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录》跳跃的火焰

132、129

　　京西旧日的宁郡王府，在萧诚帝登基后宁郡王贵为亲王迁去了别处，这里就荒废了下来。
　　如今这里被拾掇修葺一新，成为了郡主府。
　　小郡主萧嫣然年后要与沈侯府二公子沈剑臣成婚，因她并非公主不能从宫里出嫁，王皇后便寻了这个地方，将她安顿在此。
　　这是父皇登基数月后，萧嫣然第一次走出宫门。
　　短短数月的时间，萧嫣然早已没了当年的鲜亮颜色，神色间也没有了飞扬跋扈之态，她瘦的厉害，加上细眉和冷冷的长眼，没来由的就多了几分阴沉之感。
　　她要在这里住上两月，然后从这里出嫁到侯府。
　　萧嫣然静静的坐在静室里，身着桃色的绣袄。玄色的大氅包裹下，几乎将她瘦小的身影淹没。天气冷的厉害，她却大敞着窗户，静静的看着院子里盛开的寒梅，一坐就是几个时辰，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宫女们不敢打扰，只是不断地在房间里添上火盆取暖。
　　这一日却有些不同，萧嫣然虽然只是郡主不能按照公主仪制出嫁，却是当今圣上皇后唯一的女儿，王皇后指派了蒋嬷嬷带着两个颜色美丽的宫女数日前先行去了沈家，宫女们留在了沈家同沈剑臣同房，这原是公主出嫁前试婚的仪制，王皇后爱女之心如此安排，也无人能指责什么。
　　蒋嬷嬷在查探了一番沈府的人事后回宫禀了皇后，还需要向萧嫣然回话。蒋嬷嬷便是萧嫣然的陪嫁嬷嬷，而那两个先行前去的宫女，若是沈剑臣留下，便是他的通房，也是萧嫣然嫁去沈家后，为防日后争宠的助力。
　　蒋嬷嬷看着萧嫣然瘦削的背影，心里轻叹一声，强打着笑容上前：“郡主，老奴从侯爷府上回来了。”
　　萧嫣然一动不动，视若罔闻，屋子里只能听见火盆燃烧时噼啪的轻响。
　　蒋嬷嬷心里惋惜之意更甚：“那沈家二公子长得丰神俊朗，年纪轻轻便已是天机殿的童侍，也是安平书院的学生，端的是个好儿郎。侯爷和侯夫人也是好的，日日盼着郡主能入府。”
　　蒋嬷嬷顿了顿，“二公子房里也算干净，只有一个叫柳荷的通房，原是侯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前不久才与了他……”
　　蒋嬷嬷话音未落，萧嫣然突然冷笑一声：“前不久才与了他？既想要荣华富贵，又嫌弃我非完璧，弄个黄花大姑娘弥补她的宝贝儿子吗？！”
　　她一针见血，蒋嬷嬷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道：“郡主娘娘，您多虑了。您是最为金贵的金枝玉叶，您的母亲是大辽最尊贵的女人，天下求娶您的人多得是，何人敢有丝毫不敬的想法？！”
　　“念头都在人的心里。”萧嫣然悠悠开口，缓缓回头看着蒋嬷嬷，“你管得住悠悠众口，还管得住悠悠众生的心不成？！”
　　蒋嬷嬷语塞，又被萧嫣然冰冷狠厉的眼神盯得心里发毛，不得不低下头来。
　　萧嫣然注视了蒋嬷嬷片刻，缓缓回头又看着窗外的寒梅，不再言语。
　　她还记得那一夜，皇祖母眼里的痛恨和憎恶，可是她冰冷的手抚过她的脸颊，却结束了她自己的性命。
　　知道她爱看梅，每次进宫，皇祖母都会安排她住在景色最美的静怡殿。
　　初时那是她最爱的地方。
　　后来那是她最恨的地方。
　　天色将暗，大山里，一行商队正沿着羊肠小道缓缓前进。
　　这是运茶的商队。绥州的溪谷出产极好的云雾茶，虽然山势险峻路途难行，却也让云雾茶的价格变得千金难求，为此，仍有商队不辞辛苦千里到这里来买茶，再贩运出去。
　　大辽同金国开战之后，形势变得紧张，好些商人为了安全都选择今春不远行，却仍有人冒险去买早春的第一季新茶。
　　汪老爷就是铤而走险的人。
　　眼下他的心里充满了后悔，今儿个也不知道怎么了，从溪谷出来之后他们不知不觉走入了一条岔道，然后就迷了路。在山里转悠了一整天，最后才在天黑前寻到了这条羊肠小道。好歹是看见了路，大家伙都松了口气。山里狼多，在外面夜宿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只要有了路，哪怕在山里寻个猎户的棚屋落脚都行。
　　随着天色渐渐暗下来，山里起了雾，众人心里更是不安。
　　汪老爷忍不住问向导：“达努，这条路，能出去吗？”
　　达努是附近山里的夷民，对这大山最是熟悉，也不是第一次给这些商队做向导了。闻言他点了点头：“今儿个虽然有点邪门，但是眼下找到了路，肯定能出去。”
　　一旁汪家商队里的一个伙计问道：“达努，听说山里闹鬼，是真的吗？”
　　旁边有人道：“二小子，山里是闹鬼，还是特别艳的女鬼，就看上你这样的大小子，抓回去当相公！”
　　此言一出，整个商队都笑了起来，笑声驱散了众人心里的不安。二小子呸了两声：“咱们上山前，我在茶肆里听人讲，最近走失的人畜可不少。都说山里闹不干净的东西呢。”
　　达努咧嘴笑了笑，大山里，每年都有人畜走失，这是常事，他也没当回事。
　　正说着话，半明半灭的天色里，前方突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光。大家精神一振，都不由得加快了脚程，奔着那灯火而去。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从看到那片灯火到走到城门前，他们也用了小半个时辰，好歹从山里走了出来，大家都很高兴。
　　汪老爷抬头打量着眼前高大的城门，青灰色的厚重石墙，铆钉褪色的朱漆城门，看上去有了很久的年头了，城门洞上刻着城名，只是天色不好，城门火把隐隐约约的照耀下，看不清。
　　汪老爷不由得摸了摸脑袋，有些疑惑：“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在山里转了好几个时辰了，指不定走出去了多远。”二小子道，“老爷，甭管到哪儿了，咱们赶紧进城去，寻个地方落脚，吃些热食洗个澡是正经。”
　　这话一出，商队里纷纷响应。汪老爷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看大家都高兴得紧，也就没有阻拦，一行人催着骡马入了城。
　　随着他们的身影进入城门洞口，外面的雾越发的浓重，城门口原本燃烧的火把跳了跳，熄灭了。
　　一行人高高兴兴入了城，越走却越疑惑。城门口没有守门的士兵，入城之后，眼前的长街两侧的建筑看上去虽然繁华，却没有灯火人气，家家户户都闭了户，只有廊前的长廊下挑着一盏白色的灯笼，他们先前看见的灯火就是灯笼的光，眼下近了看，一片寂静下唯有成片白色灯笼在夜风中摇曳，说不出的诡异。
　　“这……”二小子不由得咽了口口水，下意识的朝汪老爷靠近了些，“这是咋回事？咱们遇上别人办丧事了不成？”
　　若是办丧事，必然有灵堂，且有守灵的人和哀乐，断不会如此安静。眼下这里一点气息都没有，仿佛这就是一座死城。
　　“老爷，我觉得这里瘆得慌啊。”二小子道，“要不咱们，还是出去吧。”
　　达努的神色也变得很严肃，对汪老爷道：“汪老爷，咱们最好还是出去。这挑挂白灯笼的风俗，怕是咱们误入了绥州城。这里白日来还好，夜里……不太干净。”
　　汪老爷闻言连连点头：“好，咱们走。”
　　商队调了头，往后一看，众人皆傻了眼。
　　他们入了城之后顺着一条宽阔的大道一直往前，约莫走了不到一刻钟，此刻回头，他们的身后也应该是高大的城门楼才是，然而现在在他们身后的，是一株仿佛探到了天际的参天大树。那树通体漆黑，其上垂落了许多黑色的细丝，在风中轻轻飘荡。
　　这一下众人都变了脸色，纷纷靠拢到一起，紧张的四处张望。
　　街道两侧的灯笼，一盏盏灭了。
　　原本的房屋像是被水波淹没，抖动着缓缓变淡消失，出现在他们眼里的，是漆黑的，拱卫着那棵参天大树的森林。
　　什么地方传来了野兽低低的咆哮声，地面震动，一道半透明的狰狞身影出现在了一棵大树后。
　　骡马受了惊，嘶鸣着挣脱了缰绳，慌不择路的冲向了黑暗，商队的人吓得瑟瑟发抖，此刻哪儿还顾得上四散的骡马的丢失的货物，紧紧抱做一团。在那巨兽的注视下，想逃，腿软得无法站立，想叫救命，喉咙里像被堵上了一团棉花。
　　黑暗里冲出了一头巨兽，高高跳起扑向众人，就在大家以为必死无疑之时，夜空里亮起一道寒光，长剑下，巨兽被一剖两半，掉落在地。
　　一个男人凭空出现，落在了众人面前。
　　他持剑长身而立，注视着前方的大树。
　　黑暗里那一分为二的巨兽身影蠕动着，渐渐靠拢，复又合二为一，只是身形更加透明了些。
　　夜空里传来少女的轻笑声，大树下那些垂下的细丝飘了起来，像是无数只手。一些细丝伸到了那巨兽的身上，猛然将它缠住，猛力一拉，那巨兽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夏满的身影出现了巨树的枝头，偏头玩弄着自己的长发看着宇文默：“你今日救得了他们，还能日日守在这里救人不成？”
　　身后传来阵阵惊呼和求救声，宇文默回头，先前他从荒芜兽口中救下的众人此刻身陷泥潭之中。地面突然变成了沼泽，附近地面的树根也蛇一般的舞动了起来，缠住他们的身体拉向地底。
　　“哎呀，我说错了。”夏满笑意盈盈的开口，“他们你也没能救下来呀。”
　　他眼看着众人越陷越深，直至没顶，恐惧的眼神像针一般扎在他的心上。
　　“走吧，宇文默。”小满的身影消失，夜空里传来她的声音，“你留在这里，于事无补。撒尔满永远不会再回来，如今已是我夜藏，不杀你，只是全她一个心愿而已，若是你执意惹怒了我……”
　　她的声音消失了。
　　永远都回不来了吗？
　　一次，又一次，他想救她，却无能为力。
　　宇文默垂下了双手，脑海里出现了小满满身鲜血躺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幕。她的神情那般伤心而绝望，紧紧揪着他的衣领，面对他的沉默，眼睛里的愤怒，悲伤，憎恨诸般激烈的情绪都慢慢消失，最终变成了死灰的寂静。
　　不。
　　他紧紧握拳。
　　这一次，他一定要救她。