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参》芥姜

1、我情愿不明就里的做一辈子傻子

　　“我情愿不明就里的做一辈子傻子。”陆参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母女之间的谈话现场瞬间凝固住了。从小到大，陆参第一次这样近乎赤裸地暴露自己天真而绝望的幻想，她不奢望母亲能切身体会到自己的感受，但她也同样不期望自己的母亲用现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瞳孔里映射的陆参是那么陌生和可怕。陆参甚至感觉到心底小小的战栗。
　　“我削个苹果，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母亲倏地站起身来，拿起观音像前摆着果盆里的一个苹果，目不斜视地走进厨房。今天的夜似乎格外寂静，陆参甚至可以听见刀片划过苹果将皮与肉残忍分离的声音。陆参期待着这声响的结束，母亲能给自己一个回应。
　　母亲走出厨房，不发一言，只把分好的一半苹果放在陆参身侧的茶几上，体贴地抽出一张纸巾放在苹果旁边。“电视剧要开始了吧。”母亲啃下一口自己的那一半苹果，“咔擦”声下，母亲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母亲拿着遥控器熟悉地将电视换到正在追的电视剧频道。陆参快速地吃完那一半苹果，拿纸巾抹抹嘴，迅速走向书房，“妈我看书啦”。
　　陆参从一开始的后悔自己脱口而出，到后来担心被责骂的紧张，最后，坐在书桌前，竟然觉得失落与怅惘。从头到尾，母亲没有问过自己说出那句话的原因，仿佛刚刚眼睛里的陌生也只是陆参敏感内心在作怪。陆参只能狠狠地低声重复道，我宁愿自己做个不明就里的傻子。
　　她和母亲的关系总是忽远忽近。年纪愈大，愈觉得母亲反复，有的时候亲热贴近到汗毛直立，有时候却冷若冰霜。但两个人又好像性格近似，每一次母亲刻意热络，她倒觉得面容虚伪做作，她觉得母亲可亲可爱时候，母亲又摆出一副冷淡的脸孔来。
　　因为从小父母离异的关系，陆参和母亲相依为命。每个挽手散步的夏夜，都会有人或真或假的说些羡慕感情好之类的话。那些话，常常让陆参和母亲深切地觉得，尽管家庭缺失一角，彼此依靠也可以风雨同行。
　　在外人眼里，陆参向来是坚强的，父母离异，家底单薄，却性格开朗，成绩优异。陆参的人缘极好，很多同学都乐意和陆参交往，虽然长相普通却略显可爱，因而也偶有追求者，谈过三次或长或短的恋爱。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高中毕业时，有一个关系一般的同学在陆参的同学录上写道，“羡慕你永远无忧无虑的笑容”。毕业聚会结束的夜晚，陆参耐着醉意，一页一页翻看同学们给自己留下的话语，眼泪簌簌，却只看到这一句“无忧无虑的笑容”时，禁不住笑了。无忧无虑？到底是自己演技太好么，明明内心满满当当的忧虑，面对他人时却不得不漾出笑容来，自己是如何忍住笑容底下那些堪堪要流出的苦意呢。
　　也是高中时，陆参开始坦然向亲昵的朋友曝露自己父母离异的境况，她总是能那样自然而连贯地说出来，没有眼含泪光，没有哽咽，没有局促扭捏，仿佛是在说一件类似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事。只有陆参自己明白，只有朝着朋友夹杂同情与难以置信的目光迎上去，才能在日后得到他们的尊重。度过十多年单亲日子的她，太明白这个社会，无论成人还是孩子，对于离异女人或是单亲小孩的复杂态度。极小的时候，她面对家中突然空了的位置，从茫然失措到默默接受，没有人教她，陆参却自己归结那是件羞耻的事情，走到街上她依凭自己身量未足的身子躲避着那些熟人灼人的目光。在学校，她伪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嘻嘻哈哈，恍若天真，有人却偏偏要去戳破她微弱的抵抗。闭上眼，二十二岁的陆参仍能想起那天她尴尬困窘的模样，她却也记得自己紧紧咬着牙，不愿流一滴示弱的泪。
　　“你在干嘛呀？”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无声亮起，是林扬发来的信息。林扬是陆参大学新交的男朋友。陆参快步走向书房中充着电的手机，看着这条信息，禁不住反复回味心底泛起的暖意与情愫。林扬，是个很干净的男孩子，不很好看，但高大清瘦，与陆参同级。两人交往两年，几乎无话不谈，感情萌芽时期，陆参就同他说起自己父母离异，令陆参满心安慰的是，听完陆参的讲述，林扬目光澄澈平静，只是抬起手揉乱了陆参刚开始留长的头发。陆参常想，幸好，那双眼里，没有同情。可陆参也从不敢向他吐露自己内心那些怪异的想法，她害怕那双眼里，会有同母亲眼里一样的陌生情绪。
　　陆参自认是个怪人，可朋友们却觉得她再普通不过。陆参觉得林扬也算是个怪人。林扬表白时自曝，喜欢陆参的契机，竟然是因为在食堂看见她吃饭的样子。陆参自然不会自恋到以为自己平时样貌普通，在腌臜拥挤的食堂吃饭倒能惊为天人，因此，她固执地认为，这样奇怪地喜欢自己的人，大概也是一个与己臭味相投的怪人。林扬追求她时，她已经空窗一年，高中时交往的男生因为两人志愿填的南辕北辙而分手，大学以来，她一直以为再不会恋爱，与军训时就和学长你侬我侬的舍友不同，她更愿意与之你侬我侬的，却是高校里藏书如海的图书馆。陆参和林扬就是图书馆重逢的，说是重逢，便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食堂，更确切地说，那是林扬第一次见到陆参。
　　陆参还记得那天离开图书馆时，夜色如墨，她一个人背着书包急急走出阅览室，不留神就迎面和一个男生撞了满怀。陆参的鼻子重重嗑在对面来人手中的保温杯上，难以忍受的一阵酸意沿着鼻腔上涌，一时间陆参竟泪眼朦胧。男生看着自己闯了祸，倒慌了神，想找纸巾给陆参擦擦眼泪，却摸遍口袋也无，口里不住念叨“对不起啊，对不起啊”。“你怎么还在这儿，还不走？”泪眼里陆参看出隐约一个男生的身影，朝着撞自己的祸首问道。“林扬，你有餐巾纸吗？我跑得太急把人姑娘撞出鼻血了。”祸首急问。陆参呆了一呆，鼻血？她试探着将手指摸向鼻端，果然黏腻一片，她却还以为是鼻涕而已。陆参接过林扬递过来的纸巾，冲进附近的一个卫生间。幸而撞的并不是很严重，鼻血早已凝固。拿清水洗净之后，陆参走出厕所，却发现祸首走了，那个叫林扬的男孩儿还站在那儿。“他实在有急事走了，让我留在这儿向你郑重道个歉，没事了吧。”林扬向陆参解释道。陆参无力挥挥手，将剩余的纸巾递还给他却打算离开。
　　“同学，加个微信吧。”林扬适时说道。
　　陆参抬眼看了看眼前这个高大的男生，说道，“我没有微信。”
　　后来陆参窥探了林扬的博客之后，她才知道那天林扬令自己反感的搭讪，却是林扬在卫生间外反复鼓起勇气的结果。爱写博客，大抵也是陆参与林扬两个怪人的相投之处，他们彼此并没有关注对方，但陆参的窥私欲望，让她根据蛛丝马迹找到了林扬的博客地址。女生宿舍的夜晚，大多吵嚷不断，一篇篇翻看林扬博客的陆参，一颗心却安静无波。
　　林扬在博客里那样记录他与陆参的第一次相见：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狼吞虎咽、不顾形象的女孩儿，倒也不叫你讨厌。盘子里简简单单的碧绿的清炒莴笋和蘑菇炖鸡，汤汤水水地混杂在一起，典型的食堂菜，她吃起来却极香。看得他顿时也肚饿起来，低头两三口将面前食物一扫而空。抬头再去看她，她便已经在擦嘴了，将束着的头发放下来，倒也是看起来挺清爽的一个小姑娘。
　　他不敢走上去搭讪的，他不是这样子行事的人。舍友总笑他如父母辈般保守，他做不来认也不认识就跟人家嘻嘻哈哈，别人靠这样自来熟来的好人缘他也并不十分羡慕。
　　他也并不是没恋爱过的。高中时候一个班级的日久生情和顺其自然，叫他不愿急切切地去贸贸然结交一个全无交集的女孩儿。所以到现在成为资深学长，身旁也没有异性相伴。
　　这个吃相娇憨的姑娘却叫他心动起来了，心里边急吼吼地倒有一股意气的暖流，怂恿他站起来。他欣然接受这股意气的推动，那女孩儿却也站起来走了，他仅迟疑了几秒，女孩儿就几下穿梭汇入人群当中，他心底那股热烘烘的意气也就慢腾腾的冷却了。
　　他自嘲的笑笑，又板下脸来回复到习惯的表情，端着用过的餐盘送到收残台，准备放下的时候，手指却被急切的伸过来的阿姨的手触碰到，有着让他难忍的滑腻的手将己方的湿淋淋传染给他，他差点要跳起来，匆忙抽回那手，另一只则在兜里摸出一张纸巾，仔仔细细地擦拭几遍，手指渐渐发红才觉得内心渐渐平静。也不是洁癖，就是那一刻的心慌，看着那女孩儿远去的背影，总觉反反复复擦拭的这种感受才叫他舒心。
　　他总是随身带着纸巾，而他的舍友从不。他舍友总是笑话他娘炮，却又要在教室里一次一次向他借，解决燃眉之急之后，却又回来大声嘲笑他，说他是带纸巾的娘炮。可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不带纸巾难免求人，他也不太在乎舍友的嘲笑。
　　他从来不喜欢成群结队，他喜欢一个人，顶多两个人，舍友打牌、网吧的时候从来不参与，他喜欢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