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迷梦录》小三儿

1、曾逢君（1）

　　慕少艾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百个见过他的人，有一百种说法。
　　阿九总抱怨他是个虐待童工的不良老头，朱痕抗着斧头叫他“慕姑娘”，而羽人则保持一贯的冷清，背过身去低声哼哼。
　　刚入住琉璃仙境不久，良善正直的屈管家觉得他的性格虽然和原主人有些差别，但说不定具有和自己同样的秉性，著名的秦大嘴巴以过来人的口气反驳道：“这种表面温和的家伙，才最是铁石心肠。”
　　——蝴蝶君事件似乎正好给秦假仙的话增加了事实注解。
　　然而随着后来经历的种种，又综合传说中过去的林林，人们逐渐把四个字扣在了慕药师脑门上，“医者仁心”。
　　“哎呀呀，老人家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慕少艾翘脚坐在琉璃仙境可以看见最好风景的敞厅里，神情悠哉地敲敲桌，“阿屈仔，麻烦你到崖下问候问候老朋友，顺便讨一副素大师的墨宝，就挂在，唔——”他四处打量，“对门的墙上好了。”
　　“呃……”泡茶的屈世途手一抖，险险碰翻了整壶碧螺春，“我说药师啊，亲身前往比较有诚意吧。”
　　“嗳，我可是给你们聚首述旧情的机会。”
　　“多谢免了不用。”屈管家突然觉得头疼，趁倒茶的工夫转出个脱身借口，“我去看看外面排设的小机阵，上次魔界的闯进来毁坏了不少。” 然后，良善正直的万能管家匆匆走，或者说是，溜了出去。
　　“呼呼，本来还想告诉他明天鬼梁公子的喜宴，有他的份……不过算了吧，看他被青衣唠叨也怪可怜的。”
　　被自己的同情心感动，慕少艾望着外面青山绿水，小小的叹了口气。
　　他想起在落下孤灯，羽人没有赞成，但也没有反对，是个好现象。
　　年轻人嘛，应该多出去走走，多结识些同龄人，借别人的喜气去去自己心里的闷气，才不会老得太快。

　　“哎，明天是我家老弟大喜的日子，兄弟们可都得去撑个场啊！”
　　“没问题。”
　　先把酒备足了，别到时候让咱们空瞪眼啊！”
　　“就是。还有，新娘子也该让弟兄们都瞅上一瞅，到底哪儿来的仙女，能把你的花心小弟给绑死了？！”
　　“诶，认首座。”
　　——是谁，在他的耳边嚷嚷。
　　“你是教主亲点替他出席的，可不能缺席迟到，又或者装喝醉了半途溜掉，削了教主的面子！”
　　——是谁，重重巴掌拍在他的肩头。

　　“少艾，你肩上不妥吗？”屈世途疑惑地看着他。
　　慕少艾在右肩那些繁复的结饰上拂了拂：“屈大军师视察的速度好快。”
　　“不不不，我忘记拿东西了。”屈世途在角落小搁板柜上拣寻片刻，握了工具在手，忙忙碌碌再道一次“我去了”，临在门口，神色不明的回望了一眼慕少艾，“嗯……茶若是凉了，旁边小炉上有热水。”
　　慕少艾应声低头瞧杯子里的茶，微漾的水面上映出个不甚明晰的面孔，一派和气儒雅，眉发尽如雪。
　　唉唉，曾经也有人称赞过“发似墨瀑，眉剑入鬓”。
　　那个人，是谁呢？

　　“介于戒备和坦诚之间的眼神，认萍生，你究竟是谁？”
　　宝石一样晶亮的瞳人里，有南宫神翳看不出表情的面容。
　　“既然教主已唤吾名，问从何来？”
　　“哦——这话的意思，本教主可以认为是劝吾解去多余的谨慎吗？”
　　“当然。站在教主面前的认萍生，只是认萍生而已。”
　　“那么，用你的行为佐证吧。”

　　怎么会忽然回忆往事？果然是老了么？
　　慕少艾深深吸口烟，徐徐吐出来，青白的烟雾在傍晚温橙的天色下，纠缠袅绕。

　　“这是怎么搞的？才几天时间菟丝就爬满了！干脆也不要辛苦种什么药材，荒掉长野草算了。”
　　素来冷静沉稳的认首座今天心情很不好，临时负责管理药园的青年被批得灰头土脸，脑袋越埋越低。
　　“什么事？”哑残怨女戳了戳青年腰眼，以眼神询问。
　　怨女的爱好之一是凑热闹，自从六天前首座被教主召去炼药室，她就仔细注意着动静，早上见药室的门开了条缝，就愉快地跑到药园蹲守。
　　每次陪教主试药后，认萍生总有片刻情绪异常，这一回自然没有例外。
　　认萍生盯着那些紧紧攀附在桔梗上的菟丝，指尖藏在袍袖里颤抖。
　　须臾，他猛然蹲下身去扯它们。
　　他跪在桔梗间隙中，不假思索不留情面，把绞命索一般的藤蔓使劲剥离揉碎。他刨着膝下泥土，找寻可能存在的残根祸害。
　　鲜嫩的植物汁液混了尘土，很快沾满手。
　　有人在唤他，用低沉嗓音。
　　他充耳不闻。
　　于是那人拉他胳膊，他抓把泥土反手扬出去，青年的声音惊愕叫着：“教主。”
　　认萍生才抬眼僵了动作。
　　南宫神翳一脸狼狈，憋了会儿，从鼻子里呼呼喷气，想是要把钻进去的异物赶出来，再拿手大略抹了抹。
　　“你，自己去总管那里领罚。”
　　青年愣了半晌，被怨女一肘撞醒，连忙道声“谢教主”，跑得异常利索。
　　“然后你，收拾干净了就去洗洗换衣服，啧，哪里有个首座的样儿！”
　　认萍生木然地，垂眼看污浊双手。
　　“翳流试药向来如此，你又不是第一次……和所谓名门正派私底下干的龌龊事比起来，哪一方更不堪？而且反正都是将死的囚犯。”南宫啐口带土的唾沫，“臭小子，肥料都施错了。”
　　一边擦嘴角要走，仿佛是突然想起。
　　“下个月疯魔的小弟成亲，他为教里尽了不少力，你，代我去。”
　　说罢，真的走了。
　　认萍生弯曲了手指，一屁股坐在园地里，深吸慢呼，末了撇个唇角。
　　难道这便叫做“安慰”？哼。
　　他打量眼前一片凌乱，喃喃自语：“如果不做教主，当个药师或者花匠也挺有前途的嘛。”

　　“慕少艾，少艾！你在干吗？”
　　“偷得浮生半日闲。”
　　慕少艾把屈世途泡的茶往不速之客面前推，泊寒波喝了一口，皱眉：“凉了。”
　　“是吗？那边有热水。”
　　“喂，好歹你现在是主人，不起身迎客就算了，还叫客人自己——”
　　“哟，原来你还知道有主人啊？！”
　　“呃……”泊寒波眨下眼，“我看门开着，招呼了两声没人应……我纯粹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才不请自入的。”
　　“罢了。”慕少艾在桌边上敲敲烟杆，“本来琉璃仙境就是个茶坊，自进自出的早成特色。”
　　泊寒波拎了红泥小炉上水壶，朝杯里倒热水。
　　“羽人那里你去说了吗？他应没有？”
　　“从某种意义上事实来讲，可以认为是答应了。”
　　“……能否请教，‘某种意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