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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樱花纷飞时 ...

  •   樱花纷飞时
      Part 1
      韶光逐贱。空气里盈满细密的尘埃,粒粒都带有具体而微的表情,嘲讽地,扫视每一个过路的行人千篇一律的侧脸。夕阳缓缓流逝。在满天的紫霞中断出一块红金色的层面,包裹着临近地平线的斜阳与浮云,升华出一种真切的温度。就连绕过耳边的微风,都是那样纯粹干净地温暖着,灌进衣服,透过皮肤,探向心底。
      K。
      我喜欢叫你K,或许,是为了记日记时比较方便吧。
      独自一人坐在街心公园疏落的长椅上,木头的质地钝出阳光独有的触感。膝头停留有一本夹着你的相片的书,耳机里播放的是你常常听的那几首法语歌曲,我闭上眼睛,任斜阳在眼皮上晒出绚丽的血红。恍惚中我看见了你,你托着颗篮球傲然孑立,刘海霸道地覆去眉眼,苍白的嘴唇抿紧。没有表情,依旧没有表情。
      或许没有表情便是你使用得最频繁的表情吧,K。
      即使是在梦里,你也焕发有高纯度的真实,为我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样子。
      无非是平淡的春日,俗套的情节而已。但它依然有能力,将你的一切系成一只死结,牢牢栓在我的心里。剪不断,理还乱。呼之则来,却又挥之不去。将我的心一圈一圈缠紧,调皮却又残酷地,令我无法呼吸。
      那是我生命中第15个四月,是我生命中第15个春季,是我生命中第15场樱花雨。
      站在我面前的叫不出名字的男生,憋红了整张脸,似有排山倒海的紧张压制了他的思考,他的嘴里无法吐出完整的句子,甚至连词语都不行。我如今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只依稀记起他抓耳挠腮的样子像只猴子般滑稽。
      其实我也知道他将要说的是什么,但我仍保持着虚假的善良,安静地站在纷扬的樱花下对他默然微笑,但笑不语。
      “樱庭,”他艰难地开口,“樱庭,我……”
      “嗯?”我依然浅浅地微笑着,即使知道这会带给他更多的忐忑不安。
      看啊,我就是这样的坏女孩,对吧,K。
      “我……”男生脸上的红晕染开一层在脖子上,依然说不出要说的话来。
      “我……”
      “那白痴喜欢你。”一个凛冽清冷的声音凌驾了空气,接过了话头,缓缓地降落在我的心里。
      于是我在迷茫的落樱里愕然地回头,淹没了一切的粉红里我看见了你。
      你背靠着沉稳的树干,静静地,坐在一片樱花绚烂里。风吹起你的刘海,露出细长的眉眼,漆黑如夜。制服飞扬的衣领及不上你脸庞的白皙,略显委屈地垂在那里。第一次的见面,你没有笑。而你那不动声色的侧脸,却永远定格在我15岁的记忆里,偶尔模糊,偶尔清晰。
      你没有再说话,只是在站起身的同时云淡风轻地将目光轻轻扫过我的脸,而我却主观地,将你的目光抽象成一枝利箭,准确无误地射中心脏。
      那个男生的脸由通红转向了青紫,为有人出现破坏了他的告白而愤恨不已。但也许是K你的身高完美的震慑力量,使他不得不愤怒而又哀伤地,拂袖而去。我很抱歉,面对他,我只有这样在心中默念。
      而面对你,K,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很轻浮,我很乱来么。
      但你却依然如生长在我心中的一株植物,或是攀附在船尾的美丽青苔,伴随着我跳动的成长的心,茂密枝叶,抑或如影随形,令我融化在只属于你的那一份漠然与冰冷里,义无返顾。
      有雨点轻轻拍打我的脸,温柔地将我唤醒。
      雨么。
      我搂紧怀里的书与相片,回想起刚才的梦,想象你就在身边。
      K你看,有了你,连雨点都变得那样的温暖。

      Part 2
      我明白的,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毕竟只会出现在完美的童话里。我必须扼杀自己那匪夷所思的非分之想,在国中的最后一年里。
      那只是个飘渺的梦,总该让我亲手掐断。
      当我站在高中美丽的樱花下时,我想,或许一切都结束了吧,K。你就这样以一个完美的姿态,永远停留在我空洞的回忆里,填充了那些寂寞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少女情怀,在我内心平静的水面上划下深刻的波澜,只有流逝的光阴才能让它平息。樱花落满地,覆盖了那沉甸甸的属于你的回忆。
      命运弄人。K。或许我做出的一切努力在上帝翻云覆雨的手掌面前,永远只是苍白无力。
      高中入学的第一天,和煦的春风混合着融融暖阳,依旧是樱花铺天盖地的粉红色里我又看见了你,心跳在那一瞬间有片刻的停滞。
      你的车轮如风,敏捷地划开平静的空气,扰乱它们的流动。风温柔地撩起你制服衬衫的下摆,欢快地跳动。你的头发被风吹乱,在阳光里肆无忌惮地飘逸。眉毛凌厉,距离近些,还可以看见你很长,很长的睫毛,牢牢地贴在美丽的单眼皮上,又一次重重地,击中我的心脏。
      我没有看错,你在睡觉。骑着拉风的山地车,招摇地,睡在一片阳光灿烂里。
      我开始有点庆幸,庆幸自己似乎多了解你一些了。
      K,你恐怕是世界上第一个敢在骑车时睡觉的男生。很厉害呢,你。
      高中的生活,简单而枯燥。惟独因为有了你而多了些有趣的意义。
      同班有个红头发的古怪家伙。他很高,真的很高。我面对他时,放平目光正好能看见他制服上的第四粒扣子。每次见到他,我总会悄悄地在心里估摸你与他究竟谁比较高,然后一个人独自躲在角落,兴奋地哀伤。
      说到这里,我有必要提提那些无关紧要的其他。
      高中的女生总免不了那些关于白马黑马的梦幻,于是在谈话里总是或多或少地提及学校里那些容貌英俊身高养眼的男生,唧唧喳喳,乐此不疲。而从她们嘴里轻巧地蹦出来的一个接着一个的名字,我听起来都那么的陌生。K,我不知道那些五花八门的名字里,有没有你。不过应该有吧,我相信。
      因为你的确是,容貌英俊,身高养眼的男生。
      太阳笑眯眯地踱到了西边,落日的余晖依然细致地涂抹着校园里的一切。天边滚着红艳艳的火烧云,随着轻柔的风向辗转流逝,变幻无常。仿佛世间的一切都随着红色的落日被勉强地收进了时间巨大的口袋,在岁月的砖墙上留下流动的光芒,然后,烟消云散。
      我笑自己,哪里用得着这么眼花缭乱。
      在这一天的放学后,被明美成功地诱拐至了体育馆。
      这里放学后只有篮球队的练习。我白她一眼。她呵呵地讪笑,说,“偶尔也要娱乐一下嘛,莲夕,看你天天学习都快成木头了。”
      我只是淡淡地笑,成木头倒好,不会胡思乱想,便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旁边一簇女生爆发出闹哄哄的嘈杂,突然的躁动迫使我向旁边退了退。
      干什么呀这是,夸张。
      红头发的樱木姿势笨拙地在场边做基础训练,我有些疑惑,难不成她们刚刚的尖叫是因为他?这也太什么了。
      正准备开口问问身边的明美,她却也适时地发出一声尖叫,硬生生地打断我的疑惑。
      “流川枫!!莲夕你看,流川枫啊!!!”她的眼睛弯成夸张的心形。
      不知怎么的,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名字的时候,心里像是应激似的激动起来,时日以久,无从考证我当时的想法与心态,我只记得,完全是一种直觉在垄断我的思考。
      “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谁。”我知道自己就像只上了发条的玩具。
      明美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用手指着下方泛着黄光的篮球场:“呐,底下那个留有刘海的个子高高的左手戴护肘的,11号,看见了没?”
      留有刘海的个子高高的左手戴护肘的11号,我看见了。
      是你,K。
      而你,在看台上的女生又一次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声时,波澜不惊地扫过来一眼,从左到右,速率稳定。当你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经过我的身上时,我紧张得揉皱了裙角。
      那被我揉皱的裙角,从此拉开暗恋的开端。

      Part 3
      一年十班,流川枫。
      自从得知你的名字以后,我的耳朵便变得格外敏锐起来,随时可以在下课的时候,轻松地从身旁女生唧唧喳喳的聊天里,捕捉筛选出有你的句子,然后默默地将它们的内容默记。
      开始知道,你是魔羯座男生,你的生日,是新年的第一天。
      开始知道,你从来不笑,除去篮球,你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睡觉。
      开始知道,你喜欢用右边肩膀背书包,会乖乖扣上制服的最上面那粒扣子。
      开始知道,你的鞋子,永远都是乔丹或者耐克,耀眼的白色。
      我们女生所能了解到的,毕竟太少太少。然而即使我们将你了解透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在无聊冗长的高中生活中,抹上五彩缤纷的颜料,不过是在空闲的下课十分钟里,轻松制造的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话题,不过是在樱花纷飞的季节里,偶尔嚣张地行使一下那些所谓的女生专有的权利。而我的那些莫须有的寂寞,自以为是地给你戴上醒目的皇冠,安置在我无聊无稽无望的心里,成为神气的小王子,叱咤风云。
      K,我还是喜欢称呼你K,我说过了,或许我是记日记是图个方便,或许,是为了低调地隐藏我无助而哀伤的,关于你的小秘密。
      阳光仿佛可以触摸得到,在一片金色中敞开细小的微粒,充斥了整个静谧的空间,铺平摊开了撒满了我的桌面,明晃晃地刺痛了我的眼睛。K,你坐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班里靠窗的位置,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是否依然孩子般地沉睡。
      你梦见了什么呢。
      我开始与明美频繁地出现在体育馆。混在一群“流川命”的女生中间,我的沉静显得格外突兀。可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也无法像她们一般轻松地喊出你的名字。明明是那样排山倒海的汹涌情感,却生硬地被卡在了喉咙中间,被无形的绳束紧了,不尴不尬地驻留在那里。
      明美永远那么忠实,见到你时,她的声音可以往上提好多个分贝。她也喜欢你,我懂。只是我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她们的性质和我的一样不一样呢。
      明美总是嘲笑我,明明自己就是富丘中学毕业的,居然会不知道流川枫,国中时把耳朵带哪里去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无奈地笑笑,不去辩解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
      为什么我会不知道。
      K,认识你,究竟是不是幸运。
      你运球上篮,姿势潇洒干净;你带球过人,动作干脆敏捷;你飞身灌篮,力道惊人利落;你停下休息,汗水渲染了你苍白的肌肉轮廓。
      于是我在女生们突然爆发出的尖叫声中,泪盈于睫。
      K。
      莫名其妙地和樱木成了好朋友。其实他也根本没有明美描述的那样可怕,像个小孩子般可爱单纯,很好相处。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他会如此针对你的原因。
      那天在街上一个人闲逛,稀里糊涂地撞见了他。他的一头红发顶着金灿灿的阳光,和他的笑容一样灿烂。大个子的男生,给人一种奇异的压迫感。
      我还是先冲他打了招呼:“樱木。”
      他低头看我一眼,歪着脑袋像是回忆许久,然后跳起来,脸上挂有惊喜的表情:“啊!你是同班的仓木对吧!哈哈哈哈,佩服本天才的记性吧!”一个人自顾自地傻笑不停。
      “我是樱庭……”哭笑不得,他怎么把我和明美搞混了。
      “差不多差不多啦!哈哈,”他似乎对自己的错误没有丝毫悔改,伸手在脑袋上挠了几下,过后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肚子饿了,我们去吃拉面吧!”
      “这……”
      “本天才介绍一家神奈川第一的面馆给你。”樱木故弄玄虚。
      所谓神奈川第一的面馆也不过是一家小小的铺子,横七竖八地排列着些矮桌子矮凳,微微泛着些巧妙的油光,让人感觉那么的真实。老板是个笑容和蔼的大叔,看见樱木远远走来,不知怎么的突然变了脸色,转过身去忙碌去了。空气里洋溢着阵阵香味,这一切都在香味里热火朝天。
      K,樱木和我说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他的话里,有一半关于一个叫做赤木晴子的女生,大概是他喜欢的人吧。而另一半,则全都是你。
      他咬牙切齿地叫你狐狸狐狸,瞪着眼睛狼吞虎咽,仿佛想要把面前的拉面当作是你来吞下去。其实我看得出来,他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恶意。
      毕竟只是个爱耍脾气的孩子。你们都是。
      樱木似乎没有带钱的习惯,在老板逐渐挂不住的笑容里还是我适时地解了围,连带他以前欠下的,一并付清。樱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下次我三倍还你好了,虚假得我翻起眼皮扔个白眼。
      恐怕他的“下次”,是遥遥无期了。不过,用9碗拉面换来一个朋友,很划算对不对,K。

      Part 4
      你在一年十班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趴着睡,我没有亲眼看见,也能清楚地知道你的刘海是怎样没头没脑地覆盖了脑袋,你的睫毛是以什么样的角度扬在空气里,穿在你身上的制服衬衫,包裹了你颀长的身段,或许撩起袖子,露出苍白的手臂。
      时间已经入夏,窗外开始有鸣蝉的叫嚣。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在学校以外的地方,与你有小小交集。
      那是一个闷热的傍晚,某某有钱人家的别墅里,举行的庆生Party。
      无非是父亲生意场上的朋友,但作为樱庭财团的千金,我也不得不出席。不过是互相攀比谁比较有钱的聚会,虚假无聊丑恶透顶。
      聚会上我一直维持着良好的礼仪,为了使父亲脸上有光,做了最大的努力。到了最后,虚伪的笑容虽然还没有原形毕露,却也虚弱得无力撑起。
      上帝或许是想奖赏我的努力,于是他仁慈地挥了挥手,让我在觥畴交错之间看见了你。
      你一袭白衣,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微闭着眼,那苍白的脸在这翻涌着肮脏的泡沫的海洋里更显格格不入,一尘不染,让人觉得你是那样干净的一个人,世界上所有的纷纷扰扰根本无法惊动你分毫。有一瞬间的恍惚,我甚至觉得,你飘渺得如天上的晨星。
      于是后来大段大段流逝的时间,我都用来看你。
      看你怎样伸手挠乱了后脑勺的小部分头发;看你因为热而松开领口的扣子,露出凛冽的锁骨;看你漫不经心地打个哈欠,却又不得不维持着优雅的坐姿;看你垂着脑袋昏昏欲睡,刘海调皮地掩去你细长的眉眼。
      我从来不知道,看着你,竟然也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情。
      后来见你百无聊赖,直至冲父亲说了些什么后走出门外,我也赶紧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
      这是一座海滨别墅。一出大门便有夹杂着咸腥的海风迎面而来,驱散所有的烦躁与不安。四海依旧被炎热所统一着,但一临近海边,温度便骤然凉下去。夜幕低垂,已经看不到落日时的云蒸霞蔚,只在天的两端残浮有星点紫红色与赤金色混合的光。海上的渔船纷纷点亮了昏黄的小灯,往水面画下流动的倒影,深深浅浅地,点亮了黑夜,萌生出一种真实的温馨,或远或近,在海面上隐约地摇摆。
      你坐在一块形状匪夷所思的礁石上,面朝大海,腿长长地搁着,耳朵里不知什么时候塞上了耳机。
      K,其实这里面有我的阴谋,有我的刻意。
      明明心跳得如鼓点般,我却依然用轻快的步伐向你走去,向你说,“嗨。”
      嗨。
      这是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请你务必记得,K。
      然后你把脸朝我转过60度角,海风将你的刘海吹乱,同它一起张牙舞爪。光与影的和谐将班驳陆离的亮面粘贴在你苍白的脸上,随着角度的变换而作出相应微妙的调整,在黑夜里越发神采奕奕。依然是那双漂亮的丹凤眼,一瞬间重重锤打我的心。
      K,不知道为何,我竟记住了每一个微乎其微的细节。而这些美好的零零碎碎,却也足够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慢慢回味。
      见你没有太大的排斥,我胆子一大,便凑过去坐在你的身边。你无甚往旁边挪之类的表示厌恶的动作,真让我开心。
      后来没有什么能振奋人心的情节,只有源源不断的沉默,占据了我能和你呆在同一个空间的大片时光。我知道你不爱说话,而我,亦是。
      谈不上不爱,而是不善。
      那个时候我真的有些恨我自己的不善言辞,你就在我身边,那么千载难逢的机会,而我却不争气地,丝毫想不出能和你聊几句的话题。
      我有常常看你打球喔,你打得真的很棒。那是废话。
      你看你看,今晚的月亮好亮。那是无聊。
      屋子里太吵太闷了,所以我也出来透透气。那是欲盖弥彰。
      流川,我是一年七班的樱庭莲夕,我喜欢你。那……我说不出口。
      我和你之间,只有15厘米的距离,谈不上远,也不算得近。而那15厘米的空白,理直气壮地攀附着我和你的袖口,如船底的苔藓,抑或饮料瓶壁上的水珠,如影随形。它高声地嘲笑我,向我宣告,我与你,将会是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不会存在交点。它用轻蔑的口气,教会我咫尺天涯的概念。
      我又想哭了,直至身边的你发出轻轻的鼾声。
      你睡着的脸像个孩子,干净得纯粹,单纯得懵懂,如阳光般,瞬间温暖我潮湿的心。于是我呆呆地看着你,忘了哭泣,忘了言语。
      其实是我太过贪心。K,或许能够在你的身边沉默,也是一种幸福吧。

      Part 5
      樱花落尽,校园里只剩下孤零零的树干,承担着寒来暑往沉甸甸的冀望。走在校园里的时候,我总会抬起头来仰望那些寂寞的枝桠,祭奠那些死去的樱花。它们不会说话,所以我往往陪同它们一起寂寞。而寂寞归寂寞,这都不过是一场小小的,哀而不伤的,关于青春的游戏,很少有人,可以玩到美满的结局。
      我异常地喜爱樱花这种植物。即使它没有傲雪欺霜的气节,柔若无骨,但它仍然不间断地开放,落了,再开放。飘落一地的花瓣,见证它们的顽强。
      我开始数着下个春天到来的日子。
      “仓木。”樱木的声音。
      “我是樱庭。”无可奈何地,我纠正他。过了这么久他还是常常叫错我的名字。
      樱木的头发长了些,不复全国大赛前刺眼的和尚脑袋,火红的颜色看上去掺杂了些毛茸茸的质感,惹得人想伸手去摸――可惜够不着。
      “差不多差不多啦。”他依旧喜欢用这句话来搪塞自己的错误,“放学后去看我们练球吧,看看我天才樱木刚刚学会的三分球的厉害,绝对不会输给那只臭狐狸的!哼哼。”
      我笑,然后轻轻说好。
      你们去参加全国大赛回来,听说取得了不错的成绩,有成就,也有遗憾,只是听说。
      天知道,你们精彩的比赛我一场没看,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由于在同一层楼,遇见你的机率从来就不小。
      有时看见你从对面走来,步履平稳,带有一些淡淡的笃定,还是如往日般,乖乖地扣好制服最上面的那粒扣子。刘海长了些,已经可以遮去眼睛。然后我会以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态,沿着笔挺的直线向你走过去,直至我们的距离缩小到一定范围,才往边让让,避开你的前进。
      和樱木一样,平视你时,也正好看见你制服上的第四粒扣子。所以直到现在,我还一直辨不清,你和他,究竟谁比较高。
      K,我对你,了解得毕竟太少。可即使这样,我也无法找出一个能令我不继续为你义无返顾的理由。
      和明美一起每天到篮球队看你们的训练,是我在完成学校布置的作业以外附加的功课。
      为你加油呐喊的女生依旧有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有时我会想,或许她们才是真的无忧无虑,偶尔为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疯狂,尽情地哭,尽情地笑,为你尽情地喝彩,便再也没有其他的想法,简简单单,多好。哪里像我,一肚子莫名的心思。
      总是可以从明美口中得知关于你的点滴。
      她告诉我她所知道的你的消息。无非是高中女生的八卦心理作祟,总是喜欢找些可以满足八卦心理的话题,用来作为课余无聊的消遣。
      你不是小说里抽象的看不清面容的帅气男主角,也不是漫画里黑白平面之中构造的翩翩美少年,你真实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面无表情的侧脸丝毫没有改变你鲜明的本质,你是可以使大群女生追着你大叫“好帅”的人物。
      十分可惜,你的眼睛里只容得下篮球,容不下别的一切,你的生活除了篮球的三分之二,便只剩下睡觉的三分之一;你的心里只有胜利,没有杂念。
      这对于我们一群喜欢着你的女生来说,究竟是不是幸运。
      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K。你有一技之长,可以对它倾注你所有的热情,心无旁骛。于是你的人生便有了坚定的意义,没有风雨如磐,有的,只是你流星赶月般向梦想的进程。而我,永远只能按部就班,乖乖地按照父亲的期望,走他替我安排好的路线,然后在他欣慰的目光中日益沉默寡言。
      谢谢你,K,是你给我枯燥乏味的高中生活添上了多姿多彩的一笔。而随后,我们会朝着孑然不同的两个方向,延续人生。
      想到这里,我总会有一点点庆幸,一点点沮丧。
      庆幸自己始终没有阻碍你的道路,沮丧自己果真无法参与你的幸福。
      混合着虚伪的单纯,掺杂着杂质的善良。

      Part 6
      为什么我总喜欢写些无病呻吟的句子。
      难道一定只得用天花乱坠的比喻,恢弘盛大的排场,用美丽的辞藻堆砌起奢华的城堡,才能记载我生命中那些关于你的细节。但往往,面对无法拥有的东西,我也只能记住。
      最近心口总是频繁地疼,我告诉自己是因为想你的缘故。
      时光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我已坐在三年七班的教室。不知为什么,今年的樱花开放得比往年要晚。寂寥的树干,承载着一切春的愿望。
      你依然在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班最后一排趴着睡得七荤八素,依然是细碎的刘海罩着长得有些过分的睫毛,依然是加大号的制服包裹你颀长的轮廓。而唯一的不同,是你在这些时间里变得越发英挺的眉目,是你迅速拔节出的更为鲜明的棱角。
      樱木仍是常常叫错我的名字,我不知道他的叫错里有多少真实的成分。
      “诶,仓木你知道吗,狐狸要去美国了。”
      “……是么。”我知道了,早就。明美已经在我耳边嗷嗷怪叫很久了。
      K,你终于要离开,去篮球之国追逐你的梦想。或许我该祝贺你才对,即使不这么做,我也应该抱着淡定的心情,目送你离开。我与你,毕竟只是一面之缘,按理说你在不在日本对于我也没有多大的区别。可为什么我依然感觉那样的失落。
      “哼,死狐狸去美国了,就没有人和我抢晴子了!”樱木的笑容有些僵硬,掩不去眉目间的黯然。我看出来了,却好心地没有揭穿。
      流川亲卫队哭得呼天抢地,摇晃着显眼的旗帜大呼着要一辈子跟随你。K你看,其实失落的不只我一个,有那么多人在为你伤心。
      揉揉酸涩的眼睛,我多希望樱花早一点盛开。
      因为这恐怕是我生命里有你的最后一场樱花雨。
      由于是周末,没有篮球队的训练,明美早早地离开了学校。放学后我没有立即回家,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徘徊,独自想着自己奇异的心事。乍暖还寒时期,风仍然有些犀利,往我制服上寻找着所有可以钻的缝隙。云朵是苍茫天海之中的会移动的岛屿,随着季风与洋流,微妙地变幻出匪夷所思的形状,茫然地不知该流往哪里。校园里一片安静与祥和,在春日残余的夕阳里温馨无比。
      偌大的空间里只剩我一个人在故作矫情。
      不知不觉踱到了学校的天台,意外地听到了樱木的声音。仔细地辨别一下,还能听见声音里不只有他,还有你。
      这有效地催化了我的好奇心。
      而就在我十分不厚道地将耳朵贴近门缝时,我听到的不只是对话,还有拳脚相加的动静。
      樱木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些平日里难以听到的认真的愤怒,我听见他冲你吼道:“死狐狸,你还没有胜过我天才樱木,就躲到美国去,是不是认输怕了我了!!”
      而你依然波澜不惊:“和你无关。”我听不见你的表情,不过我猜应该是没有表情。
      “混蛋!!”樱木把音量调大,“有种就别走啊,留下来和我好好比比谁才是日本第一!!”
      K,他是在挽留你,连我都听出来了。樱木不是个懂得表达感情的人,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早就将你贴上了朋友的标签,摆在心里。
      你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后来你们的争执在一片混乱中结束。夺门而出的樱木竟然没发现站在门后面的我。他从我身边掠过的瞬间,我清楚地看见他挂彩的脸上写满了不舍,以及他蓄在眼底的倔强的泪水,成功地,将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天台,朝向我的背影显得那样的落寞感伤。
      胸口一阵刺痛,后来我便记不起后来的事。
      醒过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刚才晕倒了。我环视周围,清一色的雪白,灌入鼻腔的是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学校的保健室。
      你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耳朵里塞着耳机,交叉着双臂看向窗外,很难得没有睡觉。不动声色的侧脸比冰冷的窗帘苍白更甚。有一刹那的恍惚,我甚至以为自己仍然在梦里。
      你突然转过脸来,额角胡乱排列着OK绷,被头发的漆黑覆盖去了形状。依旧是凌厉的眉毛,漂亮的丹凤眼,有种令我心跳停滞的魔力。
      “晕血?”你问。云淡风轻,丝毫不在意我之前的偷听。
      我摇摇头,想坐起来,心口又是一阵闷闷的疼。尔后,是巨大的喜悦充斥着我的大脑,令我无法思考,自己突然晕倒的原因。K,你在和我说话。
      “那我走了。”你干脆地背起包准备离开,似乎不愿意再浪费毫许的时间。
      “等等!”
      你的脚步停了停,回身皱眉,像是有些不耐烦地等着我的下文。
      而我只是看着你,贪婪地看着你,你漆黑如夜的发,你苍白的侧脸,你凌厉的眉毛,你漂亮的眼睛,甚至你流畅的肩线,骨节修长的手指,以及你清冷的声音,我多想将它们一并收进我回忆的匣子,成为我可以收藏一辈子的宝贝。
      “干吗。”你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我的欲言又止。
      “一定……要去美国么?”我替所有默默关心他的人,也替我自己,问出这个盘旋在我心头许久的问题。
      听见美国这个词,你的眼睛一瞬间光辉熠熠。
      “嗯。”
      “为什么?”
      “那里有我的梦想。”你的声音带有往日听不到的波澜,随后你转身离开,背影决绝笃定,没有再说只言片语。
      而我终于在你转身的刹那泣不成声。
      K。

      Part 7
      我被查出遗传了母亲的心脏病。
      刚刚知道的时候竟然是十分的平静,或许在之前一系列的症状里,我早已自己给自己敲响了警钟。看着客厅里妈妈的照片,我第一次觉得我和她那么的相似。
      我住进了医院,以视死如归的心情等待那个成功率只有50%的手术。
      在突如其来的疾病面前,人往往没有招架之力,虚弱得如同沧海之中的一只蝼蚁。按理说我只活了18年,应该对死亡怀有深切的恐惧,但我似乎没有,我只是想利用这段还未决定我是生是死的时间里,好好地想你。
      樱花怎么还没有开放,我怕我将来再也看不到了。
      我写这篇文章时,它们泛出了点点新绿,拔节出了寥若晨星的星白色苞朵。它们包裹着我殷切的希望,一定会开出绚烂的花朵,我相信。
      明美常常来看我,又是带来一大堆关于你的消息,尽量地将它们描绘得眉飞色舞。我一直没有告诉她我也喜欢你,或许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吧,或许是想让你成为我一个人的秘密。说完了,她无法再用大段大段的话来填充我们无语的空白,以及她溃不成军的笑脸,隐藏不住的担忧。于是转过脸去抱怨樱花的迟迟未开,随后悄悄抹掉眼角残留的水分。
      很抱歉,我的朋友。
      我常常逃过护士的眼睛,到医院的附近溜达。
      依旧是带一本小说,夹着你的照片,坐在街心的公园里发呆,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春日的阳光温暖得使人慵懒,太阳笑眯眯的,一点儿也不刺眼。天边翻涌沉积着大朵的白云,勤劳地抹亮了天空。带给神奈川一片醉人的蔚蓝。然后我在一片风和日丽中抬起脸,眯起眼睛眺望它们怎样变幻了形状,堆积成胖乎乎的小山。
      K,我在这一片暖融融的安详里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你。
      不听话的心脏难得平稳地跳动着。
      后来我又见到了你一次。在某个美好的早晨,我漫步在静谧的路边,任微风吹乱我的头发,额头显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不亚于你的苍白。
      我总是不喜欢乖乖呆在医院里,这让老爸伤透了脑筋。但是我想,或许我该好好享受手术前的这段时间,因为我的未来,毕竟也只有50%的机会可以继续。
      我是个不孝的女儿,我懂。
      那个早晨是美好的,因为我遇见了你。
      你骑车的身影穿出街角,掠过我的身边,你飞扬的衣角仿佛还触到了我的手臂。而你,回头来看我一眼,被风吹乱的刘海扫开眼睛里的漫不经心。
      身体脱离了大脑的控制,我向你的背影追去,什么关于心脏能否承受的顾虑全都置之脑后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追上前边永远及不上的幸福。
      转过小巷,我想起国中三年级时我第一次见到你时的尴尬情形,和你在樱花的轻舞飞扬里波澜不惊的面无表情。K,在认识你之前,我不相信第一眼的爱情。在认识你之前。
      绕过街角,看着前方不远处你漂亮的山地车,我回忆起第一次看见你边骑车边睡觉时的惊异。K,你真的是世界上,真实而又虚幻的存在。
      横冲直撞,这场没头没脑的暗恋,我将它拉开四年的距离。K,你是否还会记得国中时站在樱花下对你摆出一脸诧异的女生,是否还会记得在温柔和缓的海风里向你忐忑不安地打招呼的女生,是否还会记得那个莫名其妙晕倒在天台的女生。
      那个,喜欢叫你K的女生。
      最后我仍然及不上你无比颀长的身体,及不上你漂亮山地车的速度,重重地,摔倒在我四年以来傻傻的义无返顾里。
      飞鸟腾空而起,朝着天空的方向追逐自己的梦想,翅膀匆忙地覆盖了小部分蔚蓝,在一片波光荡漾里留下无法触及的猜想。潺潺的流水漫过夕阳,承载了我逐渐放弃的希望,长长的脚印向地平线延伸,记载了我一路迷失的过程。
      面朝着你离去的方向,我跌坐在地上,终于痛哭失声。
      亲爱的,K。
      明天就要手术了。
      望着床头一叠整齐的日记,我心里涌起强烈的成就感,夹杂着丝毫不逊色的悲伤。
      K,我做了个伟大的决定。如果明天我手术成功了,我就亲手将我的日记与我四年来一直想对你说的话一同交给你,然后勇敢地告诉你,我喜欢你。在你动身去美国之前,我不想留下遗憾。你说,会不会有这一天。
      如果没有成功,那么就由光阴与我逝去的生命,来保留我无为而哀伤的,关于你的秘密。
      没关系的吧,就像玩了一次摩天轮,结束在原点,也没有任何的遗憾了。
      樱花依旧没有开放,我笑了,是否它们也在等待着我手术成功呢。
      它们很信任我嘛。
      其实,K,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我多想能够让我的命运有小小的变动。
      我多想,不曾喜欢上你。
      韶光逐贱。空气里盈满细密的尘埃,粒粒都带有具体而微的表情,嘲讽地,扫视每一个过路的行人千篇一律的侧脸。夕阳缓缓流逝。在满天的紫霞中断出一块红金色的层面,包裹着临近地平线的斜阳与浮云,升华出一种真切的温度。就连绕过耳边的微风,都是那样纯粹干净地温暖着,灌进衣服,透过皮肤,探向心底。
      K。

      [尾声]
      樱花开放。
      流动的浅红色,铺天盖地地绽放在清晨的一片云蒸霞蔚里,延伸至天际,渐变出朝霞的紫红。熹微的曙色里晨雾包裹着太阳,幻化成一种不真实的真实。樱花粉红,朝霞紫红,太阳火红。红色充斥了整个世界,掩去虚假的谎言,用代表死亡的颜色,渲染铺落一地的花瓣。
      在春风里依旧有樱花不停地下落,一层一层地覆盖掉那些剥落的班驳,似乎要补偿之前姗姗来迟的失落般,它们异常繁盛,纷飞了整个季节,撕心裂肺地美丽着,绚烂生动得义无返顾。
      黑色头发的男生安静地踩踏着一地的花瓣,走路如猫一般,没有丝毫声响。樱花劈头盖脸地充斥了整个视野,弥望的花朵并没有使他厌恶,用特定的节奏继续走着脚下的路,眼睛里似乎盛了一块冰,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许多种空洞的颜色,与落樱一起,轻舞飞扬。
      冰是睡着的水。总会有温暖的季节,抑或温暖的其他,将它唤醒,将它融化。
      空旷的墓园里开放着整齐的樱花,用温暖的颜色陪伴那些寂寞的亡灵。
      男生的脚步没有停滞。走到一座崭新的墓前,沉默片刻。
      墓碑照片上的女生有着苍白的脸,温暖的笑容,明亮的眼睛仿佛可以一直看到底。黑发男生记得这个女生,似乎是在自己的记忆里转瞬即逝的浮光掠影。
      可这个女生厚厚的日记里,记载了那么多关于他的雪泥鸿爪,出现得最频繁的字,是一个简单的字母K,用第二人称,向空白的日记,倾诉她无助的心声。
      把日记交给他的女生叫做仓木明美,她告诉他,流川,你就是日记里的K。
      你至少……应该去看看她吧。那个女生最后是这么说的。
      男生望着纸张上整齐漂亮的字体,有一瞬间的触目惊心。
      他蹲下身,点燃了那些沉甸甸的日记本。火舌张牙舞爪地吞噬了羸弱的纸张,吞噬了纸上漂亮的字体,吞噬了女生余留的遗憾。最后化为一缕延伸向天空的轻烟,如女生年轻的生命一般,轻巧地烟消云散。
      男生离开前,往墓前端正地摆上了一只篮球,上面有他飞扬的字体:RUKAWA。
      “仓木。”樱木很难得地没有叫错名字,“樱庭去哪儿了,我最近都没见她。”
      仓木明美若有所思地注释着窗外绚烂的樱花,开始思念那个对樱花喜欢得无以复加的女孩子。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她瘦弱的肩膀怎么能够独自承载起那么多不愿意让朋友分担的秘密。她没有哭,她不认为哭泣是最好的表达悲伤的形式。
      樱花终于开了,莲夕,可惜你看不到了。
      但是。
      “莲夕一直在那里呀。”指着窗外纷飞的樱花,仓木学着樱庭往日的样子,笑出毛茸茸的温暖。
      于是樱木抬眼望去——
      漫天的樱花雨中,一只巨大的飞机如流星般毅然划破云层,向西飞去。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樱花纷飞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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