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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三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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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摸索久了,便会觉得适应了一切,能看清脚底的路,也能看清前方漫漫无边的黑洞。
狐焱在这黑暗中行走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天地覆灭,这个世界本来就该是这个漆黑的样子,默默寂寥的路上,他没有任何想法,亦没有任何情绪,只觉自己应当这样走下去,没有尽头。
身上有些冰冷,可以说是没有体温,像是一具尸体,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理当如此,自己不是早就死了吗……
直到眼前出现一抹白光,像是太阳的暖光一样,照得他周身温暖,他才有些微的知觉,四周萦绕着阵阵花香,还有那抹熟悉的味道,让他迷恋的味道。
他缓缓睁开眼,环绕在他身边的是这世上最温暖的怀抱,狐焱以为自己仍在梦境,紧紧依偎上去,又抱了很久,他才彻底清醒。
那是他见过的最俊朗的容颜,下颌如刀刻,薄唇紧抿,眉心微蹙,眼中有无数疲惫,却尽被担忧所盖。
狐焱愣了片刻,犹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对方的怀抱似怔了怔,揽在腰间肩头的大掌忽然卸力,他听闻头顶上好像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般,将下巴抵在了他的头上。
发间柔软,滑润的触感萦绕指尖,亦风轻轻将他放下,张了张嘴,启口问道:“口渴吗?我去给你倒些水。”
话音刚刚发出,狐焱便猛地惊醒,原本清朗的声音变得晦涩,即便是重逢那会,也只是沉邃刚毅罢了,现在却沙哑得让人认不出是他。怔忡间,亦风已端了水过来,简陋的一个竹筒,但却干净,狐焱就着他的动作,一口喝下去,筒里的清水去了一半,他确实渴了,久旱。
“我睡了多久?”他垂眸问道,声音发出来时,他有些惊诧,比亦风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之前发生的事慢慢想起来,自己恐怕昏迷了不少时日。
“三天。”亦风就着他喝了一半的水一饮而尽,声色稍清了些,便继续道:“那妖孽死后,你火灵爆发,失去神志后却一直在自虐,好不容易拦下你,却没过一会便力竭晕了过去。”
狐焱静静听着,过了一会,才怅怅呢喃:“还是死了啊……”
自己救下的孩子,却被他亲手杀死,心里有一处仿佛被绞碎成了渣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早没了阿耀的血迹,想必是亦风为他清洗干净了罢。
亦风站在一旁,不知如何开口劝,便指了指一旁的木兰树给他看,“木兰望春而开,想他今后可与花鸟为伴,不会再走歧路了。”
狐焱朝他所指看去,眼前如同梦境中的高大木兰,繁茂盛开,花叶灿烂如琉璃,风一吹,香气便肆意弥漫,入人口鼻,原来一直萦绕在他周遭的香气,是从这而来。他磕绊着起身,迷恋着缓步而去,亦风在他身后轻声道:“这是他魂魄所化。”
幻魂阵一破,施阵者注定灰飞烟灭,狐焱顿住脚,笑了笑,有花瓣落在他肩袖上。
“应当是很喜欢你,才会在死后变作木兰。”亦风淡淡说道,随手取来毛氅,为他披在身后。
到底是有多执着,才能在死后卑微到变作他人的爱物,狐焱在此之前从没对花草有过异样的喜爱,唯一的那次,只是十年前的一个风雨夜,亦风独酌,他靠在他的脚边,洞前一棵木兰树,枝叶伶仃地矗立在那里,当他写下“日晏开门未,秋寒有酒无”的时候,他都从未想到,会以一棵木兰来与亦风相通。只这媒介物,竟让阿耀以为是定情之物,他魂魄化作木兰之时,到底有多悲怆又绝望……
狐焱抚过头上的枝桠,木兰仿佛知道是他,轻颤着落下,恋恋不舍地落在他黑发间,他取下,握在掌心,叹了一声,便释然,任其随风而去,化作春泥更护花。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闷……
狐焱静静站着,像是一尊泥塑,背影似融进了花叶里,声音却卑微,他苦笑,启齿问道:“你爱过我吗?”
这个问题终究要解开,阿耀临死前曾笑意深长,亦风幻境中的人,现在也只剩他自己知道了。
亦风脸上露出沮丧来,眼中的神采变幻莫测,轮转了一遍的情愫,好在狐焱没看到,感情中最怕的便是迟疑,一瞬的犹豫,便会让人万劫不复。
他唇色苍白,脸色亦不好,虽不忍,却终是顾左右而言他,“你初醒,洛洛去找吃的了,要是饿了,就再忍忍。”
那一瞬间,狐焱真的想冲回头给他一掌,他想质问他为什么不爱他,还要给他承诺,仅仅是肉/欲/横流,食髓知味吗,还是因为怜悯,因而施舍给他几分淡薄的温情?
然而最后,他也只是略带苦涩地牵扯嘴角,浅淡的线条下,谁也不知道他承受了多大的痛苦,踉跄着走了几步,巨大的木兰枝桠碰撞的清响,像是无边的悲鸣,他要谢谢他,他的阿耀,即便恨他,还是在最后一刻让他认清了事实,拉他跳出了深渊。
他的幻境中到底是谁都不重要,总之不是他,是谁还不都一样吗,狐焱垂着衣袖,手就在里面颤抖,却没人看得出他的悲伤,多么可悲啊,曾以为换了一副容貌,便可俘获爱人的心,谁知到头来还是落得两手空空,他比之阿耀,其实是同一种人,也许阿耀还比他幸运些,不必两世纠葛在同一人身上。
他绕到树后,粗壮的树干可将他整个人遮住,狐狸的本性暴露,他躲躲藏藏,不愿亲眼注视着他,他靠在树干上,声音清凉,“现在再问你,是不是后悔了?”
亦风能看到他晃动的衣角,仿佛他的心,摇摆不定,两人离得这般近,只隔了一棵树的距离,却无端的像是相隔一个天涯。
“我不知道。”他淡道。
短短浅浅的四个字,狐焱噙泪,缓缓阖上眼,豆大的泪滴落上衣襟,没发出一丝声响,却陡然寂静呼吸骤停,结果那落泪的声音就显得异常清明。
亦风想上前,但腿不听使唤,到最后却还是退后了一步,他没骗他,但更不想伤害他,他不想说牵绊自己梦境的始终是那只已死的灵狐,更不想说他之所以承诺,是为着他与十年前灵狐举手投足之间的相似,太混账了,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恨不得举剑自刎,更何况是树后的那个人呢,他恐怕已经万箭穿心,痛不欲生了罢。不敢说出真相,怕伤害,亦不舍得他难过,毕竟承载着他对灵狐的情愫。
他心里绞着痛,归根结底还是魔障了,到底是太想念,不然也不会移情到另一个人身上。
狐焱躲在后面,不可能逃避一世,他含泪看向天边,皎月挂在天空,静静洒下银辉,上元节那晚,亦风站在窗口,指着天边的月亮,告诉他那里有位仙子独居,地上人团圆,天上却寂寥难耐。如今地上的人重新开始踽踽独行,心靠不到一起,不比广寒宫热闹多少。
他擦干泪,垂头看了眼衣衫,仔细整理好,便转身步出来,亦风在那等着他,眼中有愧疚。
“之前一切就当没发生过,走罢。”他笑笑,两眼通红。
擦肩而过时,他心中有处角落被焚烧,花香卷着灰烬,飘散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