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录》跳跃的火焰

152、149

　　西凉河水清透如青玉，阳光透过水面，河水轻轻流动，光影折射间各色鱼儿游弋其中，美如幻境。
　　有冒失的小鱼潜到水底，穿透了一层看不见的阻碍，眼前的景色陡然一变。这里的河水是泛着阴寒的深绿，河底铺着细细的河沙，一根长满了贝壳和绿苔水草的粗大锁链在河床上蜿蜒，一头延伸到河岸边一条深邃的地下水洞中去，另一头则与巨大的龙尾融为一体。
　　庞大如山脉的金色巨龙安静的趴伏在水底。它长长的触须就像千年的古老藤蔓，被流水河沙所掩埋，它身上的每一片鳞甲都有房子般大小，其上天然生长着复杂的符文法阵，这不仅使它几乎能抵御一切物理伤害，还使得它与生俱来便精通非常高深的法术。它的身上完美的融合了力与美，让人敬畏。
　　就在这代表了强大到极点的金色巨龙身上，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那伤口在它的腹部，翻卷的肌肉以一种触目惊心的方式被撕裂，露出了里面金色的，微微跳动的内脏。上千年过去了，这道伤口还维持着最初的模样，隐隐能看见伤口上流动的力量，在阻止它愈合。
　　金色巨龙每呼吸一次，它周身便会流转一道金光，金光汇聚到它尾部的锁链上，点亮了其上繁复的符文脉络，传输到了地下水洞中去。
　　对于误闯进来的小鱼们来说，沉睡的金龙过于庞大，它们察觉不到它的存在。有些鱼一直在这里生活了下来，还有一些在金龙身边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又误打误撞回到了西凉河中。
　　一团黑雾突兀的出现在了金龙的身边，绕着它盘旋了一圈之后，随着它的呼吸没入了它的头部。
　　小莫漠然的坐在大堂里，看着屋外。现在是隆冬时节，大雪落在朱红色的琉璃屋顶上，潮湿绵密。青灰色的地面渐渐被积雪所掩盖，将整个地面变成了平整的白。
　　一只风华绝代的人身狐狸掀开侧门的门帘进了大堂，从侍女手中拿了大氅披在小莫的肩上：“如今已经是深冬，天气寒冷，夫君要仔细身体，莫要让身体受了寒气。”
　　小莫没有搭理狐狸女，起身走出了屋子，踏着积雪出了府。
　　长街上行人寥寥，天气寒冷又遇上这样大的雪，好些商铺都提前打了烊。茶楼和酒楼的生意反倒比往日好了些，远远看去便能看见大堂里围的都是人。点上一壶酒几个小菜，看酒壶在泥炉上暖着，咕噜咕噜散发着香气，几人围着一桌，一边小酌一边听说书先生说书，时不时唠上几句家常，何等惬意。
　　小莫在茶楼外停了下来。一只人身猴子脸的店小二哈腰笑着朝小莫行礼：“这不是青府的姑爷吗？姑爷，您要不要进来暖暖身子？二楼的包房给您留着呢！”
　　小莫抬头看了眼茶楼里面，默默地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走。身后那人身猴子脸的店小二还在殷勤的招呼：“姑爷，您得空来坐啊！”
　　小莫顺着长街往前，身后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身旁传来车响，青府的车不知道何时跟了上来。拉车的不是马，而是两尾胖胖的金鱼。金鱼浑身金红色，嘴边时不时的吐出一个个泡泡，慢悠悠的飘上天消散。
　　小莫顺着长街走了很远，一直走到了莫愁湖边。
　　这个世界不大，如果就这么缓缓步行的话，从南到北，只需要两日就能走完。无论你朝哪个方向走，最后都会走到莫愁湖边。
　　湖水带着烟雨朦胧的灰，即使大雪纷飞，湖水也没有霜冻。湖边有船，小小的柳叶舟一艘接一艘泊在岸边的垂柳下。如果兴致好，可以随意划了那柳叶舟泛舟湖上。舟行之处，粉白色的荷花从湖底缓缓升起，朵朵盛开，在湖面上铺上一层莲叶海。
　　只是无论你朝哪个方向划出去多远，小舟最后都会回到岸边。
　　这个世界很大。
　　每一次小莫醒来，这个世界都在变化。有时他住在四面都是绝壁的山崖里，有时他是码头货行的掌柜，有时他是王爷，有时他是屠户。唯一不变的是这个世界除了他的人都是各式各样的人身动物面，还有就是他青府姑爷的身份。
　　因为这个世界是虚无的，这是羌尧的梦境。它一念之间，他便在它创造出的滚滚红尘里浮沉了上千年。
　　小莫抬头看着天空。今天的天是铅灰色的，大片大片的雪云沉甸甸的压在头顶。
　　羌尧就在那片天空之后，虚无不可触摸，它就是主宰这个世界的神。
　　当年他同红藏尸婴煞进入五源法阵误闯入羌尧的梦境，尸婴煞被杀，红藏侥幸逃脱。独留下他在这里成了青府的姑爷。他在这个荒诞的世界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经分不清岁月。
　　最初他曾经绝望过，疯狂过，他曾经提着剑杀光了这个世界的所有人，然后一觉睡醒之后，他成了衙门里的师爷，正在提笔写文书。他也曾经堕落过，在这个世界里无恶不作，犯下了所有在真实世界罪大恶极的罪行，但是同样一觉醒来，他则睡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
　　无论他做什么，都撼动不了这个世界，也影响不到羌尧。
　　直到此刻。
　　小莫呆呆的看着从长街那头撑着伞缓步而来的男人。他一袭黑衣，肩披同色的大氅。大雪落在油纸伞的伞面上，发出簌簌的声音。
　　重要的是，这是一张拥有着人类五官的脸，这张脸他熟悉而且敬畏，他的龙凤胎姐姐洛洛疯狂迷恋着这个男人。他是巫神殿的大师兄，撒合辇。
　　“师兄。”
　　小莫开了口，声音哑然。他活了太久，心力憔悴，面对着昔日故人，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骤然见到他在此出现，他的脑海里才缓缓泛起从前的种种。
　　师父忽卢和师兄撒合辇在金王和兽神面前立下的赌局。
　　既然他在这里，那么他是有了羌尧的线索了。
　　撒合辇掠过他继续往前。小莫如梦初醒，心里骤然泛起狂喜之意，转身向着撒合辇飞奔：“师兄，师兄！师兄！！”
　　他的面色通红，眼睛里全是希望的光：“师兄，你怎么进来的？！你既然能进来，就一定有法子出去是不是？师兄你救救我，救救我！”他不敢拉扯他，快走几步在他面前跪下，用力磕头，“师兄，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他停下了脚步，片刻后小莫听见一个声音从头顶飘下：“起来吧。”
　　他说不出此刻的心情，眼泪不知怎的就是抑制不住，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他哭得就像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一边起了身跟着撒合辇往前走。
　　金鱼拉着车，不紧不慢的调了头，在后面跟着两人。
　　小莫将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了撒合辇，撒合辇抬头看了眼天，雪停了，他收起了油伞。油伞便从他手中消失。他抬步，于是就踏着虚空一步步朝天上走了上去。
　　小莫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他在这方世界中，仍然受到应有规则的束缚，师兄却仿佛并不受这个限制。
　　撒合辇站在半空中，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世界，隐约能听见下面的人声，看见那些忙碌的人影。雪停后有孩子欢笑着跑出在打雪仗，有人在各自打扫自家的积雪。已经是日暮时分，缭缭炊烟缓缓升起，一派祥和平静又充满了生气。
　　可是这些都是假的。
　　在小莫惊恐的眼神中撒合辇的身体虚化，化作了浓郁的黑雾。那黑雾伸展，铺天盖地，将整个天空覆盖。地面上的人们纷纷走出了家门，俱都抬头看着天上的异象指指点点。
　　河底金龙的头部，有黑雾从它的七窍中渗出，将它的脑部包围。沉睡了上千年，彷如一座山岳般魏然不动的金龙微微皱起了眉头。
　　金龙眉头微动，原本平静的西凉河河面泛起了不寻常的涡流。起风了，天色暗沉了下来。河面捕鱼的船家见着这个场景，赶紧收了网往回赶。几十年的经验告诉他，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西凉河上起了风雨，极易船毁人亡，他要在风雨来临之前，将船停泊到港湾内。
　　岸边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这是朝廷征募的劳工在修建码头。顺着码头的大路一直到正在重建的西陵城，一路上往来车马不绝，负重的骡马拉着沉重的木头和砖石等物在奔波。眼看天色将变，人们也变得行色匆匆，扬起了手中的长鞭在空中炸个鞭花，催促骡马加速。
　　原本的西陵城在鬼蜮被红藏激发之后，除了望月湖，湖畔山和西陵寺，只剩下了一片焦土，不存一物。尸潮平息后，佛境和西陵寺的僧人们在这里做了大法事超度亡魂，其后朝廷便派遣了工部并征募了大量的劳工在此进行重建。
　　新筑的西陵城天机司，正在和工部官员讨论图纸的秦司监抬起了头，从窗户看了出去。方才还烈日当空，眼下阳光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天上万里无云，天色却暗了下来，变成了不详的灰蓝色，像是谁在天空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黑雾。
　　湖畔山的方向，铜铃尖塔飞檐上的铃铛在风中大动，铃声不绝于耳。山顶在禅室里静坐的圆德大师睁开了眼睛，拄着禅杖起了身。
　　湖畔山一路通往西陵寺的路上，山崖上雕刻的镇符原本古朴无波的掩没在青苔藤蔓和枯叶之中，随着铃铛的响起，那些镇符渐渐透出淡金色的佛息，在白日里也无比醒目，勾勒出一条缠绕在山上的符文金龙，似要挣脱束缚，飞上九天。
　　秦司监和圆德大师身处两地，却同时脱口而出：“出事了！”
　　天裕关天机殿。
　　被软禁的夏满抬起了头，看向了南方西陵城的方向。
　　身为神兽大妖，能轻易的感受到空气中天气和地气的流动。天地二气原本各行其道，所以万物安泰。而在很远的地方，天地二气的流动突然开始改变，缓缓交织在一起，一种让人心悸的力量正在缓缓聚集，什么壁垒似要被打破。
　　这是……她想要追溯因果，脚下的天机阵在她转动这个念头的时候运转陡然加强，一股看不见的庞大压力骤然加诸在她身上，让她喷出了一口鲜血。
　　夏满打消了这个念头，悻悻的擦掉了唇边的血迹。
　　天机阵的突然运转发出了刺目的白光，这等异常自然引起了天裕关众人的注意。院门口，崔司监提了一篮子吃的出现，笑意盈盈的看着夏满：“都到了这个时候，怎么还不安生？”
　　夏满同样笑意盈盈的看着崔司监：“我要是老老实实的安生，你们就不处置我了不成？”
　　崔司监将吃的放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听说你以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喜欢吃京城里的一口酥。他家新出了几种点心，都给你带了点，你尝尝鲜。”
　　夏满微微一笑：“望天落在萧司殿手里，于是就被迫和萧氏皇族签订了血契，然后被压在皇宫的龙脉下，成了天机阵和皇宫诸多法阵的力量源泉。萧氏皇族血脉不绝，大辽国运不尽，望天便不得出。羌尧落到了无为无念两个秃驴的手里，于是就被阵中阵牢牢套住，不仅被迫成为了五源法阵之一的守护兽，同样也是佛境运转的力量源泉。你们捉到神兽，向来是物尽其用。我还不知道你们要怎么处置我，我哪儿有胃口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