依依一脸安详。
倾身上前,抬手捏出手势点向了肖依依的额头,我的手移开之后,她额头上被我点到的那处缓缓现出了一个红点,那红点的颜色愈来愈深,鲜艳欲滴。
我伸出左手,摊开了托在空中,右手往左手上空挥过,左手掌心乍然出现了白地青花茶盏,没有盖盖子,热气蒸腾。
我又一次俯下身,将茶盏托在肖依依脸侧,右手在她额上轻轻一扫,那滴鲜红便从她额上滴了出来,在空气中划过一道清浅的弧度,滚入盏中。
直起身,眯眼看着盏中那滴鲜红慢慢融入茶中,我又一次踱回太师椅前,将茶饮下。
我觉得头有不适,似乎随着茶入我心,肖依依的前尘往事也随之涌入我的脑海里。我靠在太师椅冷硬的椅背上,抬手撑在茶桌上,食指抵在额上,拇指揉了揉太阳穴。
揉着揉着眼皮竟不自觉地愈渐沉重,我撑不住那份沉重,阖上眼,沉入一片混沌的意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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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中我听见有人在争吵。
睁开眼,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团黑雾之中,那种悬空没有着落的失重之感让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时正身处于半空之中。
循着争吵声向下看,我看见了肖依依,还有另外一个女人。
我身处万丈高空,理当俯视着她们才对。可我分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脸,放大了落入我的眼睛,就像有一块巨大的幕布张罗在我跟前,放映着底下所发生的一切。
那个人和肖依依的黑色梦魂长得极为相像,在看清她的脸时,一个名字涌入了我的脑海中。
余冉。
我突然意识到,我入了肖依依的梦,像上帝一样浮在上空,看着底下的她们。
可我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上帝。
余冉躺在病床上,一身病号服宽宽地套在她身上,竟衬得她是弱不禁风的模样。
盖在余冉身上的被子朝前卷了起来,堪堪抵在她的腹部,而她整个人向前倾过去,纤瘦的手抓着肖依依的领子,两张脸凑得极近。
她的脸比我还要苍白,就连嘴唇都失了颜色,整个人瘦得几乎能看见骨头的轮廓,下巴尖得仿佛能在下一秒戳破一层纸。
肖依依的眉间紧紧拧成了一个“川”字,痛心疾首的表情落到了余冉眼中,却让余冉讽刺地扬起唇角,笑出来。
我看见余冉那只抓着肖依依领子的手在轻轻的颤抖,手指修长纤瘦,指节分明,还能隐隐看见白皙的手背上那些叠起的青筋。
清冷的声音裹着既爱又恨的感情,风一样从底下卷入我的耳中。
“你不是恨我吗?不是恨不得让我生不如死好为云湘讨回公道吗!现在云湘终于能够安息了,你得偿所愿了,还来我这里干什么?你还来干什么!耀武扬威?还是看我笑话?”
肖依依紧紧拧着的眉头几乎都不见松,她抓住余冉揪着她的那只手:“余冉!你能不能理智一点?能不能冷静一点听我解释!我真的不想再看到你这么作践自己了。”
余冉挣扎了几次,将自己的手从肖依依手中挣开来。
她的手缩了回去,按在胃那里,紧紧拧了拧宽松的病号服,身体缩了回去,跪在病床上抬起脸,望着天花板不住地笑,笑到快断气了,她低下头,凶狠的目光钉在肖依依脸上。
“作践自己?肖依依,你是不是觉得我就应该是这样贱,被那么残忍地对待之后,还得巴着你,任你去作践。你心情好,就对我好一点,你心情差了,就再来一次?”
她凶狠地盯住肖依依,一通对峙之后突然唇角一勾,又一次笑了:“你想解释什么?解释你上哪里联络了二十个男人?解释你怎么交代他们让他们来整整折磨我三个小时?还是解释其实抓我不是你授意的、人不是你叫的?那你不如先跟我解释解释,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为什么你看见我被人作践,却扭头和那个老男人相谈甚欢!你说,我都听着。”
面对余冉的一再质问,肖依依的脸色一白再白。她站在原地,只是看着余冉,却一句话都没说。
“说不出来了?是,云湘是因为我而死的,所以你心疼她,为了死去的云湘你甚至可以不顾念旧情报复于我。依依,你还记得吗,云湘死的那天,你说你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呵,我不求你原谅,我只要你记得我。”余冉从床上下来,光脚踩在地上,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慢悠悠地像是散步一样后退着,一直退到了窗边。
肖依依终于有所动容,连忙跟过去。“余冉,你冷静一点。”
“冷静?我很冷静啊。”余冉笑着,纵身跳出了窗子。
肖依依飞扑过去,堪堪抓住了余冉的手。
“肖依依,我要你永远记住,云湘是因为余冉死的,而余冉,是因为你死的。”余冉说着一点一点掰开了肖依依抓着她的手。
我听见肖依依声嘶力竭地唤着她的名字:“余冉!”
在我底下,余冉的鲜血慢慢从她身下蔓延出来,染红了整片地面。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也是这样,被铺天盖地而来的鲜血染红了整片黑暗的荒原。
无形的丝线又牵起了我的手,我看着自己捏出一个奇怪的手势,朝下一指,一道红光便自我手中射出,没入黑暗中。
这之后,我感觉底下突然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吸力,我似乎能望见底下那片黑暗里,有一股黑色的巨浪旋转着,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那股吸力拽着我,将我拖进了下方翻涌着的黑色漩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