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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狗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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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陈留没说错,周宪一来,热闹也来了。
转到回风书院的并不只他一人,尚带了几个纨绔。
一群人堂上轻师、课下欺学,走哪儿都是鸡飞狗跳。
不过几日,夫子眼睛也瞪大了,胡子也吹翘了,瞧着比往常更潦倒几分。
等他们霸住了学里何知珛身旁的座位,再赶走了住何知珛隔壁的同学,陈留终忍不住八卦:
“夷光你倒是沉得住气。”
我道:“赶的又不是我。”
陈留不以为然。“你没见周宪看你时杀气腾腾,”伸手为掌,在脖子处一划,“这是在磨刀啊。”
我哈哈大笑。
磨吧,好好磨,磨利了到时候才痛快。
周宪搞那么大动静,是人都知他为了何知珛。
每每见面就言语撩拨。
他做事又不忌讳,堂上天天有戏。
陈留看多了,诚恳道:“夷光,我日后再不嫌你肉酸。”
对周宪的纠缠,何知珛躲之不及,避之不开,只能无奈沉默。
有时候烦不过,会望我两眼,黑眼仁儿晶透透带着水光,说不出什么意思。
每到这种时候,我就回以一笑,好叫他安心。
或是怕给我惹麻烦,何知珛与我并不如从前那般亲密。
而观他举止,与周宪的渊源,显然也非三朝两日。
但该来的总是会来。
这一日夫子发卷,顺带发了脾气。
说有的学生不好好作文也罢了,如今找人做枪手,连誊抄都不愿,简直文德沦丧。
口沫横飞,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这有的学生自然是在下我。
我却是有些惊奇的。
以往我的文章都是陈留做,其实也不曾誊抄。
从何知珛来了就改他写,按理说我俩启蒙老师是一个,何知珛仿我的字不应有差。
这么想着,我就看了一眼何知珛,恰好他也望过来,一脸羞惭。
周宪察觉到了,跟着瞪我,我便低了头。
下堂后回房,夫子把那一叠文章摔过来,替我解了惑。
“你的字是我教的。那一年临贴你写到这个兮字,手被麻蜂咬了,每到最后一撇都耐不住痒,故此你的兮字这一撇仿似飞天,与旁人都不相同。”
“这些字临得虽像,却都不是你之手笔。”
我乖乖低头听训。
我爹殁了那年我方十岁,家财零落,走投无路时拿着一封旧信找到回风书院。
夫子是他故交,其后成了我老师,更是养育恩人。
周宪把何知珛身边人都赶空了,独独不曾动我,只因我住的房子是夫子的,内外两进,一人一间。
夫子骂累了,沉默半晌,忽又道:“何知珛是何道林的儿子,你莫忘了。”
“夷光记得。”
半个时辰后我出来,没走几步就遇到陈留。
“夫子骂完了?”
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陈留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得意道:“这没甚么,写字是我看家本领,熟能生巧尔。”
我想他每每靠与人写东西换钱,个把字学得比人像些,的确不算什么。
但因着他这点本事,免了我多少顿数落,倒是该好好谢一番。
正待说,那边厢又听人唤了一声。
“夷光哥哥。”
何知珛爱穿白衣,今日天阴得早,这白色趁着树影,恰似蒙了一层月光,隐隐透青,我刹那有些恍惚,就由得他走近了捏我的手看。
“夫子可有打你,我,都是我不好。”
这人一直活在过去,却不知他的夷光哥哥早已非昔日顽童。
“我没事。”
才要抽回手,眼前黑影一闪,伴着忽忽风响,“咚”的一声,我面上就挨了一记重拳,差点摔倒。
在旁人惊叫声里,周宪龇牙怒目。
“姓赵的小狗,你离他远些!”
“夷光哥哥!”
“夷光!”
我推开扶我的两人,手背蹭过脸上的伤。
这一下真够疼,是我大意了。
“再看到你们拉拉扯扯,管叫你——嗷——”
没等周宪叨叨完,我上去就是一脚。
我曾安慰陈留不要急,其实最急的人是我。
谁有空听你废话,知道这一架我等了多久。
半个时辰后,双战变为群战。
劝架的添油加柴,场面混乱不堪。
夫子赶来时,我与周宪已滚在地上。
夫子自是大怒,罚免了两个的晚饭,又将我二人关了黑屋。
所谓黑屋,就是书院东西角的两个小板房,平日用来堆杂物,有犯了重错的学生,就罚在里面待一阵。
周宪在东边,我去了西边。
我暗里偷笑。
夫子表面公正,到底还是偏心。
东边那间挨着茅房,且没有稻草。
我在屋里靠着草团,听一板之隔的何知珛哭。
一哭又是大半个时辰。
真是个傻少爷,只会哭,老子又渴又饿,还得耐着性子劝他。
是日天阴得早,空气也显得闷。
没一会儿下起雨来,那破门板被风吹得扑扑响,我赶紧催何知珛回去,免得冻坏了人。
他开始不依,后来拗不过我生气,终于走了。
我后悔没在打架前先垫垫肚子。
许久没关黑屋,以前藏的干粮早喂了老鼠。
只得把稻草扒开了,半埋着身子取暖。
雨越下越大,听着外面那株芭蕉都快打烂了。
这会子有个芭蕉吃也行啊。
正胡思乱想,听到有人敲门。
“夷光夷光——”
接着,门缝下塞进来一个油纸包,打开了香气扑鼻,里面是半只烧鸡、两个包子并一壶酒。
我顾不上说话,抓起烧鸡狠咬了一口。
夜雨秋凉,居然还是温的。
“为什么鸡腿只有一只,酒只得半壶?”
“才刚听你家何少爷哭了半天,无聊就吃喝了点。”
“可真是水做的人儿啊。”陈留叹道,又问,“你与他,现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把鸡肉吃个干净,连骨头都嚼烂了,喝一大口酒,方道:
“当日我爹被贬,是他爹何侍郎告的状。”
隔着破门板,我也能觉出陈留愣怔了一会儿。
“那时候何道林还不是侍郎,告了我爹才升的官。”我笑道,“他告的那人你也熟,就是当朝左相周肆成。”
说完我继续喝酒,陈留也不再问。
等我把空酒壶递出去,他道声天凉先回了。
我吃饱了手脚发暖,也有点困。
才合了眼,又听见脚步声去而复返。
“夷光夷光。”
“又有何事?”
“买这些东西花了一两四钱,记得扣了。”
我气笑了。
“包子是隔壁刘大娘蒸的,酒是夫子藏书架下的那坛桂花陈,就烧鸡是路口陈老三家买的,看这大小超不过二钱银子。”
陈留也笑,自己兄弟,瞧你计较的。
他说着,这回是真的走了。
如此关了两天,我才解禁。
出来后发现,何知珛很有些古怪。
往常他没事总爱跟着我,只要坐定了眼睛就粘在我身上,虽说自周宪来了以后跟的少了,但两人对视尚算亲昵。如今但凡我目光过处,他避之唯恐不及,待我不看他了才默默回望。
这种注视被我抓到过一两回,那眼神真是一言难尽。
一群人说着话,我若走近了,他即刻噤声,继而找个借口走开。
然后周宪会带点得意地瞟我一眼,跟着走了。
他自关完禁闭老实了许多,那些子弟也散了。
在何知珛面前做小伏低,十分体贴。
我倒没什么,陈留反为我不平。
“以前见你们郎情妾意的样子觉着碍眼,如今他这般做作,又觉齿冷。”
我道:“既是做作,自有缘故。”
又过两日,我出门办事回来,一进院就远远瞧见路那头有个人,白衣秀隽,身形消瘦,像是何知珛。
我便似常放慢脚步,好让他有时间躲开,结果走到跟前了,他仍是站着不动。
见他始终垂着双目,我迟疑了一下,还是继续往前。
路窄,擦着他肩膀过去的瞬间,听到一声轻唤。
“夷光哥哥。”
很轻,轻到可能听错了。
我顿住身形又等了等,许久,只有他带些急促的呼吸声,便还是走了。
之后,这般的欲言又止又有两次。
连陈留都问:“夷光,他好似憋了什么话想说。”
我叹口气。
其实说不说都一样。
“你忘了关禁闭那日,我与你说过什么?”
他大概想起来了,也就不再问。
然后就是那一日,我两人路经镜池。
走着走着陈留突然拉住我转身,死活说要回去。
“不是讲好了去吃酒,怎么无端端要回去?”
他捂着肚子道:“哎呦我肠胃甚痛。”
但凡要吃白酒了,他肠胃从来跟铁铸似的。
我冷笑一声,将他推开。
回转身果然看到不远处镜池边,柳树下,有两人抱在一处。
陈留颇为惆怅地望着我,目光慈爱得像地主看他家傻儿子,让我十分肉紧。
半晌,我道:“我肚子也有些不舒服,不如回去吧。”
陈留当然说好,跟着我走了。
翌日,我一看到何知侑,就径直朝他走去。
他慌得避开视线,周围渐渐静下来。
我在他面前站定,和气地唤了一句:“阿舒。”
何知珛手足无措,半天不敢抬头。
周宪在旁眯着眼,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也不理会,道:“你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转身先行了出去。
良久,何知珛方战战兢兢地过来,蹙着眉头,瑟瑟地望着我。
我冲他笑笑,递过去一卷东西。
是一幅画。
那画有些年头,面上很是脏,但依稀可见上面有两个男孩。
何知珛盯着看,将画攒得死紧,开始浑身打战。
我不想多啰嗦,便直接道:“昨日我去镜湖了。”
他听到这句,立刻小脸煞白,猛抬头望我一眼,十分绝望的样子。
我心里有些怜惜,但想该来的总要来,又道:
“周宪脾气暴躁,对你却好。”
“阿舒,你忘了我吧。”
该说的说完了,我也要走了。
结果转身时滞了一下,低头发现长袍一角被人死死捏住,那手指因为太用力,关节青白。
这人永远是这样死脑筋。
我想想还是话不够绝,便道:“从十年前你爹告发我爹那日起,你我就注定不能在一起了。”
他的手仿佛一下没了力气,一点点松开。
我走出五步远,听到后面怆然呜咽。
晚些陈留跟我喝酒的时候,问道:“夷光你说你十年前就知你两个注定分开,可是真心?”
我道:“真心。”
其实不是。
从更早的时候,我就知道何知侑与我注定不能在一起。
陈留往嘴里塞颗花生米,叹道:“造化弄人。”
我道:“造化一物,弄的又何止是人。你看这草木花鸟,神仙妖怪,又有哪个逃过了?”
陈留看看我,给我满了酒,我一仰脖喝了。
半月后,何知珛与周宪两人同时失踪。
陈留道:“莫非是私奔了?”
我不接茬,知道这是戏肉来了。
再过得数日,某个晌午,我躺榻上发着呆,陈留灰着一张脸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夷光夷光,我听说了一件事,但还不知道真假,你多半马上就要知道,我想来想去,由我告诉你或者好些。”
我道:“你有话就说,啰嗦什么。”
他沉默一会,毅然道:“何知洧与周宪两人之前是去了京城,结果半途遇了山贼,周宪拼了性命与他跑出去,但何知珛不小心落水受了寒,在灵山县的客栈,人就没了。”
灵山县离京城,不到十里。
我略呆一下,道:“哦。”
陈留走近了,死死盯着我。“哦?”
我挥手赶他。“凑这么近作甚?”
陈留不理,贴得更近,仍是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就这样?”
我道:“什么样?”
“何知珛死了,你不难过?”
我咳嗽一声,道:“尚好。”
陈留怪叫:“尚好?!”
我看情形不对,便闭了嘴。
陈留只当我难过得疯了,皱着眉在怀里掏了半日,掏出一把碎银子,看了看,又塞回去两粒,狠狠心道:“走,今日我请你喝酒。”
我也不辩驳,由得他误会伺候。
他再想不到我说的是真话。
何知珛死那么利索,我羡慕还来不及,有甚难过。
他先看上我,缠得我动了心,然后就移情别恋,待我脑袋上头巾绿透了,再乍死。
最后留我独个活很久。
死是多容易的事儿,活着才叫难熬。
“你说是不是邪门,遇上山贼没死,泡个水却病死了。”陈留感叹,“稀奇。”
这叫什么稀奇。
上一回他好好走着平路,踩到个果核都摔死了。
再上一回他是吃鱼梗死的。
再上上回是天上飞过个老鸹,惊到了檐上的猫,猫跳起来打翻了花盆,恰落在走过的他脑袋上。
只是无论多稀奇,他总是片刻就死得干净,留下我,长长久久地记着。
记着这个糟心人,记着这些糟心事。
转世了都不能忘了。
如今,已经是第五世。
我每次都叫夷光,他每回名姓都不同。
大家都是神仙,待遇却大不一样。
罢了,这天上天下,哪有真说理的地儿?
当下还有人肯陪我喝酒,已是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