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忘多情(二) ...

  •   今年雨水特别多,别把天给下漏了吧。龙宿一面听外间的儒官汇报公务一面想。
      仙凤悄悄捧着药碗走过来示意吃药时间到,龙宿斜下眼,让她放在手边矮几上,仙凤怕他放着放着又忘了,坚持端在他面前,龙宿只有接过来,缓缓吸气一口闷掉,仙凤又侍候他漱口吃了点蜂蜜茶水。
      儒门管着天下儒教事,等外间的官员挑重点汇报完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御史大夫忽然插话说最近龙门道的一些事,鸿胪寺卿手下某人思想不纯净,假冒长官签名虚领公费,多少年下来数目相当可观。
      龙宿听得有点心烦,靠在软垫上微微合眼,仙凤见状轻脚绕过帷屏到外间,一边打着手势一边瞄里面,儒官们心领神会纷纷告退。
      龙宿叫仙凤名字,说,有点乏。
      仙凤放下缀着珍珠粒子的隔帘,再往墨玉香炉里添了安神线香,默默退出去和默言歆一起站在廊檐下看雨。
      雨不是很大,但下个不停,淅淅沥沥拍打在郁葱繁茂的花草叶子上,啪嗒啪嗒挺好听。
      仙凤叹口气说,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回来?都好几天了。
      先生虽然老不正经,咳咳,但言出必行,放心。倒是你,这几天没好好休息,去歇会儿吧。
      仙凤歪头看他一眼,嘴唇默然动着,默言歆好奇问,你想说什么?
      数你一共多少字——超过二十了耶,你该不会接下来半个月都不开口了?
      默言歆转开头望着连绵不绝的雨丝,有点后悔刚才的好奇心。
      龙宿模糊中似乎做了个梦。自己年岁颇小的时候,独自走在雪地里。雪很厚,一脚踩下去几乎没过脚踝,他走得吃力,没几步鞋子陷在雪里拔不出来,他一个踉跄栽倒,啃了满嘴冰凉雪渣子。好像全身的力气被这一栽都栽没了,他趴着动不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不过一盏茶,他听见嚓嚓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微微睁开眼皮便看见白乎乎的影子在他面前,须臾,眼前出现一只手,虽柔小却包含着坚定的力量。他犹豫了会儿,抬手搭在上面,影子不急把他拉起来,只慢慢地轻轻地揉他的手,小声说,这么冷,冻坏了怎么好啊。
      这个声音太过熟悉,龙宿皱了皱眉头,睁开眼。
      剑子略抬头看他,笑得特傻,我回来了。
      说着,还在他伸在被子外面的手上摸来摸去。
      龙宿“唔”了一声抽回手,翻身坐起来,仙凤手脚麻利地往他背后塞软垫,剑子甚是热心地端茶送水,完了用一种极其关切地眼神打量他,道,看起来,太医官是有两把刷子。
      龙宿本着“来而不往非礼也”的教义,端详了剑子一会儿,忍了忍忍不住,终于说,汝是从哪处山洞窜出来的野猴?
      诶?剑子茫然,仙凤偏开头捂着嘴偷笑。
      当剑子刚出现在外廊转角朝他们打招呼时,仙凤就很想吐槽两句,可她终究是个温柔良善的姑娘,默言歆本来就话少,对剑子满身的风雨痕迹以及沾在头毛上的两片绿油油的槐树叶子没有发表任何观点,接过剑子交来的布包就往太医所去了。
      主人对先生总是这么犀利。仙凤想着,掏出手绢递给剑子。
      这个时候剑子才想起龙宿那根深蒂固而且别扭非常的洁癖,起身说,我去收拾一下。
      龙宿却叫住他,一边差仙凤派人通知天和宫准备迎接他们难得回去一次的宫主,等仙凤出去了才问,出了什么事?
      剑子迷茫,龙宿看眼他的腰,剑子恍然道,哦,没什么,蹭了一下。
      一下?
      剑子狠狠点头,如我这般天赋异禀修为高深的先天人,要是偶然失足都能摔出个半身瘫痪,这个世界就没有和平美好的未来了。
      龙宿拉了拉蚕丝被,说,吾觉得还有点困,汝快点走吧。
      剑子殷勤道,我给你掖被角,你看你刚刚手都伸在外面也不怕着凉。
      其实龙宿一点也不想睡,剑子前脚出门他跟着就坐起来,从床头格子屉里抽了卷文书打开看。
      得给鸿胪寺什么样的惩罚呢?

      “儒道两家亲”不是句空话,每隔十年道门派遣优秀学生到儒门进修文学,儒门则交换优等生去学习奇门遁甲。自从千余年前儒门遭受过一次大洗刷之后,为了加固自身防线,儒道两教经过几轮协商达成友好互助协议,儒门天下添设天和宫作为道门常驻机构,由道门术法方面的佼佼者任宫主,主要负责儒门天下周围百里的法术结界的日常维护和危急时刻的抢险救灾。
      上届宫主是剑子的师叔,经常酗酒闹事,天和宫成天鸡飞狗跳,不到二十年就被撤职。再上届是剑子的师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话比默言歆还少,因为过于清心寡欲,以致于他在任的近四百年中,天和宫里的人都常常想不起宫主的名字,甚至相貌。
      据说剑子的师父差点入主天和宫,恰巧那时候道门变故,宗主易位,那位自称逍遥派的老人家莫名其妙被推上风口浪尖戴起宗主扳指,好几年他右手拇指都硬硬的动不了,连带整只右手跟废了似的,吃饭写字拿拂尘抽剑子屁股都靠左手。
      剑子继任是七十多年前的事。
      师叔闹得天和宫不得安宁怨声载道,那会儿龙宿刚执掌儒门天下,即便之前循序渐进地见习了百来年,真正独当一面还是难免局促。天章古圣阁判错了一个案子,被冤枉的秀才上吊自尽,他家里人一路告状告到儒门天下总部,沿途走过路过的好奇看热闹的投井下石的呼啦啦包围了龙门道,儒门的人但凡要出去办个事,哪怕去买窝小白菜也得放弃形象在人群中挤来挤去,说不定挤了半个时辰又被挤回去了。后来有聪明人一边挤一边高声呐喊“开水啊滚烫的开水来了啊”,人潮立刻骚动,自发让出条通道。
      儒官一边加派人手维持秩序做好说服劝导的工作,一边很担心有人“不小心”踏坏法阵,每天汇报完公务都要加一句,天和宫不可一日无主啊——正常的主。
      龙宿已经坐在龙首位子上了,不能再丢句话就跑去昆仑找人,辗转了多道手续联系上道门宗主,发文书过去请他们早日拟定人选。宗主回信说他们那边人手也紧,老一辈的退隐的退隐,飞仙的飞仙,新一辈又多能力不足。
      乖乖,那是整个儒门天下的阵法,又不是哪家富商金屋藏娇的小院子,随便去个人,搞坏了,岂不是削了道门眉角。
      宗主这样对剑子诉苦。剑子二话没说到了疏楼西风,龙宿趴在后花园竹榻上睡得正熟。剑子看他眼窝都是青的,不知道多久没好好休息,没惊动他,默默看了会儿,回转道门和师父说,我去。
      宗主睁大眼睛,剑子啊,你何苦想不开?!
      就当我入赘去了,师父您多保重。
      说完剑子就在派遣人员名单上写上自己名字。
      你这小子,你敢模仿师父笔迹,你,你——
      宗主抢过文书指着剑子鼻子哼哼半天,剑子英勇就义模样,微昂着头说,你徒弟走哪儿都不会吃亏的。
      忽然宗主拉起他袖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怎么早没发现你仿得这么好,你知不知道你师父每天批多少文书手都要写断了……死小子不早点帮为师分忧……
      剑子心想,让你知道,你早天涯海角跑去逍遥,我才不要接你手上烂摊子。
      总之,剑子意外做起了天和宫宫主,当然,他的身份还挂在道门,这边是兼职。每月领月俸的日子是剑子最高兴的时候,常常领了银子就请宫里上下胡吃海喝,再给师父带两坛好酒过去,稍有余钱就存起来。他吃穿用度两边都会提供,道门节俭,但儒门这块是极讲究的,做的衣服根本穿不完,吃喝不用愁,逢年过节还另有红包,没人知道他存那些散银子干嘛。
      龙宿当他是满足穷酸小气的心肠,从不过问,可剑子每每出门打白条也填上儒门的名号就让龙宿揪眉头了。
      汝究竟把儒门天下当作什么了?
      别说得这么心疼,你就当少串一两颗珠子——看你身上这么多,也不在乎是不是。
      吾之珠子,即便落地上碾碎了,也要问个碎渣子的去处。
      哈,不要斤斤计较嘛。剑子一如既往打马虎眼。最近是不是又累的头疼了?来,我给你揉揉。
      剑子。
      在。
      说清楚。
      啊,这个嘛……呃……嗯……
      剑子左看右看,仙凤埋头绣枕面,默言歆唰唰扫地,丫鬟端着空茶壶跑得飞快。
      唉,龙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何必这么见外。
      见,外?
      你看啊,吴溪发大水,“儒门”捐款一千两;汶口泥石流,“儒门”捐银五百两运粮五百担——都是为儒门增光添彩的事。至于拿二十两给卖身葬父的小姑娘、三十两赎被主人殴打的少年,都是给你添功德嘛。
      话毕剑子还不忘添一句总结,都是为你好。
      龙宿心中百味陈杂,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汝,出去。
      嗯?
      吾要看公文。
      仙凤暗里给剑子使眼色,剑子挠挠后颈走出去,嘴里嘀咕,看那么多,小心人未老眼先花。
      他无事可做,就去看了看外围阵法,确认无误后才下午,回想龙宿书案上那堆两尺厚的公文,不看到半夜不会罢休,便留了个口信回道门去了。
      宗主在考虑传位的重大问题,头顶越发贫瘠。剑子这段时间尽量少回去,怕师父一时情急,扳指套到自己手上,回去了也隔着安全距离,随时掉头跑路。
      这天他没事前给信就上了昆仑,见到熟悉的师兄弟都热切地打招呼,大家拍肩捶胸好不亲近,剑子再联想儒门那些个亲兄弟碰面也三尺远作揖、冷冰冰寒暄的场景,感叹那些人怎么都那么自虐自残又自闭啊。
      师父呢?
      后面发呆的吧。
      那事定下来没有?
      传位的事?
      嗯。
      一个师弟摇摇头,前几天青阳子道长来了,师父见到他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道长何等精明人物,没等师父切入正题跑得比兔子还快。
      剑子为师父又一次挫败真切痛惜,想了想,觉得这种时候不要打搅师父比较好,让他老人家多多静思应该有助于身心健康。
      剑子心中开朗,问候完师兄弟准备下山,路上竟然遇见了前代龙首。
      无事,随便走走。前龙首莞尔说道。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剑子觉得卸下儒门这个担子后,前龙首风华更胜,看他微微笑起来如沐春风似的,以前总有的若即若离的冷淡感消失了,虽然儒门修养分毫不差,但较之过去和蔼可亲得多,甚至会不经意地拍拍剑子的肩膀说,汝更结实了。
      剑子“啊,啊”的回应,让前龙首笑意更浓,见过汝师父了么?
      呃,没有。
      他很思念汝的。
      哦。
      剑子垂着脑袋跟在前龙首后面又回到山上。
      师父果然在发呆。剑子看到那个倚在罗汉松上的背影想,而且还睡着了。
      他有些发愁,谁不知道师父有起床痴呆症,眼睛睁开了要缓上一刻钟才算醒,再一刻钟才能行为如常。
      剑子偷瞄前龙首,但见他几不可辨地叹口气,解下孔雀丝大氅走过去盖在师父身上,回头朝剑子挥挥手,表示“汝先去吧”。剑子点头,巴不得早点走。
      走得几步停下,剑子转头望着那边。
      前龙首弯腰在宗主身边,轻轻拍着他肩膀像是要唤醒他,宗主脑袋晃了晃,前龙首绕过去两步,半蹲着说什么话,宗主偏过头,前龙首笑着又说了句,宗主头一沉,栽到前龙首颈窝里。
      剑子倒吸一口气,急忙蹿下山。
      半途借宿一晚,到儒门正是上午,龙门道三三两两走着禀告完事务要离开,或者准备汇报工作进展的儒官。剑子先回天和宫装模作样看了几本文书,交代手边人察看西边结界情况。
      那里的某处某处有点松动,去加固一下。说完剑子起身伸个懒腰,想着要不要去龙宿那边转转。
      仙凤打起帘子让他进屋,笑着说,昨天送上来新季雀舌,主人吩咐先生来了就给沏上。
      剑子的爱好向来比较朴素,与龙宿结识这么多年以后,被感染得稍微高精了点,总的说来还是平易近人的。比如这茶叶,雀舌清幽,醉里香醇厚,但给剑子泡壶青城苦丁茶他照样喝得心醉神迷。
      要的,只是当时心境而已。
      可真是道家风范。龙宿似嘲笑似赞叹,剑子来者不拒,摇头晃脑说,人生一世,难得闲情,能放下就放下,快意红尘。
      说得不错。龙宿摩挲着茶盏边缘,剑子大仙俗事不在身,自可处处快意处处闲。
      剑子斜眼看龙宿,龙宿转头望夕阳。
      暮色正好,五彩斑斓,神女水袖甩过天际,荡漾片片璀璨。
      剑子轻声唤龙宿,有一天,你放下俗事,我离开江湖,我们去逍遥快活,可好?
      龙宿摇摆着锦花团簇嵌珠镶钻的扇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两个人静静坐着,直到晚霞都收尽了,仙凤点起灯。
      龙宿,你到底想什么?动都不动一下。我说话你听见了吗?
      龙宿还是没吭声,剑子略发急,扳龙宿双肩,龙宿微蹙眉,剑子说你怎么了?
      脖子,酸。
      ……哈,哈哈——
      因为不好意思而闹别扭的龙宿,在剑子看来真是别有风情的,呆。
      为了表彰他的“风情”,晚上剑子很卖力,龙宿抓着他鬓角两搓绒绒毛语不成调地说,吾明日,要,出门。
      唔,去哪儿?
      重点,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汝,给吾轻点!
      剑子秉性再恶劣,想到龙宿要忍着难过摆出端端正正又雍容华贵的龙首样貌,禁不住心软,挨在他耳边悄声道,我在天和宫,嗯,等龙首回来……
      剑子从没在天和宫一口气住满十天,通常五六天就是极限,撑到七天是奇迹,八天九天那是要下红雨。宫里众儒官侍从心中惴惴不安,唯恐太阳要逆轨,天下要大乱。剑子好心地安慰他们,神州颠覆什么的是你们多虑了,大不了集体穿越,异世界重生,又是一番新生活。
      不论是他正经的神态还是认真的语气,都只是加重了众人的担忧。
      吾听说太尉府缺人手,吾之表叔曾在其中谋事,不知能否替吾引荐。
      汝未免太自私。
      没办法,保命要紧。
      汝们太过分了,宫主那么善良正直。
      啥?!
      让宫主继续屈尊天和宫真是有悖天道啊。
      ……贤弟,汝一语道破天机。
      不过,龙首那关不好过。
      ……曾兄,汝又真相了。
      前晚汝们有听见吗?宫主睡熟之后——
      非礼勿言!
      ……唉,龙首的位置不好坐,能被有个人那么惦记,也算聊以安慰吧。
      汝们再这么真相——晚上叫吾怎么睡得着?!
      打八卦的几个人相互对视着,齐齐吁气道,长夜漫漫月色凉,脑补过度如何眠……
      剑子浑然不觉自己也做了回八卦中心,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拖到三更天黯然发觉,他,失眠了。
      爬起来喝了两杯冷茶,头脑更加清晰,干脆披件外衣出门晃荡。
      入了夜的天和宫寂静冷漠,巡夜的武侍悄无声息从廊上走过,剑子暗赞儒门功夫漂亮,借月光踱到墙根底下,提气上墙,四面打量,顺着墙头,偶尔跳屋顶,一直溜达到龙宿寝殿。
      主人不在,月下殿所一片安详姿态。
      剑子盘腿坐在屋脊上,一边计算时间一边发呆。
      今夜过完就十天了,他去什么地方这么久还不回来?我往常出门,三四天总会送封信,没信也签儒门名号救个灾帮个困什么的……无情无义的家伙,半个字都不捎回来,可恶!
      他抬头望向夜空,因为天太黑的缘故,下弦月格外明亮,稀疏的星子也亮得像要掉下来。
      剑子打了个哈欠,倒身枕着自己胳膊就那么躺着了。
      许多年以后他想起那晚,只笑自己当时何等年少幼稚,把相思嚼作苦荼还不承认,掰了屋瓦碎片打飞睡觉的夜鸦,因为它们双双对对依偎无间。
      迷迷糊糊中,天色渐明。剑子活动着略僵硬的身体,眼睁睁看太白星升起来,又淹没在晨光中。
      回昆仑打发下时间吧。他想,和师兄弟聊聊天顺便探听下任宗主大人现在准备得如何。
      折腾了大半年,宗主好歹是定下继承人,剑子窃喜不已,他可以堂堂正正出入道门,还可以随随便便和师父耍嘴皮了。
      至于被选中的那个人,剑子和他不太熟,数百年的岁月里似乎只勾肩搭背过一两次,过于认真严肃的人更多时候叫人觉得无趣。
      但师父的眼光不会错。
      剑子回天和宫洗把脸,正要和宫里说一声就走,突然听见从外面稍远处传来嘈杂,本着有热闹一定要凑的原则,剑子朝着声音奔过去。
      龙宿,是龙宿回来了。
      被一大帮子人围在中间的,正是他日思夜想了整十天的龙宿。
      可是周围那么多人,剑子想,即使自己挤进去了也是让龙宿心里害臊。他便直直冲到龙宿的寝殿等。
      仙凤一边煮茶,默言歆一边扫地。
      咕噜,咕噜。
      唰,唰。
      他怎么还不回来。剑子坐在正对门的地方,托着下巴神情哀怨。
      先生,吃茶。
      嗯。
      先生,吃点心。
      嗯。
      先生,抬腿。
      嗯。
      先生,踩着扫帚了。
      嗯。
      ……先生,您脚挪挪。
      嗯?
      剑子低头看了眼,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抱歉。忙抬起脚好让仙凤把扫帚拖出去。
      先生,主人不到傍晚不会回来的。
      剑子冲她眨眨眼。
      那边传来消息,主人手上事多,晚饭时间才过来。
      啊?剑子有些懊恼地垂眼,仙凤心有不忍,说,让仙凤陪先生下棋可好?
      嗯……好吧。
      几盘棋剑子都下得心不在焉,仙凤不动声色引着他落子,默言歆在外围朝她打手势,仙凤看剑子眼睛盯着棋盘心思却不知道跑哪里,就离开到外面问默言歆什么事。
      刚刚传信,主人在那边用晚饭,不定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样——仙凤瞟了眼剑子,抿嘴动脑筋。
      默言歆压低声音道,和先生商量,先回天和宫?
      仙凤摇头,他不会走的。又皱眉想了想,先准备晚饭吧,先生又不是头回留宿。
      剑子吃了饭喝了茶,磨磨蹭蹭到二更还不见龙宿影子,仙凤劝他休息,就是被耽误到明日也是可能的,毕竟走了这么长日子,积压的公务多。
      也该睡个饱觉再战斗啊。剑子无奈说,他择床厉害,在外面肯定都没睡过一个整觉。
      话虽这么说,剑子也只有先爬床躺着。
      再睁眼,大概是近黎明时分,天色黑得不成样子,月光尽收,惯有的虫鸣都没有,龙宿那边好像有些动静。
      剑子穷极无聊坐起来听了会儿,起身拉开门。
      仙凤给他安排在龙宿斜对的侧殿,他看见漆黑里几盏灯笼的光,朦胧里有华丽流彩的料子,清脆悦耳的环佩碰撞声,以及龙宿那独特的清雅儒腔。
      凤儿,给吾倒杯茶。
      剑子轻快地跑过去,擦过龙宿跑进屋,把那几个随侍吓地大跳脚,什么东西?
      龙宿沉沉说,不是东西。
      啊?
      汝等都退下。
      外人都走光了,剑子端着龙宿的茶盏喝龙宿的茶。仙凤除下龙宿身上大氅,问,主人要沐浴吗?
      嗯。
      都准备好了。
      凤儿真体贴,不似某个人。
      剑子举手,不是东西不是人,吾乃真神下凡尘。
      龙宿瞥他一眼,转去浴室。
      剑子摸摸耳朵跟上去,站在屏风外面轻笑着问,要不要帮你擦背?
      不敢劳动真神大人。
      没关系,真神不嫌弃。
      吾嫌弃。
      哎呀!剑子蹿进屏风后面,捂着心口痛苦万分地说,这句话,插中我的心槽,非常之——
      啪——
      一张浴帕贴在剑子脸上。
      吾累了,闭嘴。
      龙宿坐在浴池里,后脑搁在池边垫枕上,此时才让剑子看清他满脸疲惫。
      这十天看来是很不好过。
      剑子抛开嬉皮笑脸,靠近浴池边,诚意十足地给龙宿揉肩。
      肌肉好硬,放松点。
      龙宿闭着眼,明显不想动。
      剑子歪头看看他,站起来脱衣服,脱得光溜溜跳进池子。
      你先转过去我好擦背。
      龙宿顿了顿才缓慢转身。剑子抓着丝瓜棉往上背上使劲擦,龙宿哼哼两声表达不满,剑子才放轻了点,浇了些水继续擦。
      我说,你别在这里睡着了,会受凉的。
      ……唔。
      累得慌就起来,我扶你回房间。
      不……
      喂,龙宿,龙宿!
      剑子一巴掌拍在龙宿脸上,只觉刺痛蔓延,差点睡熟的龙宿皱着眉头勉强睁眼,剑子一张大脸在他面前晃,叫你别睡,万一明天头疼,看你哼哼唧唧的多闹心。
      龙宿头疼的时候从来不哼哼唧唧,就是被砍个尺把长的刀口或者刺个对穿也不哼唧,对于太过招摇的诬陷,龙宿恶气胆边生,翻身压住剑子堵他的嘴。
      心里本来就烦得要死,还就汝叽里呱啦讲个不停!
      唔,唔。剑子尽力发声以表示两个人都在往水里滑。
      可惜龙宿充耳不闻,一只手在水底下一抓,剑子“啊”的低叫一声,扬着脖子道,龙宿,你应该去睡觉!
      闭嘴!
      耳边一声吼,震得剑子脑袋发晕,身体发颤。
      银紫色的头发和银白色的头发在水面上纠缠不休,剑子抬高上身尽量靠在浴池边上,他可不想明天八卦坊新添一条“儒门天下某浴池惊现两浮尸,是意外?是谋杀?发表你的观点,赢取丰厚奖品”的讨论帖。
      目前的情形,八卦可以避免,可是……我要怎么把龙宿抬回去?
      剑子搂着睡熟的龙宿,泪流满面。
      第二天日头高照的时候,龙宿醒了,他推了推趴在旁边的剑子,让开,吾要下去。
      剑子蹙眉抓紧枕头,半天发出一声,唔——
      龙宿掩着嘴打哈欠,快让开,吾要更衣。
      剑子还是“唔”,龙宿转头,眯着眼看他,剑子眼皮耷一耷的,想睁睁不开,好半晌才说句话,让不开,腰疼。
      别开玩笑,吾忍不住了。
      剑子摸摸索索抓住龙宿的手,搭在自己后腰上,往下移了三寸,龙宿恍悟,甩甩头翻身爬起,跨过剑子下床。解决完内急再回来,龙宿倒了杯水喝,又倒杯走到床边给剑子。剑子厚脸皮地说,我起不来。
      龙宿把杯子啪嗒放在床边矮几上,剑子嘀咕“小气”,一面自己端起来喝了。
      仙凤替龙宿换好衣服侍候他用完早点,龙宿转回里间往床沿上坐了,拍拍剑子,道,吾上殿去了。
      嗯。
      再低头悄声道,床头有药膏,自己拿。
      说完就走了。
      剑子继续睡到午后,慢腾腾穿衣服,慢腾腾吃了些点心,站在院里大榆树下面一边揉腰一边吐纳呼吸。
      他深刻明白了一个道理,等待的过程是磨人的小妖精,等待的尽头是难以揣度的代价。

      作为儒门龙首,龙宿很忙。作为热心道长,剑子很忙。
      等待是他们的必修课,日复一日,或许穷尽一生。
      但因为是相互等待,彼此体会,煎熬也是轮流的,这么想,真公平。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忘多情(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